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秋》缪柯

3、第 3 章

　　阁楼上的小窗开了一道缝，风吹过女人的侧脸，人就觉察出九月里傍晚的凉，她手脚自由，虽没被捆缚，可坐在这张椅子上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伍军坐在她对面，黄土都要埋了半截的男人拄着沙发，身侧站了七八个兄弟，这些人背过手去，眼睛全都盯牢了许诺，个个眸光阴冷，同伍军面上的平静总有些不一样。

　　许诺上半身紧紧贴着椅背，夜雨稍歇的时候，硬生生给自己泅出一团汗来。她寻思半天，自己真要是跑，跳窗肯定是不行了。

　　虽然蒙着眼坐在车里看不到来时路，但是那走过的一层层阶梯她还数着呢

　　呸，傻子才跳楼。

　　她收着下巴，眼睛微微向上瞟过去，瞟过来的是柔情晚风，只是风里揉进了奉迎，实在吹得人心口发腻。女人双脚踩实了地面，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抖。

　　伍军许久未开言，刚一说话许诺就心肝一颤，瞥向面前的人，男人声音虽不大，气势却足。

　　“许小姐，知道了吧，梁儿可是进去了。”男人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火，烟火一瞬燃起，许诺看着那光忽而灭了，小心翼翼回道：“哥，我知道，但这事真跟我没关系啊。”

　　男人笑出声来，“怎么跟你没关系？梁儿从前可不在十九街混，你这一去，他魂都跟着你走了。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能红亭里遇了事撞着韩蒙那活阎王，进了局子。”

　　许诺眼珠子一转，身子向前倾，忙说道：“哥，我去红亭是在北街那边干不下去了呀，这边给的钱多，又不用整宿整宿地唱，况且，我就是个小情儿，梁哥也不能养我一辈子吧。”说完了这话，她打量着伍军的面色，见没什么异动，她这才悠悠接着说道：“我这才转去红亭唱台的。”

　　伍军弹了弹烟灰，眼睛眯起似有疑惑，“你去红亭，见了谁？”
　　女人不消回忆，直言道：“见了傅老板，她拍板定的我。”

　　却没想到男人手指用了劲，狠狠掐断一支烟，肩背向前微微圈出半弧，“果然是傅亭。”他话没说尽，冷眼瞧着椅子上噤若寒蝉的人，接着问道：“知不知道梁儿是怎么和洪三手底下那个成子混到一起的？跟他搅什么局？”
　　女人语气越加收敛了些，回着：“那人手里说是有好货，一来二去的，梁哥就和他混熟了。我……我有劝梁哥，他没听我的……”

　　“妈的！早说过了瘾大就别他妈给老子出去惹事。”许诺见了伍军动了气，脑袋垂得更低。听到了人的下句才把头抬起来些，“成子是怎么在红亭混开的？平时看得最他妈严的地方，能让他们往死里那么抽？”

　　许诺接着话头声音放低不少，“梁哥他们每回都在包厢里，成哥说让大家放心，傅老板是他朋友，他升职的事都是傅老板帮的忙。动谁都不会动他，交情好着呢……”

　　越到最后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哪家交情好的亲手送你蹲笆篱子？

　　伍军大手一拍，皮质沙发回了他一声不小的响。他咬着牙骂了句：“狗屁交情！”许诺心里拨浪鼓一样点头，面上一副沉痛悲哀。

　　伍军揉了揉太阳穴，人也是气性大，竟鼓出两个包来。他眼神收了些许狠意，问道：“那天打架就是因为送酒的服务生洒你身上点酒？”
　　许诺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梁哥喝得有点多了，骂了他几句，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打起来了。正好那个警察也去了，在包厢门口撞见的，梁哥和那个姓成的都给带走了……”

　　伍军彻底窝回了沙发里，瘫倒在那里，叹口气道：“放人吧。”身边的兄弟皱皱眉，看向许诺一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吩咐手底下的人蒙了眼睛，送了下去。
　　这方脸小兄弟待到人都走了，才靠近了伍军说着：“伍哥，这女的知道的太多了。怎么就……”伍军闭着眼精气神都没了一半，“这时候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现在动手还不如去自首。”
　　小方脸眉心攒聚着，俯下身问道：“那伍哥你看，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伍军睁开眼，眼里现了几分凶狠，扫了一眼小窗外，而后沉声道：“她这哪是想做了洪三啊，怕是连我也得进去走一回了。”

　　到了傍晚，抱朴茶居的人渐少，唯有几桌老客还守着桌面上一壶茶水说着闲话。

　　傅亭看着躺椅上睡得正熟的程槐，低声对着那前来续茶的少年人说着：“没想到，你们这茶助眠还真不错。”男孩一愣，再一细瞧，男人睡得香着呢，于是提着壶悄声走下了楼梯。
　　韩蒙的电话来得巧，傅亭刚要给他打过去。韩队长刚执行完任务，一身警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嗓音沉在晚风里，厚重稳当听起来定心，“老爷子来了话，叫咱们回老宅吃晚饭，说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大家聚一聚。”

