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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生可待(中) ...

  •   【贰】
      莫子风当上肖家护院总管的那年才十五岁,青涩稚气被日夜的苦读操练硬生生磨成凌厉的冰霜。同年,十二岁的莫子瑜前来投奔哥哥,顺便捎来了父亲暴毙的消息。
      莫子风听闻后连眉梢都未动一动,只冷静地替弟弟打点上下。肖雅却知道他的苦。此后莫子风愈加寡言冰冷,唯有对着肖雅和莫子瑜才有温语笑颜。
      莫子风和莫子瑜眉眼相似,性格却是天差地别,莫子瑜温雅却顽皮,总扯着嗓子将肖雅唤做小雅儿。三人一起成长,转眼又是几年。
      肖统出生寒门,有今日门楣全仗他在马背上出生入死。因此他对小女儿宠而不骄,偶见肖雅与莫家两兄弟一起交谈也是不阻挠的。直到一日肖统下朝经过竹林,隐隐听见剑风拂拂,走近时正巧望见肖雅执着绢帕替莫子风拭汗,低眉迎送间眼波潋滟,似水温柔。
      半个月后,京城各家权贵公子的提亲队伍便接二连三地登堂入室,几乎踏破了肖府的门槛。同时,莫子风告别肖府,不知所踪。
      得知这个消息时肖雅已经两天水米未进,本就消瘦的身子愈加单薄。她急急奔向书房找肖统,衣袂翻飞更显娉婷。
      还未进门,肖雅便听得书房穿出一阵爽利的笑声。肖统正和一弱冠公子把盏言欢,聊的甚是投机,见肖雅进来微微一愣,随即招手示意他过来。那公子也回过身来,轻轻地作揖告退。
      肖雅的眼光轻轻掠过那公子,望住肖统。
      “小风哥哥呢?”
      “我前日已收下王家聘礼,让你们一月后成婚。”
      “我不嫁,”肖雅面色腾地白了几分,“此生之愿嫁莫子风一人。”
      肖统目光一冷,拂袖掷下一纸轻飘飘的书笺,上头金勾银划,正是莫子风的手笔。
      “可惜你的一生在人家眼里只值五十两。”
      月色渐凉,孤影成双。
      肖雅抱膝坐在园中石凳上,怔怔望着一旁枝叶投下的剪影。几个丫头婆子状似无意地在院门外徘徊,时不时朝里张望一眼。
      门外一阵喧哗,隐隐听见婆子训斥某人声音。不多时肖雅的贴身婢女小桃便退了回来,撒娇似地对她撩起袖管。
      “小姐,你瞧莫子瑜那个不识礼的臭小子,把我的手都抓红了。”
      肖雅凑近了瞧瞧又细心地替她揉过,一旁立着一直盯着两人的婆子不屑地撇嘴把眼光偏到一边。就那么一瞬,小桃攥着的纸条便传到了肖雅的手里,肖雅垂下宽大的衣袖将手拢住,由小桃和婆子陪着进了屋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肖雅表现地似原先一般乖顺,肖统疑心过后只当她对莫子风死了心,渐渐撤走了院子外看守的下人。
      一月后,十里铺红。
      萧雅在喜娘的搀扶下迈出萧府大门,大红盖头下的流苏颤微微的摇曳轻拂,将她姣好的面庞遮了个严实。
      丝竹唢呐声声,随喜轿渐远,轿夫们沉重的步子踩在石板路泛起的金光上,踏碎一地旧时光。
      【叁】
      莫子风一回府便瞧见两个丫鬟端着水盆匆匆进了莫子瑜的屋子。正诧异,管家琼叔已迎了上来。
      “回爷的话,今个二爷抱了个姑娘回来。”
      顿了顿,继续道:
      “那姑娘瞅着像雅小姐……”
      门忽地被推开,正是刚刚送水进去侍女,皆是一脸慌张。琼叔停了话头迎上前,只听两人慌忙答到。
      “二爷带回来的姑娘不见了。”
      后院花架爬了满墙的蔷薇,清风拂过,万点摇红。肖雅踏过一地落花,转到被花架遮地严实的院墙边,陈旧的枣红木门斑驳了半面,被她伸手一推便悠悠开了。
      “整座院子都换了姓,你倒是长情。”
      肖雅低声自嘲,探身就朝外走。刚跨过门槛就看见莫子瑜懒懒靠在门侧的墙边。
      “小雅儿,你可一点都没变,”他似笑非笑:“当年逃走的时候,也是我在这接的你。”
      见她低头不语,莫子瑜直起身走过去,随手撩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美。”他的指尖触在她的面颊上,细细摩挲,“我见过许多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俯身将唇印上她的额头。
      “我要娶你。”
      莫子风寻到此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足以如画的场景: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乌发懒挽的绝代佳人,夕阳余晖懒懒洒在相拥而对的两人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退不去的金。他突然觉得眼热,心底仿佛被钝器重击过,一阵阵地发紧。许久,他忽然拂袖转身,走出几步后复又停下,对着身后老奴哑声嘱咐:
      “去准备婚事吧。”
      唢呐丝竹,十里红铺。
      肖雅坐在喜轿中颠颠簸簸,大红盖头压地她喘不过气来。她一把扯下喜帕,盖头上的流苏缠住了珠钗上坠着的璎珞,生生揪下她一缕长发。她将脸埋进手心里,止不住的颤抖。
      这是她第二次穿嫁衣,嫁的都不是他。
      十八岁那年,她穿着嫁衣在污秽的黑街寻了一夜,玉足染血只是为了奔向他。夜黑地怕人,黑街上尽是不堪的营生。就在她以为再见不到他时他却突然从天而降,长剑飞舞中带她突出出重围。混战中他手臂上被锐利的剑风剐了好几道血口,牵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过分毫。
