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92、最好的结局（五）

　　费伦诺西部的狭长荒野，一片无人的海岸上，两道身影背着光朝着海边走去，随后相隔着坐了下来。
　　雷恩短发灰白，右手已经齐根消失。烧伤的痕迹蔓延了他的半侧面孔，连同一只眼睛也变成了无神的灰白色。另一侧的黑色眼睛里映照着昏暗的大海，这是日出的方向，也是日落时最先坠入黑夜的地方。他看上去有些消瘦，原本健硕的身体看上去虚弱而空荡，像是一只在寒冷与饥饿中行走许久、濒近死亡的狼。
　　弗格斯看上去也有些缺乏打理，肤色发白。埃林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幽灵王子，他的样子与此时的弗格斯一般无二，仿佛是墓穴中刚刚苏醒的尸体。
　　弗格斯侧过头看了一眼雷恩，又自嘲地笑着低下头：“时间快到了，是吧。”
　　“三年前的今日，你我在埃特纳的海岸密道见面，订立契约。”雷恩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也没有悲伤，更多像是已经熄火的灰烬一般的漠然与平淡。
　　红叶家族最终复兴了，但也很快黯淡了。巴勒莫公爵只希望完成他的复仇，结束过去的恩怨。雷恩的愿望最终实现了，但他感受到的却只有更遥远的空虚。
　　但即便如此，当埃特纳在帕夏丽特的计划下四分五裂时，两人的契约便注定已经无法实现了。没有埃特纳，也就没有埃特纳的君王。弗格斯无法再取回王位，自然也就无法册封新的公爵，或是夺走小阿加尔·齐奥特里尼的爵位。等待着两个人的，唯有契约到期的最终判决。
　　弗格斯转向雷恩：“你到底向那怀表许下了什么愿望？看来它也不那么准确。”
　　“一如既往，我希望复兴我的家族。”
　　雷恩将愿望之刻取出、托在仅有的一只手的手心，“至少它的确实现了我的愿望。”
　　那机械的指针依然在寂寞地走动着，在怀表之中运转的是光人时代流传而来的魔法，却没有心。
　　“如果我对你好一点，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雷恩沉默了一会，只是摇了摇头。
　　弗格斯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知道，不在乎，还是不。他转回视线，愣愣地望着海面：“我怕你离开我。”
　　在第二次圣战前，弗格斯用雷恩留下的卷轴去往了受法师保护的安全地。到战争结束后，弗格斯以为雷恩会就这么离开。
　　他已经逐渐释然，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如果雷恩真的选择不再回来，他也无所谓。即便契约无法完成的情况下时间一到他就会被惩罚毁灭，但弗格斯早就不在乎了。
　　但雷恩最后还是拖着残缺的身体回来，带着他离开了法师的岛屿。在那之前，他似乎与几位超位魔法师和那名高大的骑士短暂地有过一段谈话。
　　这一年以来，他们就像最平凡不过的旅者一样一路从北方向南，最后在东海岸的小镇居住，有时候整整一周两个人也不会说上一句话。而到夜晚，看着已经如同燃尽柴薪的雷恩，弗格斯也提不起兴趣。
　　时间一晃就到了现在。
　　雷恩在杀死教皇时被“圣火骑士”和“纯白骑士”所斩中的两剑给他留下了严重而漫长的伤势，“圣火骑士”洛肯·萨特在他身上留下的灼烧之伤至今也依然在一天天削弱他的力量，直至死亡为止。弗格斯不知道如今的雷恩还有多少实力，但毫无疑问是不足以抵挡住光辉契约的最终惩罚的。
　　“巴勒莫·沃克公爵和秘塔没有再联络过你吗？”
　　“祖父对我感到失望，我也不配再冠以家族之名。”雷恩安静地望着海面，“‘开拓者’提议过可以尝试解决我身上的暗伤和你我的契约，但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为什么？”
　　“我想我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我的愿望已经完成，与我有关的人也都已经离开。是让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一道微光露出了灰暗的云层，雷恩也随之略微抬起头。
　　“看样子时候到了。”
　　阳光破开云层，穿透了昏暗的黄昏，凝聚成了一道神圣而纯粹的光之剑。这柄剑缓缓落下的同时一分为二，各自竖立在雷恩和弗格斯上方的高空。短暂的凝滞后，最终审判的光辉转瞬坠落。
　　弗格斯闭上了眼睛。到了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即便在此之前再怎么无所谓，宿命降临的瞬间也依然会感到恐惧。但几秒后，他等待的痛楚与灼烧却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两柄交错的审判光剑，以及被它们刺穿胸口的雷恩。那两柄剑在他的身体上交叉成一道十字架，中心恰好穿过心脏，此刻正在缓缓消散。
　　作为旁观者的埃林和和幽灵王子都见到并且理解了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在最后的时刻，雷恩忽然展开了骑士领域。
　　埃林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审判的光之剑同样是锋刃，凡锋刃就都在他骑士领域的统帅之下。”
　　光剑消散，雷恩也最终失力倒在地上。他的面孔正对着灰暗的天空，眼睛中反射的最后一道阳光随着审判利剑破开的云层重新合拢而缓缓消散。
