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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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川九月里，潮湿雨意从远郊的青峰翠岭漫过这座老城，天边云流团聚又散灭，无数的人在风中来去。
回去时的路已不需要撑起伞来，俞清走到明水巷的街口，这个时候不管回头望多远，都望不到最里面那一间抱朴茶居。她握紧手中玻璃样透明的雨伞，在心里讲，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来赴那人的约。
服务生在雅间的帘外轻声道：“傅老板，那位小姐已经走了，还留下了茶水钱。”傅亭半靠着椅背，垂下头回道：“知道了，谢谢。”
她本想点燃一枚香片，又发觉自俞清走后，那一阵冷雨的清寒仍未褪去，她望向楼下的青石板路，水流润泽石瓦，街面明净亮堂。可俞清的身影，却要比这天色更晦暗。
阁楼拐角那楼梯被人踩得噔噔响，傅亭抱着双臂向竹帘看过去。程槐掀开帘子一角，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笑呵呵道：“来这喝茶啊？早上起来没见着你，问了小齐才过来的。”
男人一晃身就进来了，在傅亭身侧落定，一只手抚上她的眉，沿着眉心顺至眉尾，见成了一道天际线，这才说着：“老皱着不好看。”傅亭安安静静任他揉搓着这张脸，男人左掐一下又拧一下，她倒是一声不吭。程槐提起她唇角，嘴唇勾勒出一个弧，同她眼睛一样，都如弯弯的月，又透着冷下了的光。
程槐落了座见有未收起的茶盏，坐直了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她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温温和和笑脸生花的。他左瞧右瞧，缓缓道：“听小齐说你来这喝茶，这茶都凉了，人也走了。你还傻坐着干嘛啊。”
傅亭勉勉强强又扯开个笑来，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两只手，说着：“我很想留一留她的，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程槐翘起腿衣兜里的瓜子还剩一把，边吐皮边听她讲着，“她不太爱笑了，也瘦了很多。她过得不开心，我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几句话而已就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
女人低眉敛目，提起一个人面上就是柔和春色，她突然没了话，这话程槐也没法接。两个人呆呆坐着，倒是比说些什么要好很多。直到服务生端上一壶茶水，打破一时的安静。
“程老板，您要的云雾，还有茶点都上齐了，有事再吩咐我就行。”男孩就着放下东西的空当，偷偷瞥了一眼端坐着的傅亭，她不言不语只是向他笑笑。只这一眼就分了神，他差一些要碎了茶碗盖，亏得傅亭手快，还没落地就在桌面下接住了。
程槐在一旁了然于心似的敲着茶碗盖子，一声一声和着风铃与风，男孩似是不敢再抬头，傅亭腰背低下几分对那男孩说着：“茶很香，你的手艺很好。下回来可以请你再为我沏一壶么？”
男人与男孩皆看向她，女人不动声色就擦去了面前少年郎额头上的涔涔的汗，怔愣之间程槐不等少年郎点头，越过了桌子凑上前来，把用在韩蒙那的撒娇劲使在了傅亭这里，“姐姐，给我也擦擦吧，一道来这儿，雨都把头发打湿了。”
傅亭眨眨眼睛瞧他笑，“隔壁就是发廊，借个吹风机两分钟的事。”男孩还静立旁边，闻言也不禁笑出声来，目光又怯怯生生的从底下瞟过去，得到了傅亭一个眼神，就轻快的下了楼。
程槐听见那孩子下楼的声音，才悠悠说道：“伍军找过你了？”