　　傅亭走到帘外，笑道：“是要训话吧。”

　　韩蒙也笑，“你还怕这个？程槐现在可都敢和老爷子顶上几句了。”他和出了警局的兄弟打了声招呼，靠着门廊的柱子，本想点起一支烟，又怕一会鼻子灵的几位闻出来，就忍下了。

　　“程槐吃撑着了，一个躺椅就够他睡一下午的。要不你开车来接？我今天就不回去看老爷子了，红亭里还有事。咱们先回趟红亭，我进了几瓶好酒，拿去给老爷子品品。”

　　韩蒙在那边点头，想想他家小程吃饱喝足了是真能睡。

　　程槐抱着傅亭的外套，看见了上得楼来的韩队。韩蒙只瞅着他笑，催促着：“醒了就走吧，四姨炖了汤。”两个人一坐一站，对上彼此目光，柔和得化不开。
　　“小傅，那咱去不成柳记喝酒了。”程槐瘪着嘴，傅亭抱着肩膀站在窗边，摆摆手应道：“柳记的酒什么时候喝都来得及，四姨的汤可不是天天都有。”

　　韩蒙凑近了他，发现他家小程一觉醒来脸上印出了痕迹，他就是这个毛病，睡觉从不用枕头，把枕头夹在胳膊底下，就是喜欢平躺着，这不，就硌出了两道竹条印子。
　　他伸出手揉了揉那块，和他讲着：“你也不嫌硌得慌。”他还想，这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一会精得跟个猴儿一样，一会就成了个小孩。韩蒙转过身，瞧着傅亭倚着墙，嘴角勾起。女人比程槐大上两三岁，可比他沉稳太多了。

　　可又没办法，人是自己偏要喜欢的，这喜欢了就怎么也放不下了。

　　车驶出明水巷，转过几个路口到了湖川街，这一方街区里几家酒吧开得红火热闹，程槐早年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什么行当都爱往里投点，唯独这几间酒吧是和老韩、小傅一点点经营起来的。
　　没过了三四年，腻了这游戏风月的地儿，脱了手全交给了傅亭，到了年底听听报账发发奖金也就算出面了。除了这一间红亭，还有三家都掌在了傅亭手里。

　　光影笙歌数红亭最妙，地界居春色最好，南国多豪局纵酒，凤楼人间游不许见客愁。

　　车子在门口停下，夜色里门厅光影重重，长街才刚开始今宵的欢乐。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守在门边，见人下了车就笑着迎上来。韩蒙拍了拍他肩头问候道：“伤怎么样？”

　　小齐扬着下巴笑着说：“没事，那小子灌了一肚子黄汤，动起手来跟闹着玩似的。”

　　韩蒙点点头见年轻人一副好体魄，挨了梁新那几拳什么事都没有，这才回身同傅亭说着话，他目光澄明，手里握着个打火机，火苗燃起又灭，不见他点上一支烟。

　　“那天晚上你说给你送两件厚衣服，倒也没见你穿。”

　　傅亭了然一般，对上他眼神，左手搭在右手腕上，温温柔柔的，“这两天暖和，穿不上。”

　　男人肩膀宽阔，程槐也是个快一米八的男子汉，站在他身边也要低他半头。韩蒙站得直溜，接着说：“一路上回来听你打了几个喷嚏，别着了凉。”他神情认真，程槐车上又眯了一小觉，这时候也一个劲的点头。
　　傅亭瞅瞅左右几个人就开始笑，“兴许是谁惦记我念叨我呢。”她歪着头咧开个笑容来，在夜里这人的眸子也明亮。

　　韩蒙给程槐开了车门，小程坐进去了，他不忘叮嘱两句，“小傅，这两天，最好走哪都叫小齐跟着，我俩也放心点。”
　　傅亭点头，“知道，快回吧，晚了老爷子发火，罚你俩背家规呢，想在小辈面前丢脸呐。”
　　男人伸手胡噜了一把她头发，活阎王一提起这事还有点挂不住脸面，佯斥道：“少不了你的份。”

　　傅亭看着车子驶远了，小齐背着手，耳朵上夹的烟叫她一个措手不及就拿跑了，“不会抽你还别个烟干啥？”小齐愣了下，摸了把后脑勺跟她打着哈哈，“姐，我就是别着玩的。”
　　女人扫他一眼，从他怀里顺出一盒来，推着门往厅里进，小齐低着头牢牢跟在身后听她的话，“烟没收了，你要是会抽有点那瘾也就算了，非得跟着这帮小年轻学？”她越过了舞池吧台，拐上了右边的楼梯，换了副好颜色一边和几位客人打着招呼。

