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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马第七 ...

  •   承祚二十年四月朔旦,苏徵领一甲二人上表谢恩,谒先师行释菜礼。

      景宣帝谓三人曰: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粒,藜羹不糁,而犹弦琴于室。”

      孔子周游列国时,被困在陈国与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烧火煮饭,只能喝不加米粒的灰菜汤。但是即便面色疲惫不堪,他仍然在室中弹琴唱歌。

      子路、子贡不由嘀咕这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只有颜回内心坚定,每天“释菜于户外”,从野外采摘野菜放在孔子的住处门口行礼致敬。

      后来成为释菜礼的典故之一。

      “诸位皆是邦国俊彦,年少得志,但日后解褐赴官,虽不至七日无粟,但若有朝一日困顿失意,朕但愿你们亦有‘弦琴于室’之心。”

      苏徵极动容,拜下称是。

      晏玦亦想:我怎么觉得他这回说的和上次不太一样呢?

      嘉宁左右门二门是皇城通往中央官署衙门的总门,门前竖立一座巨大石碑,上刻“官员人等,到此下马”,并有禁军守卫。

      百官上朝都要从此进入,武将下马,文官下轿,步行进嘉宁门,经天街,上凌波桥,入承运门,继而进午门,到平章殿上朝。

      午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

      引路的中官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满脸堆笑,指点到:

      “诸位大人且看这午门,共有五个门洞,与诸位从前自外面所见的有所不同吧?”

      午门从正面看似乎只有三个门洞,实则还有两个掖门,左右各一,开在东西城台里侧,故又有“明三暗五”之说。

      苏徵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中官得到回应,神情变得更加殷切,又道:

      “这当中的正门,平时只有皇帝才能出入,就连皇后娘娘,也只有大婚时,才许走那么一会。”

      晏玦一路上一直在神游天外,直到听见中官言及“午门”才回过神来,

      “进士及第走过两次午门,玦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席昭突然凑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晏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必多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知道你也有相似的想法。

      只可惜席昭与她并没有同感,冷冷道:

      “等下夸马连理街,你我换乘。”

      千岁京城主道名为连理,长街贯穿南北,两侧延伸出不计其数的市坊民居,犹如枝干连生,交错延绵。

      初次打马御前街,行至中途,那匹本应训练有素玉花骢忽然长嘶一声,发了狂一般带着她向前狂奔,几欲撞上前面捧着圣诏的周载誉。

      晏玦马术本不娴熟,情急之下只知道拼命拉紧缰绳,暗暗祈祷千万不能冲撞了太子殿下。却不想骏马骤然受制,竟直接双足腾空,直身立起,差点将她从鞍鞯上甩下。

      没想到是一向优柔寡断的周载誉出手抓住了辔头,只是膂力稍弱,虽一时拉住了玉花驹的起势,但座下的骐骥仍被带着疾驰了数尺。

      晏玦吓得说不出话来,又生怕仅凭琼林宴那短短半日的交情,不足以抵偿此番大过。

      却不想时年弱冠的皇太子殿下竟转过身来对她歉意一笑,继而环顾一周旗鼓仪仗,朗声下令开道,

      “既无虞矣,若不起行。”

      声音清亮而温和。

      晏玦这才放下心来,却感受到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低头一看,双掌已然被缰绳磨出了血色。

      晏玦转向席昭,无不担心道:

      “你确定不会撞上治平?”

      意识到她无意间直呼了周载誉的表字,席昭有些不悦,挑眉答曰:

      “难道换你便成了?”

      晏玦自知失言,又不好意思解释,只得自袖中取出两枚生果,塞至席昭手里。

      席昭大惑不解道:

      “作甚?”

