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69、魔法之潮（三）

　　夜晚。
　　索利斯在鸦堡内给埃林安排一间顶层的卧室。难说这是否是索利斯不希望埃林到处乱跑的潜意识影响下做出的决定，他没有意识到此时埃林的处境和数年前在斯特莱姆时并无差别。
　　不过现在的埃林并不是当初的那个埃林·弗格斯王子了。
　　埃林熄灭床旁油灯，打开窗户、默发了飞行术。黑暗的夜幕下，他沿着倾斜的屋檐飘上屋顶，在最上方取消了法术后独自坐下。
　　黑暗的夜林环绕下，深黑的星空如同一片倒置的湖水，寂静地沉淀在幽邃的天穹上。那些破碎的星星像是落在沼泽里的钻石，忽明忽暗、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无边的黑色吞没，却又挣扎着上浮，闪烁着溺死前的最后光芒。
　　他缓缓闭上眼睛，让视野伴随着这片浑浊的星空一起沉入深黑。失去视野，再用魔法短暂地屏蔽自己的听觉、触觉、嗅觉，进入深邃的冥想之中。埃林逐渐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引导在空无一物的世界之中变得强烈。
　　在无垠的黑暗中，那联系像是一道无形的纽带，有时像从天穹远处飘来，有时又仿佛无处不在。它带着温和又冷漠的气息，相比之无处不在的黑色，就像是一束光，顽强地占据着自己的位置。
　　随后，埃林听见了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这些声音用耳朵无法听见，它们的振动沿着世界底层的混沌魔力传播，向整个世界扩散。在过去的几个月间，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有时会忽然静下来，随后又逐渐从无到有地渐渐响起。
　　“声音”是从天穹外传来的。
　　埃林面色默然地睁开双眼，缓缓举起手、竖起食指。一团渺小的火焰从他的指尖跃起，顷刻间又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动、瞬间转化成了一枚悬浮着的蓝色冰锥。
　　冰与火焰不断地交替转化着，而埃林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一幕、不发一语。几分钟后，他似乎才最终厌倦、放下手，也低下了头。
　　这是雷恩离开的第四天。与过去的几天一样，埃林每天都会重复这一过程。
　　埃林确信除了他没有人明白怪病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就像没有人能感觉到那些封闭五感才能“听”见的声音、没有人能发觉冰元素与火元素转化速度的微弱变化。也只有在雷恩不在时，他才会抽出时间在这些事上。
　　那永不停息的浪潮如今终于在人类的时代开始涌动，而就像当初的光人和精灵，谁也没有意识到剧变的来临。世界底层的魔法浪潮很可能已经跃过低峰，重新向着光人时代那充斥着魔法力量的世界回升，这一过程或许会持续另外的万年。如今魔法常数的变化速率正在不断增加，这必定会给整个世界带来巨大的影响。
　　而对于埃林而言，最大的可笑之处在于即便他意识到这浪潮的到来也不能向自己的老师或是秘塔的任何人发出警告。
　　因为灾难面前圣战很可能会停止，而为了争夺埃特纳的王位，他需要让圣战继续。
　　忽然，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在那漫无边际的梦呓中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楚的声音：“埃林？”
　　他排开其他意识，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倾听上。于是那声音愈发清晰了：“埃林。我感觉到是你。”
　　“我是1273年的星光，我是1273年的星光！”
　　那道声音愈发响亮和激动，像是在海浪中冲上高峰的航船。
　　埃林几乎是瞬间退出了冥想。这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震颤让他失去了原本平心静气的状态，魔法也在失误中中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凝聚魔力、将自己的五感逐步封闭、再次进入冥想。
　　那渺茫的“声音”——实际上那也并不是声音，而是在底层魔法波动之中一些异样的扰动，是对于光人而言的“呓语”。但现在在这呓语之中忽然出现了清晰的语言，埃林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这不是幻觉。声音依然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是1273年的星光，我是1273年的星光！”
　　埃林将自己的思想以魔法律动的方式沿着那道唯一清楚的声音传去：“你能听到我吗？”
　　“能听到！你是埃林吗？你是1478年的埃林吗？”
　　埃林浑身一震，半晌才答复：“我是。”
　　“能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星光说道，“我始终相信我们还能再见面。”
