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可待》云芸

6、此生可待（下）

　　【伍】
　　莫子风娶妻的第二天便纳了三房娇妾，至此一年间未踏入正房一步。
　　“再浇一次水这花就开了。”
　　莫子瑜背对着肖雅摆弄窗口的盆栽，青瓷花器里只种了一株花，却是并蒂，一黄一白都只打了个骨朵。
　　“那几个小妾没再找你麻烦吧？”
　　肖雅懒懒斜倚在美人塌上，双目微阂，似是对他的话不感兴趣。
　　“来便来吧，腿长人家身上，不是我能左右的。”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费劲心计的把你抢去。”莫子瑜往花盆里添了一点水：“我可不会这么对你。”
　　肖雅歪头靠在一边，半天没有回音，像是睡着了。莫子瑜也觉得无趣，临行前似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我浇过水了，明早应该就能开花。”
　　不多时，院子里突然嘈杂起来。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妾长驱直入，直接进到肖雅塌前。
　　“姐姐好清闲。”
　　肖雅也不便再睡，只得勉强直起身来听两人自说自话。
　　“我养的猫不见了，想着或许跑这来了，所以来找找。”
　　肖雅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两人眼见受了冷，愈发的气恼，一人眼尖地望见塌边矮几上有茶壶，便装腔作势地过去，作势要扫到地下。不料那满满一壶的滚茶尽数泼在肖雅露出的小臂上，立刻红肿了一片。
　　“姐姐真是……也不躲着点。”
　　肖雅原本站起来准备找凉水冷敷，听得两人这么说不由地勾唇冷笑，反手一记耳光狠狠落在那小妾脸上。
　　“妹妹也是，小心避开才好啊。”
　　“做人该知道见好就收。我与莫子风即便老死不相往来却终究是正妻，你们再得宠至多也是个妾。哪怕今天我在这里请家法结果了你们，他也是不好说什么的。
　　肖雅神色淡淡，身形单薄地好似受不了强风。可她偏偏逆光立在那里，似一尊白玉雕像，叫人挪不开眼。
　　“老爷来了！”
　　被肖雅气势吓住的两人看见走进来的莫子风宛若看到救星，一人挽起一只胳膊作出小鸟依人的样子。
　　莫子风自走进屋子起目光便再没有离开过屋中人。他知道她不愿看见他，便尽量不在她面前出现，只依靠下人的回报来揣测她的饮食起居是否安好。他也曾在院墙外远远观望过，但到底看不真切。如今她就这么站在他的眼前，他才惊觉这一年里她竟然瘦了这样多。
　　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去去，落在她被烫伤的小臂上。一股怒火自心间点燃开来，烧至全身。
　　“琼叔。”
　　身后跟随的老仆立即会意，招呼左右上去将那两个不识趣的小妾连拖带拽地赶了出去。
　　两人相对无言地立了一会，莫子风正准备离开，却听肖雅在背后叫住他。
　　“能替我上药吗？”
　　清凉滑腻的药膏散着清苦的香味，莫子风小心地替她在伤处抹匀，一圈圈地缠上绷带。他指腹结着握剑留下的粗茧，摸索在她的肌肤上，刺刺痒痒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肖雅勾勾唇角，竟绽出个小小的笑容
　　“以前你练剑受伤，都是我给你上药。”
　　上药的手一颤，莫子风几不可闻的轻应了声。
　　“这一年来我想了许多，发现竟然没有恨过你。我恨的只是自己，为什么你对我作出那样的事，我却不舍得恨你？”
　　莫子风放下药罐去看她，她却移开了视线。莫子风只得暗自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明天我再来看你……”他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
　　肖雅起身送他，站在门内看他离开。
　　“明天来这里用晚饭吧，我新学了几个菜。”
　　月色融融。
　　莫子风回府后连常服都来不及换上便来到肖雅的院子。院子中央种了一棵桃树，在夜风中簌簌散着花瓣。树下放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摆了两幅碗筷，一壶酒，还有几个腾着热气的小菜。
　　“你来啦。”
　　肖雅从后侧的小厨房步出，捧着一碟小炒轻快地走向他。她粉黛清扫，眉眼精致，着一条桃色纱裙，配了玫色的坎肩，明艳中透着俏丽。唯一头长发没有挽起，飞瀑似地倾泻在肩头背后，泛着乌亮的光。
　　她上前替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朝他遥遥递过去，笑颜如花。
　　“我敬你。”
　　莫子风接过酒杯饮尽，转而又接过她手中自己的那杯喝下肚。
　　“夜酒伤身，我代你干了。”
　　肖雅无所谓地笑笑，低头只顾自己吃菜。莫子风却不动筷，只目光灼灼地看她。
