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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远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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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埃林恢复意识,从面颊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很快摆脱了朦胧,逐渐清醒。他的细微动作很引起雷恩的察觉:
“埃林?”
“嗯。我醒了。”埃林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雷恩的手臂坐起。他举目四望,忽然发现四周已经不是那座堆积尘埃的空屋,而是一片笼罩在夕阳里的草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昏迷了很久吗?”
“不。”雷恩笑了一声,“只是几个小时。比起你之前动辄数日的沉睡,你突然醒过来我反倒有些意外。”
他仰起头,望了一眼后方。绯晚城的西面城墙映照在火红的夕阳里,这里似乎是城外西面的荒草地。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平坦的西部给了这座城市漫长的午后时光,逐渐落入海水的昏红日轮将安逸的橘红色光芒铺遍了辽阔的大地。
埃林也望着落日,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曾经弗格斯王子在费伦诺的西海岸,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象?
“我觉得你大概是施法过度有些累了,”雷恩自顾自地说道,“那房间里的家具都已经盖满灰尘,我总不能把你留在那里。我想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对你来说会比较好。”
“我没事。”埃林笑着摇摇头,“倒是你,你累吗?”
“我为什么会累?”雷恩对埃林的问题似乎有些意外,“你应该知道作为超位骑士,这种程度的战斗基本不会带来耐力消耗。”
“我以为在愿望达成、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忽然得到放松后,多少应该会感到一些松弛和疲惫。”
“如果是这么说……有一点吧。”雷恩耸了耸肩,“现在整个埃特纳未来几乎已定,我除了作为骑士护卫在你身边,似乎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还有很多。”埃林转头看着雷恩,“北方的圣战还未结束,埃特纳境内伴随政权更迭而来的混乱也需要有人安抚。最重要的是……”
幽灵王子并不清楚光人的事。他作为世界过去的观众始终被囚禁在属于他的那数十年之间,此前此后之事显然都不了解。他不会知道,被费伦诺教会长久信仰和崇拜着的光辉之神实质上是一颗承载了无数远古灵魂的方舟,而这些灵魂正在迅速苏醒。
他不知道,在那人与人的战争结束后,还有一群来自遥远过去的先古之民即将返回这个世界。埃林斟酌了一会,问道:“你还记得我的那个故事吗?关于三种虫子的故事。”
“我记得。”雷恩点了点头,“让我想想。你现在提起,是否代表着那些早春的虫子将要苏醒了?”
“嗯。”埃林深吸一口气,皱着眉点了点头,“你应该已经发现我所使用的许多法术都和秘塔的法师们差别巨大。这些法术之中,有很多就是来自于那群早春的虫子——先古之民。”
“他们对我们有敌意吗?”
“还不知道。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先古之民并不会在乎人类之间的权力斗争。他们是一群纯粹由魔法和灵魂所构成的生物,每一位先古之民都有着永恒的生命,不需要进食,也没有凡人所承受的伤痛。”
“我很难区分你在描述的究竟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生物,还是虚构的神明。”雷恩摇了摇头,“他们的施法能力如何?”
“几乎是他们的本能,他们用法术当作交流的语言。我见到过一名光人领袖用魔法语言瞬间将一座城市大小区域内的所有其他魔法抹消,就像是曾经佩莱尔老师在卡塔林所做的那样,只不过那位先古之民的施法时间是瞬间。”
雷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说,如果这些先古之民决定取代我们,重新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我们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可以这么说。”埃林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现在埃特纳的风波已定,我想是时候去见见已经苏醒的光人们了。雷恩,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雷恩看着埃林,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既然如此,现在就出发吧。”埃林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从草地起身——但雷恩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埃林一下子有些没稳住身体,又倒回了雷恩的手臂上。
“等一下。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你。”雷恩迟疑了片刻,问道:“你应该不知道,你在昏迷的时候低声呢喃了一些话。或许我不该听的,但是你也知道,超位骑士的感官能力很好。”
“我说了什么?”
“很多。我起初以为那是一些无意义的梦话。”雷恩耸了耸眉毛,“但听清后,又觉得你是在和某个人交谈。”
埃林眨了眨眼,一时沉默下来。他向幽灵王子说的那些话,雷恩全部都听到了么?
“你不希望我知道?”
“嗯……”埃林垂下视线:“我只是觉得,知道那些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那是被擦掉的墨水痕迹,被海水冲刷后的沙滩,被风吹散的云彩,已经消逝,也不会再重现。”
“但那似乎是关于我和你的事情。只要是和我们有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埃林叹了口气:“或许这也是那个幽灵王子有意让我说出来,有意让你听到的。”
“幽灵王子?”
