《吾谁与归》晏知欢

10、灵虚深处有乾坤

　　嘲笑、羞辱、质疑、冷漠，最心酸不过如此。
　　奉玉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士可杀不可辱，他绝不会认输。
　　杜贤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冷笑：既然如此不识抬举，那就休怪他手下无情。
　　他不再与奉玉周旋，两人开始正面硬碰硬。
　　奉玉剑术不及杜贤，若杜贤一开始便存心取胜攻他弱点，他怕早已败下阵来，但杜贤心在羞辱奉玉，白白错过了最佳时机。几十招过去，奉玉逐渐摸清了杜贤剑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然越来越招架自如。一时之间杜贤竟然也不能奈奉玉如何。
　　众人只觉眼花缭乱之中一阵密集兵戈之音，只道是这场本来很快能分胜负的论道变成了持久战。
　　杜贤越打越焦躁——他低估了奉玉随机应变临场发挥的能力。
　　“铛铛铛铛——”
　　然而在场谁也不知道，交锋最激烈的时候，奉玉却有些恍惚了——这密集的兵戈声让他十分恐惧，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些场面：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一个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
　　紧握着他的手……
　　院中的樟树……
　　脸上的泪……
　　还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要回头……”
　　恍惚中胸口似乎被人踹了一脚，他听到有人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阿玉……”
　　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待奉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杜贤一脚踹下了道台，此刻正半靠在殷烛阳怀里，周边围着莫昭璃、苏菱儿等人。
　　脸颊上凉冰冰的，指尖一抹，竟然是一滴泪。
　　莫昭璃道：“奉玉，你哭了？”
　　苏菱儿跺脚道：“这个杜贤欺人太甚，看我怎么教训他！”
　　奉玉心中还隐隐有些酸痛，无力答话。殷烛阳还以为他是论道输了才难受，便道：“我带他回去稍作休息。”
　　……
　　暮朝城万鹤楼。
　　奉玉睁着双眼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一副魂魄离体的样子直把殷烛阳吓得寸步也不敢离开。
　　“烛阳……刚刚比剑的时候，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了什么？”
　　“可能是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有人在哭，有人叫我快跑不要回头……”奉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道：“我来殷府仙阁之前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父母，经历了什么，我全都想不起来……以前我总觉得是我记忆有失并未太在意，可今天我隐约想起些……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但我也很开心……那是我的过去……”
　　殷烛阳坐在奉玉的床榻边上，摸了摸他的发顶，道：“我还以为你是为输了论道而难受。不要担心，你既然已经可以想起一些，过不了多少时日想必能全部记起来。又或者……”话说道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勉强收住了话头。
　　奉玉充满希冀的目光忽而落在烛阳脸上：“或者什么？”
　　烛阳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丹熏山白家医术冠绝灵洲，我可带你去求医……”
　　话一出口，就见奉玉一双漆黑的眼瞳里充满了不甘与挣扎，少顷他又把目光挪到了房梁上，就当没听见烛阳的话。
　　烛阳叹了口气，道：“你先好好休息吧，论道的事情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去找店家备下午膳。”走到门口，又道：“你的衣裳不能再穿，若无换的，可穿我的……”
　　烛阳猜的没错，奉玉根本没带换洗衣物。自从学会了水系最初级的清洁术之后，他甚至连洗澡都省了，每天往自己身上丢法术，唯独冬天会隔三差五去温泉里泡上半个时辰。然而殷烛阳是不同的，他将沐浴看成是每日功课的一部分，不敢有一日稍忘。
　　奉玉心中感慨道：“果然是殷少阁主，出来论道还带好几套衣服。”
　　食过午膳时候，奉玉精神好了许多，两人便又回到了道场。
　　除了丹熏山外，其他三山都激战正酣。
　　不过对比羽山和空桑的道台，太华山的道台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毕竟太华山大多宗门都是剑修，比来比去也就是比剑，顶多加个刀和鞭子。
　　奉玉和烛阳打了个招呼，便晃悠到了空桑山的道台下面。
　　奉玉对空桑山还是很好奇的，传言空桑山宗门虽不多，但各宗各有所长，他们的论道理应格外精彩。
　　台上，一个蒙面女修正与一彪形大汉对阵。
　　那蒙面女修将一条腿盘在另一腿膝上，支地的腿稍弯，人便仿佛半坐于看不见的座椅之上。半人高的琵琶稳稳地架在她腿上，被一只纤细优美的手扶住，她另一只素手正圈圈绕绕地拨弄着琴弦，珠玉之声信手而起，急急切切，兜兜转转之后便向着那彪形大汉袭去。
　　那彪形大汉却不如外表那般彪悍莽撞，他左手背于身后，高抬的右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狼毫笔，竟如同书生模样。那琵琶女拨弦，他便在空中题字，那些字极有风骨，抑扬顿挫之间仿佛蕴藏着朗朗乾坤，势不可挡。他每写好一个字，那字便向着琵琶女飞去，正卡在她三轻一重的节拍上，与凌空而至的琴音相遇相杀，激起阵阵涟漪。
　　奉玉向人询问这二人来历，那人答道：