      那一刻,她以为他爱她。
      她本决心与他布衣荆钗地过一生,不想父亲带着人很快找到了他们。
      狭小的茅屋内,她与他一同跪在盛怒的父亲面前。
      “雅儿,跟爹回去。”不过几日光景,肖统两鬓添了许多风霜:“爹既往不咎。”
      肖雅眼圈一阵阵地发热,母亲早逝后父亲待她如珠如宝,过往温馨的光景一一从眼前掠过。但即便如此,她仍咬了牙伏身下拜。
      “雅儿不孝,求父亲且当没有生过我这个不孝女吧。”
      饶是肖统半生见惯风浪,仍是面带痛心地背过身去。
      “你会后悔的。”
      “心之所往,请父亲成全。”
      背对着二人的肖统半晌不语,陋室中静地能听见三人心跳。肖统忽地一动,腰间的佩剑已执在手中,朝肖雅兜头劈下,去势迅猛如奔雷。
      千钧一发时,是莫子风支身过去将肖雅牢牢护在身下。剑在离他背心前一分时堪堪停住,然剑风仍是穿透他的心脉,逼得他呕出一口鲜血。
      肖雅被眼前的变故吓得晃了神,眼前的莫子风一分分松开了护着她的手臂,逐渐瘫软下去。她低头去看,却只看到被他鲜血染地斑斑驳驳的层层裙裾,满目尽是刺目的血色。
      恍惚中只听得身周来去杂乱的脚步声,父亲冰凉的大手轻轻摩挲她的发顶。
      肖雅不自觉地抬手去摸,却只摸到发上繁复的宝簪发钗。爆竹唢呐声依旧在轿外咶噪个不停。她从窗帘的间隙朝外看,正巧看到城郊的渡口。
      渡口……
      【肆】
      肖统最终接受了莫子风,将他安排在身边作副将,随自己一道南征北战,出生入死。
      边关战事一触即发,军队在渡口集结整顿,莫子风也在其中。
      临行前,肖雅扯住他的衣角,低着头一言不发。莫子风勾勾嘴角,宠溺地拨乱她的额发。
      “此去不会太久,我很快回来。”
      “嗯。”
      “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
      肖雅依旧低着头,只顾自己闷声回应着他的话。莫子风失笑,双手捧住她的脸看向自己。她的双眼点漆似地,乌亮亮地闪着光。他感受着手指下凝脂般的触感,心顿时软成一汪水。
      “爹说……这次大捷的话,就让我们成亲。”
      她有些羞涩地移开目光,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朱唇,泛起暧昧的粉白。他越发难以控制心中柔情,俯身便吻住小小的樱唇。
      柔软香甜,宛如童年时那块温暖的桂花糕。他将她紧拥在怀里,许久才不舍地抬起头,俯在她耳边柔声说:
      “等我回来,我娶你。“
      长发被他轻轻拂过,鬓边斜斜多了一支质地温润的紫玉簪。
      温湿的气息带着男子安定人心的力量轻轻喷薄在她的耳边,她心口止不住地突突直跳。
      “好。”
      此后数月,她便日日去那渡口等待。莺飞草长的四月天,思念也随之一道疯长不息。
      照例是半日枯坐,她起身欲走,转瞬便被拉入一则怀抱。
      他仍穿着盔甲,淡淡混杂着汗水与血腥的气味,满身风尘。她素来喜洁,如今却在这并不美好的气息里甘之若饴。
      “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爹呢?”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将军让我先回来陪你……他大约还有五六日。”
      他的鼻息喷在颈后,痒痒的刺地她发笑。她报复似地去揉他束在头顶髻,却揉下两片树叶。
      “怎么那么狼狈,不用急……反正我总是在这里等你。”
      他直起身去拉她的手,带她上了靠在渡口的小船。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声音有一种安定的力量,他的手掌热地滚烫。
      等待之所以美好,是因为知道想要的迟早会来到。
      下船时已是漫天星斗,江心岛上万籁俱寂,唯有茅屋的窗口透出点点温暖的光。
      莫子风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望住肖雅。
      “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没有别人,你不是肖雅,我不是莫子风……只是单纯的你我,深爱彼此的你我。不要顾及旁人目光,不要理会世间纷扰。从此以后,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你。”
      夜幕下,莫子风的轮廓比往日更显硬挺俊逸,剑眉下一双星目幽黑深沉,清晰地映出肖雅的影子。
      肖雅想说些什么来回应他,只是还未发声眼泪便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抬手握住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那么,我就把自己托付给你了……小风哥哥。”
      夜,微凉。
      次日一早,肖雅自梦中醒转后便不见莫子风。她胡乱披上外袍追出,却见莫子瑜气定神闲地向她招呼。
      “小雅儿,小心着凉。”
      肖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原来是自己匆忙间未穿鞋袜。一双玉足赤着踩在地上。她脸红地忙将赤足藏进裙下,莫子瑜已避嫌一般地走了出去。