“另一个‘我’。真正的埃特纳王子埃林·弗格斯。”埃林笑了笑,“好吧。这是你自找的。”
“我不是刚满月的狼,不需要你这么小心地照顾。”雷恩笑了一声,忽然握住埃林的手:“你不需要斟酌语言,也不需要思索哪些需要略过。既然是你知道的事,我也想原原本本地知道。”
埃林不由得侧头瞥了雷恩一眼。自夺回绯晚城后,即便仅仅过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雷恩的变化也很大——仿佛某种戴在他身上的沉重枷锁忽然被去除了。
既然对方都已经这样说,埃林也便不再自作多情。他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缓缓开口说道:“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取代原本的埃林·弗格斯的时候,他有过一次选择。塔列夫家族的士兵已经攻入了斯特莱姆城堡,王权沦陷已经不可逆转,他已经拿起一瓶夜莲萃取液准备饮下自尽。”
“在他喝下那瓶毒药后,原本的埃林·弗格斯就会死去,而我这个从异界漂泊而来的灵魂会占据他的身体,代替他来遇见你。”
“但是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因为对于死亡的畏惧,迟迟没有饮下毒药。于是在他自尽之前你就已经冲入了城堡的高塔,救下了原本自傲、狡猾、残酷的那个埃林·弗格斯。我接下来告诉你的,就是在这种可能性当中,你和埃林·弗格斯之间会发生的事。”
雷恩皱了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他思索了片刻后问道:“那么你呢?”
“在这种可能性当中我并不存在,我也不需要存在。”埃林摇头,“而你和‘埃林·弗格斯’的未来也与我们的现在完全不同……”
他将自己在幽灵王子的幻境中看到的一切叙述给雷恩,就如雷恩的要求的那样事无巨细地向他坦白。雷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起伏变幻,但他那时不时攥紧的手和偶尔变得低沉的呼吸都表明他正代入体会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当中,自己应有的情感。
在故事的最初,雷恩对埃林所说的毫不怀疑。扪心自问,如果将他放在那样的处境下,埃林所说的完全就是他会做的事。但随着时间前进,不真实感与虚幻感变得愈发强烈。另一个雷恩·沃克变得越来越冷漠,做出的选择也越来越残酷——直到埃林说到他在埃雷萨尔屠杀了所有王族时,雷恩忍不住开口:“我不可能会这么做。杀死敌人和杀死手无寸铁的家眷,这完全是两码事。”
“不过,”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如果那时遇到的真的是那样的你,那我……”
“所以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埃林深深地看了雷恩一眼,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圣战焦灼,普林尼特身陨,教皇遭到背叛、费伦诺被占领……埃林望着不断落下的夕阳一点点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说出,雷恩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到最后一声不吭。
“最后,在那个故事当中,你和我没能打破契约、也没能将它完成,不得不在三年的最后一天等待最终审判的到来。然而当夺命的光剑落下,你又救下了那位弗格斯王子,选择让他活着,自己独自死去。”
“在最后,愿望之刻在弗格斯王子的绝望之下自行启动了,就像是之前在斯特莱姆时,它在我面前时那样。弗格斯王子许愿给你另一个结局,并为此付出了一切。”
“但不同于让我经历时光循环的许愿,弗格斯王子许下最初的愿望时,那枚怀表所拥有的能力是人所无法想象的——我猜测由于它并没有作为寄居灵魂的方舟而得到光人的改造,在光人们自我封闭后的万年之间它依然进行着最初的本职工作,收集世间的愿望力量、将它们集聚其中。”
“于是弗格斯王子得以进行了真正的许愿。我想,这次许愿术的力量必然极其强大,以至于我们所在的整个星球上自愿望之刻出现后的这万年之间的因果规律都按照被重塑……但在重塑的因果规律之中,不再有弗格斯王子这个许愿者的位置。作为创造新故事的代价,他被从中剔除,而我则取而代之,来到了这个世界。”
“早在我前往远古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过——也许我在时光之中的循环是一条逆行的支流,我只是河流的乘客,而非将它从世界上剥离出来的人。现在我才明白,第一个许愿的幽灵王子就是那个改写世界因果规律的人。在因果最终稳固下来之前,这颗星球或许曾在时间之外发生过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一次又一次被改写——直到这一次,一切悖论和冲突都被抹平,时光的循环稳固不变,新的因果才终于诞生。”
雷恩抬了抬眉毛,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有一会没说话。片刻后他才看向埃林:“即便我现在知道了这一切,我也不会回过头去感谢那个原本的埃林·弗格斯王子——如果这是他期望得到的东西的话。”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不过有些人在做出选择时,并没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无论如何,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雷恩伸手在埃林的背上摩挲了一下,“现在的我所了解的埃林·弗格斯就是你,也只是你而已。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看看你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样子,也想听到你真正的名字。”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的,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恐怕没办法完成你的愿望。”埃林笑了一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原本的名字——那位幽灵王子将这个被世界因果抹去的名字记忆了下来,还给了我。你过来一些。”
雷恩俯下身子,贴近埃林的面颊。灰眼的青年凑近了他的耳畔,低声说出了那几个被尘封的音节。雷恩有些生涩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所以这就是你真正的名字,异界来客的名字。”
夕阳彻底落下,紫红色的星空取代了燃烧的海上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