　　“那弹琵琶的女修是空桑山宫乐楼楼主的掌上明珠，名为宫盈雪。宫乐楼以乐入道，其弟子全部修习音律，有修琴，修笛，修箫的，个个都可为宫中乐师。听说那个宫盈雪是个十足的美人，传闻她与人对阵时若是别人看了她容貌估计都下不了手，因此才蒙了面，也不知真假。”
　　奉玉又指着那彪形大汉问道：“那位壮士呢？”
　　“他啊，他是笔墨宗的首徒冯三刀。笔墨宗立宗以来皆以书法入道，而这冯三刀实则是屠户出身，听说后来不知因何洗手戒刀了，转头拜入了笔墨宗门下。说来也是缘分，谁能知道这年头屠夫的天分竟然在书法上呢？笔墨宗以修为排辈分，他虽然已过而立之年，然而拜入笔墨宗不到十年，已经一跃成为宗主首徒，也是厉害的很啊……”
　　奉玉听了也不免感慨：二十多岁才改行，还能达到如今的境界，着实不一般。看来人要想走得长远，首先还是得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内心所喜所好。其次还需有壮士断腕的坚决，无论过去自己学了些什么，擅长于什么，都必须能有断舍离的决心，这样才能开辟出另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倘若一味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恐怕这一生也就要这样蹉跎了。
　　可是冯三刀毕竟还是幸运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喜欢书法，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认识自己的内心呢？
　　奉玉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心想：如果我不修剑道，我要修什么道呢？
　　他回想这十年来自己看过的书，大多是术法类的。长老们说术法并非正道，只能辅修，难得大道。且太华山基本无人精通术法，他由于无人指导，虽然记了满满一脑袋各种术法的心诀，但真正能直接用出来只有一个半吊子的结界术，其他的五行术法都必须先将其画在符纸上才能使出。说来他停在筑基后期的境界已经好些年了，一直无法结丹，想来也是因为道无可道的缘故。
　　台上，宫盈雪和冯三刀激战正酣。
　　台下，奉玉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无论是殷府仙阁、宫乐楼还是笔墨宗，修炼的东西相同的是灵力，不同的是“器”。而无论是法器、仙器还是灵器，都不过是灵力的载体与出口。换言之，就算他空有一身灵力，若没有一个可供你输出灵力的“器”，那他便无法与他人抗衡。可这是为什么呢？是谁规定了一定要以“器”为载体，为什么他不能直接将灵力用于对战？就像，就像那个白衣人用手抬起了这四座道台？
　　还有术法，他明明记得那些心诀，但为什么不还是必须依靠符纸才能使出？他欠缺的是什么……
　　奉玉闭上双眼，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他置身于广阔而空茫的天地间，这天地间什么也没有，没有江河湖海，亦没有起伏的山峦，只有一片赶不走驱不散的虚无。
　　他带着恐慌和焦虑不知走了多久，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走到恐慌和焦虑都渐渐褪去，走到心中仅剩下无知与无畏。
　　他想：算了罢，出不去而已，他既不饿，也不渴，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他坐下来。
　　逐渐的，他开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甚至能探触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
　　这奇妙的感觉让他惊喜且感动——这是他的生命，如此生机勃勃生生不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仍坐在原地，另一个却漂浮了起来。
　　坐在地上的他抬起头，却看见漂浮的他正一寸一寸变得透明——透明的他身体里承载的并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幽蓝的灵力。那些星星点点的灵力散布在他的四肢百骸，以极慢的速度缓缓而动。
　　奉玉心想，要是这些灵力能和血液一样运转起来就好了。可是要如何做，他一丝头绪也没有。或许借助那些灵器、法器，就是为了能让自身灵力产生波动，有了波动才有运转，才有循环？可是若真的如此，那白衣人是怎么做到不借助外物的呢？
　　他摇摇头，将精神完全集中于右手，开始缓缓吐纳。他能看到自己右手掌心的灵力最为充沛，也许那正是他的突破口。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空中传来微弱的光芒，起先只是一点星光，而后两点、三点、渐渐连成一片，汇成星河——光芒越来越亮。
　　他抬起头时方觉惊恐，因为那星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他集聚而来，转瞬间已铺天盖地的填满了原本虚无的空间。他被那些星光包裹着，仿佛置身于如梦似幻的星海。
　　这些光……是什么？
　　然而不及他细想，已有一点星光钻入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紧接着两点、三点……密密麻麻的疼痛随之而来，不一会儿冷汗就湿透了他的衣裳。然而那些光芒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恨不能将整片星海都灌入到他体内。
　　没完没了！奉玉左手紧紧掐住右手手腕，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忍不住哭道：“去你爷爷的，太他娘的他疼了！”
　　疼痛几乎让他丧失了理智，但他仍旧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体内的灵力竟然开始流淌了，并且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那原本细弱的灵脉也被这奔腾不息的灵力冲开，变得越来越宽阔。
　　随着灵力的运转，他右手手心皮肤下的灵脉之中慢慢形成了一个气旋，且那气旋越来越小，转的越来越快，直至凝结为一颗小小的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