      莫子瑜说莫子风回军营处理要紧的事务,暂时由他在岛上照顾她的起居,并叮嘱她不要乱跑。她一连等了几日,终于决定回去一趟。
      莫子风不在时她专门为他绣了一件香包,还特地缝进了甘叶寺求来的护身符。她千方百计地避过了莫子瑜,只为给莫子风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
      只是没想到,措手不及地会是自己。
      回到肖府时,朱漆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她循着路人指地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到刑场。刚站定便看到父亲的头颅被侩子手手中的大刀血淋淋地抛起,双肩则无力地瘫软在地。
      那是将幼年时的她高高扛起的肩膀,那是带她自始至终如珠如宝的父亲。
      父亲身后还跪着一人,长发披散,面色苍白,看不清样子。她想睁大眼睛看清楚,身体却渐渐瘫软下去。
      “肖将军战功赫赫,颇受皇上重用,怎会犯下叛国通敌的重罪!”
      “谁知道呢?听说是他的得意门生去皇上那里揭发的……叫什么子风的。哎,早年长子随他战死沙场,如今更可怜他那女儿,二八年华却要随爹陪葬,听说还是个美人哪。”
      “听说肖将军曾想将女儿嫁给那门生……哎,可惜可惜呦……”
      嘈杂的话音纷乱乱的,一字不落地刺进她的耳朵。她感到自己的力气随着父亲飞溅的鲜血一分分地被抽干,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木然地望着台上又一飞起的头颅,血污横飞间依稀可辨昔日娇俏笑颜,不是小桃又是谁?
      小桃代肖雅死了,那么她又是谁?
      监斩官旁立着一人,一身劲装,身形英挺,即使看不清眉目也能认出是莫子风无疑。
      蜜语甜言犹在耳,安知真假。只是这一生,她与他终究是不共戴天了。
      “礼成——送入洞房——”
      媒婆尖细的声音让她陡然惊醒,身形不自主地向后踉跄。身后立即伸过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
      她淡淡避过,腰上的温度一纵即逝。
      屋外有推杯置盏的劝酒声,屋里却静地怕人,只有红烛摇曳着投下一地光影。
      许久,门开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眼前陡然一亮,盖头已被挑至一边。肖雅暗自定了定神,抬头迎上目光……
      莫子风一身火红喜服,站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我不能放开你。”
      江心岛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回,肖雅终克制不住,一双美目憋地通红。她拾起一边的喜帕掷在他身上,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
      “滚出去。”
      “我可以解释……“
      “不需要!”肖雅像受伤的小兽猛地扑向他,指甲深深扣进他的皮肤:“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
      她的诅咒声声如杜鹃啼血,莫子风皱着眉头护住她,生怕她伤了自己。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去和爹说!和小桃说!”肖雅揪住他的前襟,目光怨毒而沉痛。她盯着他的眼睛:“我忘了,你从来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爱还是抱歉,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莫子风伸手轻扶住她的双肩:“抱歉是真的,爱你更加是真的。”
      她出奇地没有避开他的触碰,反而勾唇笑了起来。一颗眼泪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唇角,让这个笑平添凄凉诡异。
      “真的?”她退后两步,“真的才好。”
      只听一记衣帛撕裂声,她肩头大片肌肤裸露在他眼前,被大红嫁衣衬地越发苍白。她凑近他,笑容渐大:“喜欢么?还想看清楚一些么?”
      她慢慢逼近,指甲掐住肩头的雪肤,留下暧昧诱人的浅红。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来来去去地比划,眼睛却牢牢望着他:“他们都喜欢地不得了。”
      最后一句她几乎贴近了他,香软的身体轻轻靠在他的怀里。
      “你高兴吗?你爱的人有那么多人爱过。”
      她的笑似一把把尖刀刺进他的心口,他觉得心痛地一阵阵发紧,几乎不能呼吸。不顾她刻意激怒的言语,他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她僵直的身体一分分地软下去,最后之余细若游丝的哀求。
      “我求你,不要爱我,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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