　　“你看我做什么？”
　　莫子风摇头，取过桌边的酒壶一饮而尽，又从怀里取出紫玉簪，朝她晃晃。
　　“我为你束发。”
　　他起身走向她。许是因为刚才酒喝地太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手也不如往常利落，紫玉簪几次差点脱手而去，但总算为她挽好了发。
　　他俯下身子，与坐着的她一般高。
　　“小雅，我真怕忘记你。”他轻轻将她鬓边的碎发抚至耳后，目光温柔：“但最怕的，还是你忘记我。”
　　他的手落下来，与她十指相扣。
　　“这一生，我骗了你许多。但那句我爱你却是真心实意的。”
　　话音渐落，他的身体渐渐瘫软下去。小雅俯身去扶，一滴泪落在他的耳廓。
　　“我知道。”
　　“好个情深意重的生离死别。”莫子瑜从屋内转出，抚掌笑道：“小雅儿，恭喜你报了杀父之仇。”
　　肖雅抬手抹掉眼角残留的泪水，再抬头时竟一分哀伤的神色也没有。
　　“饿了吗？来尝尝我新学的花雕鸡。”
　　莫子瑜大咧咧地掀袍坐下，就着肖雅的筷子尝了一口。
　　“小雅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彼此彼此，”肖雅也低头尝菜：“莫子风不也没想到他弟弟会下毒害他。”
　　“你说错了，毒是你下的，酒他喝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可那盆‘醉生梦死’却是你给我的。是你教我：黄花入酒醉浮生，白花入酒大梦归。是你告诉我，将那并蒂花里的白花放在酒中就能要了他性命。”
　　“哈哈，不如我再教你一件事情吧。”莫子风似笑非笑：“当年是叛国的是你爹的恩师，你爹自愿代他顶罪。他知道这是灭门的重罪，所以才让我哥提前回来将你带走，好安排小桃替你掉脑袋。至于小桃，为了你自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莫子风言罢便去看肖雅的反应，她却只自顾自的吃菜，置若罔闻的样子。
　　待到满桌小菜皆被两人分食的差不多，肖雅才抬头看他，唇角带笑。
　　“今天的菜色还满意吗？”她点着桌上的盘碟，如数家珍：“酒香草头、花雕鸡、清蒸鱼……可曾觉得酒香扑鼻？”她笑地眉眼弯弯，眼内却渐渐涌起湿意：“既然你教过我那么多，如今我也教你一件事：做菜也是要用到酒的。”
　　莫子瑜早已明了她的意思，面色骤白。他想离开，双腿偏偏如同灌了铅，拽地他跌坐在地上，不一会便昏死过去。
　　肖雅的唇角慢慢沁出鲜血，她吃力地往莫子风的方向挪动身体，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给你下了蒙汗药，不会怪我吧？“她眼珠乌溜溜地一转，咯咯笑出了声：“我以前为了让你不要练剑还偷偷给你下过巴豆……反正你也不会知道了。”
　　“那时候……咳咳……那时候真好啊。好想……好想回去……”
　　“其实，你爱我……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也爱你……我们不如……下辈子吧……”
　　许久，再无话音。莫子风轻轻一动，抬手握住肖雅的手。
　　桃夭灼灼，隐隐有暗香袭人。
　　【终】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莫子风还未踏进院子便听见肖雅扯着嗓子喊儿子，厨房不断冒出袅袅的黑烟。他周身一怔，脚步不自觉地朝后撤退。
　　“大哥去哪？”莫子瑜从身后冒出来，挡住他的去路：“嫂子今天拉着我试了十多次菜了，你怎能不试试她的好手艺？”
　　莫子瑜笑容促狭，一边努力地将莫子风推向肖雅一边大声冲肖雅喊道：
　　“嫂子！我哥说他饿了！”
　　被肖雅按在桌边试菜的莫云开立马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娘，我觉得还是让给爹吃吧。”
　　肖雅一身杏色衣裙沾了些许煤灰，长发用紫玉簪松松挽住，有些狼狈。见莫子风进来顿时双目一亮，迎身扑进他怀里。莫子瑜立刻捂住侄子的双目，趁机退了出去。
　　“相公，他们都不愿吃我做的菜。”肖雅的面颊丰腴不少，似少女般赌气地嘟起唇：“你一定是骗我的。”
　　莫子风低头在她嘟起的唇上爱怜地轻啄，轻声反问：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我生病前做菜很好吃，还说子瑜那个家伙很爱吃我做的菜。”
　　“是真的，”莫子风揉一揉她的发顶，将她箍在怀里：“只是他和你后来都生了场大病，他也忘了。而且，我觉得你做的菜很好吃就够了。”
　　“真的吗？”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回身指着桌上一盘盘焦黑的饭菜：“那就把这些都吃光吧！”
　　莫子风一愣，忙装模作样地抬头望天。
　　天高云淡，真好。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