傅亭点头，“前些日子我看中的那两间老房，他拿来作礼，为了让我能在韩蒙面前说上几句话，意思是能放人最好。”
男人的瓜子是嗑完了，塞了个茶点，香酥绵软，还寻思这孩子手艺是真好。他边吃边说着：“这老不死的做哪门子的春秋大梦呢？那东西不是别人逼着往他鼻子里灌的吧，架也是他梁新自己打的，不过也是该着，就那天老韩去红亭找你，这小子就撞上来了。”
说罢他看着傅亭懒得理他，自己倒了杯茶水像模像样接着说：“现在伍军还不敢动，自己小舅子进去了，再把他搭上，这些年的营生就彻底白玩了。”
傅亭闻言略略反应，才道：“拘着有两天了，韩蒙什么意思？”
“前些天伍军走了一批货，量还不少。老韩的意思是要查这批货的来源，梁新算是那伍大爷的心腹了，跟着这小子，应该能追到点线索。”
“韩蒙想放人？”傅亭润了润嗓子，盯着他问道。
程槐笑，“你别看梁新这人好赌好喝又好色的，到真章时候，嘴还真挺严。说自己是被狐朋狗友撺掇的，从娘胎里出来第一回，东西也不是他的，都是那天晚上洪三手底下的人拿来的。”
窗外雨又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傅亭耳朵听着面前人的话，思绪却飘飘忽忽跟着俞清走远了，从这里到她家那边路程不短，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呢？
程槐撑着桌面，探过身子敲了傅亭脑门一下，别别扭扭的说着：“小傅，你都不理我。”人是坐回去了，脸却扭开了，直勾勾看着墙上的画。
傅亭眨眨眼睛，估计是程小爷又上来了小孩脾气，抱着胳膊问道：“我猜梁新一定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倒出了一箩筐洪三的事，是不是？”
这话音落了地，那边的话茬子接得倒是快，“他就快把自己说成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了。”
洪三同伍军一样明里暗里在南风区挣下不少家底，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兄弟出去喝个酒凑个局的功夫，自己的身家就快被人掀了个底掉。
而这事，巧就巧在，和梁新当晚一起鬼混的小老弟才是组局的人，梁新的确没出什么手笔，那人好货一手供应，美女名酒一夜笙歌，就是为了显耀一下最近使了些小钱升了个官位。
程槐瞧着傅亭神色似乎有点想法，大手一摊，拍着桌面道：“小傅，你怎么想？”
“我明白韩蒙的意思，是要放线钓鱼，可是放梁新这样的人回去，保不齐他还会反水。”傅亭神色未动，声音也仍是那幽静湖面，无波无澜。
“就让他在局里蹲着，伍军手笔不小，怕他嘴里真能撬出点东西来。干他们这行，手上干净做不了事，伍军平时自己装得人模狗样，又是搞慈善又搞投资，手底下的人未必都是。”
傅亭放轻松了许多，手臂搭着窗栏，接着说：“查梁新的底不难，做过什么事都记上，得让他知道就算是说只抽了一口，这一桩一件的事情记着，他想要出警局的门也不容易。”
程槐想到她还会有后话，问道：“然后呢？”他打量着傅亭，这时候这女人凌厉而清瘦的面相才显出锋芒来，目光虽看上去散漫，眼风掠过来露出锐利的光。
“总得见点血光，这人才知道怕。”
程槐胸中深深沉下一口气，回道：“那就在狱里找几个人好动手，不用把他打得半死，挂点彩就成。他盼着伍军还能捞他呢，可他要是知道就是他伍哥的人要杀他灭口，想要活命说不定嘴也不那么牢靠了。”他和傅亭对望，女人只安静坐着，时而脸上有点笑意，又复归于平淡。
“就按你说的办。”
傅亭端着杯吹了吹，同他面上笑一笑，看那水面上的浮叶转成老绿。几场雨成连绵之势，整座城市都浸着冷，她想俞清来这一遭不要受了寒凉才好。
男人的话突然就停了，摸着下吧巴砸吧了两声，眯着眼看向傅亭，“诶小傅，我记得梁新以前总在北街混呐，怎么跑咱十九街来了？”
女人的茶有些凉了，自己续上少许，来回他的话：“梁新有个小情儿，前些日子转到了红亭来当驻唱。”
程槐听闻这一句，眼睛也睁圆了眉头一皱，见她还是平平静静，自己本想再说些什么，一对上傅亭的眼睛，他就没了话了。喉头的话再吐出已经转了个弯，傻笑两声道：“晚上叫上韩蒙，咱去柳记喝酒。”