　　弗格斯浑身一战，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雷恩身边，朝着他逐渐失去生命的身体大喊：“你在搞什么！为什么替我挡？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雷恩没说任何话，只是用逐渐失焦的瞳孔望着弗格斯。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一些，随后便变得僵直，不再有丝毫变化。
　　在契约结束的这一刻，雷恩·沃克被光之剑穿透心脏死去了。
　　“爱恨随风散，是非付海流。苦难皆成空，悲剧终谢幕。”幽灵王子朝埃林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你，愿意看完这场已经不存在于世间因果的戏剧。”
　　他站直身体，长长叹了口气：“只是我到最后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我挡下利剑，临终前的那一道目光又带着什么含义。”
　　埃林望着过往幻景中带着癫狂，仍在揪住已经死去的雷恩肩膀摇晃的弗格斯王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才平淡说道：“因为他曾经向你宣誓效忠，至死不渝。”
　　雷恩原本紧握着的手指最终缓缓散开，那枚古旧的怀表滑落出他的手心，依然在安静地转动着。
　　弗格斯王子愣了愣，将那枚怀表捡了起来，怔怔望着刻有繁复符文的表盘。
　　“让他复活。”
　　指针安静地旋转着，丝毫没有变化。
　　“你不是能够指明愿望吗？”弗格斯冷笑了一声，“这一切要怎么改变？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回来，要怎么样才能……？”
　　“仅仅是指出个方向有什么用？你不过是块垃圾。”
　　他紧紧咬着牙齿，举起怀表猛地朝着海里抛去。但就在它抵达空中时，四周的时间忽然变得缓慢了下来，直到停止。那些飘起的草絮悬浮在了空中，海浪也像是冻结成了坚冰，不再抚动。
　　怀表的表针飞快地分裂成了十二道，散发出黯淡的金色光芒。一道纯粹的光团从怀表中飘出，落在了被这一幕震慑，呆滞地望着前方的弗格斯眼中。
　　在那光芒之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又可以做什么。他沉默了良久，几乎是永久，然后才开口说道：“给雷恩·沃克另一个结局吧。”
　　他侧过身，最后望了一眼雷恩那饱受摧残的躯体，他到最后也没能平静合拢、迷茫无光的双眼，低头叹了口气：“给他一个最好的结局。”
　　光芒更甚了。它向外扩散，逐渐越过辽阔的海域，没过微风的丘陵，一直掠过云层、飞向天外，直到将整个星球都包裹在内。这之中的一切开始了扭曲、变幻，弗格斯见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消散、化作虚无，雷恩也随之像是一阵微风一般卷入了这无法以凡人的心智所理解的永恒变幻之中。只有弗格斯被留在了原地，这位过去的王子注视着这一切，成为了这过往世界消散的最后一个观众。
　　而现在他将这些记忆都交给了埃林。
　　埃林看着弗格斯王子，随着故事讲述完成，他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散落，渐渐化为虚无。往日的回音是无法再现实之中长时间存在的，伴随着新的因果规律变得稳定，那不存在的过往也就不再有存在的可能性。
　　“所以这就是愿望之刻许愿术的真相，以及最初被许下的愿望。”埃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此时此刻，他们不存在于时间当中，也没有呼吸的必要，但生物的本能还是让他习惯性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幽灵王子点了点，“在我许愿后，许愿圆盘的庞大力量扭曲了一片辽阔区域之中的现实，让因果的流动不再稳定，就像是打破了一张编织好的蛛网。在新的因果流动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再确定，雷恩或许会和注定的命运那样死去，又或许会苟且活着；有时候教会取得了胜利，也有时候是法师成为了圣战的赢家。甚至愿望之刻本身也遭到了重塑——即便有人在新的因果中启动了愿望之刻，它的力量也只不过是如同不完整的许愿，就像是河流中一处短暂的漩涡。“
　　“那你为什么没有随着因果的重塑而消失？”
　　“因为我是这个愿望的发起者，是它的见证者，也是最后的裁决者。”幽灵王子微笑道，“重塑的因果就像我的一场梦，只有我的愿望完成，这一切才能够结束。当你做了一个噩梦，总会在梦结束前惊醒，进入下一场深眠当中。”
　　“在一次又一次因果之中，我始终没有见到我所渴望的结局。无数世界之外的灵魂在许愿术的力量下被送入我的身体，取代我去走这条路——但到最后，雷恩总是一次又一次在契约的束缚下死去，又或者是选择牺牲自己的力量换取生存。即便许愿术重塑了命运，唯独他一个人却像是遭受诅咒一般总是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我始终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我很快就将消逝了——你终于给了我一个得以安眠的梦境。愿望已经完成，新的因果也将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幽灵王子谓叹了一声，“往日云烟消散，命途之轮业成。谢谢。”
　　幽灵王子已经模糊不清的影子最后飘荡到了埃林一旁：“作为最后的一点回报，我归还你原本的名字……”
　　“还有那个遥远世界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