　　埃林已经有过心理预期了。自从他第一次分辨出那些天外的“声音”开始他便有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猜测，但他依然需要证明。与是他问：
　　“你们度过了末日？”
　　“我们蜷缩在壳里。”星光说道，“当潮水来临的时候，我们躲起来了。而现在浪潮将要退去，人们都将复苏。”
　　“你们躲在哪里？”
　　“光辉。”星光很快，也很愉快地回答，“我以为你知道。不久前你才连接过光辉，我也因此才能找到你。我的灵魂还很虚弱，每次苏醒都需要更久的沉睡。这是浪潮褪去后我第十一次醒来，终于察觉到了你的存在。”
　　“真的是光辉之星……”
　　他身为无信仰者却依然能使用神术，是因为他知道被教会奉为神的光辉之星不过是光人制造出的一枚魔法卫星。他的灵魂在光人时代就已经在光辉之中留下了权限，能够命令这枚卫星按照他的要求降下影响。埃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教会的圣职们通过祈祷也能够引起卫星的响应、发出神术，他猜想这或许是与光人有关。
　　埃林继续问道：“其他人也在光辉之中吗？”
　　“是的。”星光的语言带着欢快，“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
　　埃林猛地睁开眼，盯着漆黑的夜空。
　　时代的变化终将要来临了。

　　埃特纳的沿海区域平坦辽阔，许多没有码头的地区无法供吃水较深的大船停靠，便需要一种被称作“礁船”的小船来进行浅水区的运输。这种船最初是费伦诺的东海港口上远东的船队使用的，目的是躲避费伦诺沿海那复杂的礁石地带，后来被商人带着传入斯提罗和埃特纳，在西海岸的沙滩地带也开始广泛使用。
　　一艘礁船上，一道披着连帽斗篷的人影划着船桨、乘船缓缓靠近停驻在海中的巨大黑船。那艘船有着三联宽阔的船帆，此时是收起状态，只能借着半掩在云层中的晦暗月光勉强辨认出它的蓝色。除了这艘百米长的旗舰，两侧还有几艘略小一些的巨船，一同停浮在海面上，如同几座沉默的巨像。
　　礁船抵达黑船一旁后船侧便打开了一道宽阔的闸口，如同野兽缓缓张开巨口。魔法光芒从闸口上一闪而过，随后些许海水才渗入缝隙，显然上面原本带有阻隔水分的法术。
　　礁船停靠在闸口旁，人影起身、轻巧地一步跨上了船舱。也几乎是在他的脚踏上船板的同时，两个体格魁梧、身穿轻甲的士兵一左一右地逼到了他面前。
　　雷恩揭下兜帽，神情平淡地左右扫了一眼：“我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
　　“这你就没得选了。”
　　一个蓝色披风的男人走近，和原本就已经站在雷恩面前的两名士兵一起拦在雷恩面前，“说吧，谁派你来的。”
　　雷恩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他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满脸粗蛮的络腮胡、肤色是太阳暴晒后的深棕，很像是那些街头绘本里海盗的样子。
　　“我希望见一见西海公爵。”雷恩依然语气平静地说道。
　　深棕色皮肤的男人嗤地笑了一声，随后凑到雷恩面前，略微歪着头、以极近的距离盯着雷恩说道：
　　“你听好。我的名字叫做蒙达，蓝帆军团第一军团的副军团长。我在这艘船上的职责就是确保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见到西海公爵大人。”
　　雷恩只是眯了眯眼。短暂的一瞬间，无论是士兵还是叫做蒙达的大个子男人都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像是森林中的野鹿瞥见灌木中潜藏着的猛虎时一般来自于本能的恐惧。
　　这种感觉只出现了一瞬间便消散了，冷汗到这时才从蒙达的背后飞快地渗出来。
　　“指挥官和将领其实不应该出现在最前线的，这是为了避免军队上层被敌人意外斩首而导致混乱。”
　　雷恩的语气依旧没有变化，视线也没有太多移动。但一道细小的血流缓缓从蒙达的眼罩旁淌了下来，眼罩几秒后才忽然从中间断开、露出蒙达原本被遮住的另一只眼睛。他的双眼中凝滞的是一模一样的惊恐。
　　蒙达到此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大吼一声退开、捂住自己的眼睛：“你是谁！”
　　“你就这样告诉西海公爵：我是埃林·弗格斯的骑士，带着吾主的旨意来这里见他。”
　　“……弗格斯？”蒙达的眼皮抽了抽，思虑片刻后一挥手：“你们，在这里看着他！我去禀告公爵大人。”
　　他话虽如此，两个士兵和后面更多待命的蓝帆军士兵却没有丝毫动作。他们都已经明白眼前这名披着黑色斗篷的骑士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料——尤其是和雷恩凑得最近的两名士兵看得更是清清楚楚，蒙达大人的眼罩被这个不速之客不知用什么方式切断落了下来，还没伤到眼睛。
　　如果他想，那么现在断成两半的完全可以是蒙达大人，或者任何一个人的脖子。
　　蒙达看了一眼自己不怎么听话的手下们，愤怒又畏惧的哼了一声，转头朝着船舱深处走去。不过几分钟后他便又出现在了闸口：“进来，公爵大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