　　到了楼上的包厢里，傅亭倒在沙发里，给自己起了一听啤酒，小齐眼睛尖着呢，刚要递个杯子过去，傅老板对着瓶闷了一大口，有几分餮足的意思。小齐坐在高脚凳上，忽然说道：“对了姐，有位孟先生找你，在楼下的小包里等了有一会了。”

　　傅亭听到这几个字，眸光就冷了下来，方才的平和全然消失了。小齐惯会察言观色的，试探着问道：“姐，你要是不想见他，我轰他走人？”

　　女人坐直了身子，酒也不喝了，沙发也不躺了，长长叹了口气，“还是见见吧。”

　　小齐眼神飞过来，像是再三确认一下。傅亭撩了一把发尾，似是无奈，“现在，还真得见见。”

　　孟元坐在小包里，屏幕上放的是八九十年代的怀旧金曲。他还没从这乐声里回过神来，傅亭握着门把手悠悠的进来了，只她一个，还拿了一瓶好酒。
　　男人见到这人长身窈窕宛如阵风走了过来，眉眼都带着笑，自己却半天没起来。他生怕自己是要彻底陷在傅亭的温柔乡里了。
　　可如今，他们这关系不上不下，但也正是这样的关系，一切才有了柔情的念想似水的痴迷，想来这暧昧真是磨人。他连忙起身，给傅亭让了个地方，就坐在自己身边。

　　女人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孟经理大忙人，今天又来捧场了？”

　　孟元眼里只见到她眼风如波，在这圆室内映着灯影更显女子韵致。他实在是有些意乱，话也说得有点跑偏，“傅老板开玩笑了，最近帮程先生选的那套房还满意么？”
　　傅亭回想起起初，她只是在红亭与这个来过夜生活的男人匆匆一瞥，如果不是他的手机掉落在了这里，又如果俞清不是恰好那个时刻打来了电话。

　　她怕是，就不知道又要与俞清错过多少年了。

　　地产销售经理这个身份，孟元算是自己一路摸爬滚打上去的，能在工作后四五年内就在南风区二环里买下一套两居室，也是他自己的能耐。但即使已经和这个男人交往了小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接受，她那么在乎的人竟然会和这样一个人结了婚。
　　他在傅亭这里优点寥寥，错处倒是一大堆。几乎厌恶的一切，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都占齐全了。傅亭曾经不止一次忍着要按着孟元的脑袋往酒池里灌的心思，到了也是忍住了，念着他还是俞清的丈夫。

　　孟元看了看傅亭端来的酒，笑得更得意了些，“傅老板，咱们可真算是心有灵犀了，周六的宴会，我正要带瓶好酒去。前阵子去国外出差买下的，也没多贵，不到十万一支，味道也凑合。”男人眉头几乎要挑上天去，满面春光的样子，叫傅亭看了更想按他头敲酒瓶子。
　　傅亭应和着，“孟经理年轻有为，真是让我觉得不如，我这和您差不多的年纪，却只能在这小酒吧里混日子了。”她掩着唇笑，目光明显低下去了几分。

　　起了一瓶酒，话过了初见相识到如今，孟元记得比傅亭清楚多了。喝了一杯后，傅亭才知道这人来意就是闲着没事来看一看，她想这一日的俞清是不是守在家里，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丈夫回来呢。
　　想到此处，她从前常会怨自己，可她今天见到了，俞清或许没那么快乐。就算是没有她傅亭，也会出现别的人，这个男人也会成为另一个人的裙下之臣。

　　酒喝得见了底，男人酒量上不得台面，醉醺醺地在红亭的正门门口搭着傅亭的肩膀，长街灯火未歇，傅亭只向那人影中瞥过去一眼，就分明了。
　　她见男人似是要倒，任他垂在自己肩头，她顺势环抱着孟元，在耳畔轻声道：“周末见。”这一句就叫人心驰神荡，孟元醒了几分神，手揽上傅亭的腰，连连点头。

　　这在外人看来该是最亲昵的情人，在街头分别，约定来日再见。

　　傅亭目送着孟元叫来的车走远，低头问着身边的小齐，“看见了？”

　　小齐跟她一个姿势，两个人看上去就是在闲谈。他无意的向别的方面瞄了一眼，回道：“看见了个尾巴，还以为跟得挺好的呢。见刚才那位走了，人也没影了。”

　　“姐，不用跟上？万一这……”小齐犹豫道。

　　傅亭摆摆手，心里跟着首歌的调子一直哼着，“不用，另外如果这两天有打听我消息的，就说傅亭最近和一个地产经理走得近，别的不用多说。”

　　小齐嘿嘿笑，“明白。他们是要找个饵钓姐你上钩呢。”
　　女人摸摸他的耳朵，对上彼此眼神笑道：“可惜了，这饵，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