傅亭握着杯子，热热的茶喝下去浑身都不觉得冷，南风吹得远处酒家的一面旗也卷成了翻来覆去的红浪。
她和程槐碰了碰杯沿，方才的阴郁没了一半，她笑得眉眼弯弯，回道：“好，听你的。”
俞清在每个周二的晚上都会来这家书店坐一坐，或是坐下来翻几页书，或者是靠着竹椅对上满街的灯光，看窗外人影潮流，她在这里隔着玻璃，感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安静的日常里闪进一道身影，傅亭的神情和动作，以及她的那一句——“俞清，早上好。”
半个月前，俞清就知晓了孟元的心思，他们虽然共枕一年有余，她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早。男人的心绪其实很好明白，只看他夜不归家神清气朗，便或许是陷入到一段欢情里了，更别说夜深下来，身侧的丈夫梦里梦外念着女人的名字，亲昵到只肯唤她名姓的叠字。
今日的街比往日冷。俞清想起那一壶热茶，她是打破了脑袋也不敢想这个“亭亭”会是年少时的友人。
她不遮不掩，从从容容，倒显出俞清自己拘谨束缚，没着没落了。
这世界，哪来这样的巧合呢？
时间到了，俞清起身打了辆车回家。走到楼下时，站在小区的亭台边看向家中的灯火，她如今已经不会再想那一盏灯是特意为自己而亮了。
她推开门，正看见孟元蹲在电视柜旁边打开了抽屉，正翻找着什么。男人听到响动回身看，随口应道：“回来了。”俞清不知怎么，竟不想戳穿今日一切，又或许是因为今天实在是累了。
她顺着他的话只点了点头，她还不能回屋，既然在这里，既然现在还是她的丈夫，有些事是需要彼此间讲一讲的，毕竟也是家事。
男人收好了东西站起来，随手指了个方向开口道：“我今天下午不忙，想着去接你，特意从北街绕路过去的。”孟元说到这一句腰板都仿佛硬气了，他见几秒过去了也等不到女人的什么温情的话，他就提起了东西往门口去，随口跟了一句：“听你办公室的那个什么崔，崔什么老师说……”
俞清胸中憋闷着，此时舒一口气，叹气一样道：“崔玲。”
她想，这个名字她也讲过许多回了吧，她朋友不多，同事关系也一直就那样，这一个人与她在生活里已经是很亲切的关系了。而她的事情，他怕是早忘了许多了。
孟元手指凭空点了点，穿上了鞋，“对对对，是她。她说你今天不舒服请了假，一天也没见着你。”说完男人蹙着眉头斜着眼看向她，俞清熟悉这个人的神情，解释道：“随便逛了逛，可能就是感冒了。”
男人这才挥手说，“那行你自己吃点药吧，注意点。没事逛逛商场买买东西，你们女的不都喜欢这种生活么。你也给自己找点乐儿，别整天就上个班回个家，人呐也得憋坏咯。”
俞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始终是这样的，从结婚第一日起便是如此，她在适应的过程中会想着他别的一些好，以期别令自己怀有太深的失望。
可现在，这失望已经把她拖进了谷底。她竟是回忆不起他的半点好了。
俞清理了理衣裳，还是记得要说一些事情，盯着他问，“这周六，我妈会过来，我想要不如我们出去吃点，就我们几个？”
男人刚要开门的手顿了一顿，他目光似有闪躲，只一瞬间，俞清就明白了大概，心彻底坠下去。
“那个，我周末挺忙的，可能要开个大会，估计还得出差，陪不上你们了。”话是这样讲着，他生怕不够生动，又补了一句：“正好最近有个朋友搞海鲜呢，让他往家里送点，也让妈在这多住两天，别怕花钱，用不用把我卡留给你？”
男人的话她听在耳中颇有几分可笑，但眼下，他们依然是夫妻。
俞清给他递上一件外套，搭在他臂弯里，微微笑道：“不用了，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男人点了点头，步履匆匆走出了门。门阖上那一声，震在俞清心口，又砸出回响，她实在没什么表情，默默地回到了屋子，和衣躺下，就这样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