      “喂马。”

      说罢不待礼官反应,晏玦手一撑直接翻上马背,动作敏捷连贯,犹如行云流水,扬长而去。席昭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匹原定给榜眼所乘玄色骊驹,不由得有些好笑。

      苏徵狐疑地看向席昭,欲言又止。

      席昭抢先道:

      “令妹长于弓马,昭未尝闻也。”

      苏徵不解其意,又无意点破晏玦方才悍然明抢的事实,犹豫答道:

      “她最近的确格外发奋。”

      席昭点了点头,目视着晏玦离去的方向并未做声,突然从怀中掏出两个楟梨来。

      苏徵目睹了一切,心下犹疑,

      她并不知道这一榜究竟都选上了些什么东西。

      晏玦试过一圈,打道回来,一脸神清气爽,向苏徵道:

      “真良驹也。”

      席昭哭笑不得,又听见礼官催促,随即扶鞍上马,右手长策紧握。

      席昭与苏徵并辔却落后几步,正好看见她一身朝服冠带,鲜衣怒马,身姿挺秀,在一片澄明春光中宛若玉树临风,熠熠生辉。

      三鼎甲打马游街乃是举国盛事,围观的百姓挤满了御道两侧。大宣民风开明,道边酒楼上犹有香草纨帕落下。

      一方罗绢悠悠飘落,却正好落在苏徵马头。明眸皓齿的状元郎从容俯身,拾起那块绣帕,又仔细地将之折起,收进袖中。

      末了举头,向帕子落下的方向遥望一眼,眉眼含笑,如沐春风。

      席昭不禁心下惋惜:

      “到底是宣景帝一手拔擢的良才嘉木,苏氏芝兰,若非折在平章殿的丹墀前,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

      苏家年轻一辈以苏徵与长姐苏衍最为人称道,苏徵出仕前便有“苏家有芝兰,盈盈立堂前”之说。虽为同年,但席昭及第后即出京避事,并未与苏徵有过深交。

      直到宣朝国破,他起兵讨逆,苏衍时任刺史,挂印封金,孤身去他大营中自请投效。峨眉新扫,却一身素衣白裳,直言愿入他麾下。

      席昭谓她何求,苏衍道:

      “狄部。”

      “可汗月辰?”

      席昭反问。

      “六尺之孤,何足为惧?”

      苏衍冷哼一声,向前一步,那双与苏徵如出一辙的柳叶眼逼视着席昭双眸,

      “傅卓。”

      狄部王位父死子继,然而新君堪堪舞象之年,实际主持朝政的则是一个归附汗国的汉人,傅卓。

      苏徵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宣室飘摇,你拥兵自立云云,衍如今不想指摘。”

      竟是一句话点破了他的野心。

      席昭大惊,却听苏衍又道:

      “我要你立誓,绝不答应与狄部媾和,即便傅卓许你划江而治。”

      声色决绝,但席昭隐隐听出了些许疲惫。

      “是因为苏徵?”

      席昭出声询问。

      苏衍骤然睁大了眼,继而缓缓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单是。边患,历来都是痼疾,如宣室般一味妥协,你亦知道并非良策。所以衍希望自你始,可以永绝此病。”

      “至于濯然,若她还在中书,势必不会放过你的。”

      席昭正感叹着,却闻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回头只见晏玦纤手牢牢搂住马颈,骊驹前蹄腾空,仰天长鸣。

      席昭当机立断,滚鞍下马,一把抓住玄骥辔头,将马身扯回原位。他受凌岑亲传,出手沉着有力,下盘极稳,骏马烦躁地原地踏了步,最终也没能冲破桎梏,逐渐安静了下来。

      晏玦看着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席昭不解其意,只听她幽幽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该是我的,你如何也抢不走。”

      “你当是什么好事呢?”

      席昭一时气结,转而又意识到她语气中掩饰不在的沮丧。正想着如何转圜,复而又闻晏玦故作轻快地说:

      “又欠了你一回,多谢小明同年。”

      席昭字长明,亲近师友常以表字相称,后来身居上圣之位,更从未有人叫过他“小明”。他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轻笑一下,回身上马。

      晏玦暗想:

      上次惊马之事,她曾以为原委出在所御骏马之上,原来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然而,放着簪缨世家出身的苏徵或者席昭不顾,却偏偏挑了她下手。这般大动干戈,会是只为毁掉一个新科进士的仕途吗?

      那必然不可能。

      或者,除掉她,甚至牵连全族,有谁可以渔翁得利?

      想到此处,晏玦心率陡然加快,忽然感觉一阵脱力,眼前仿佛被布上了一层黑蒙,直有些透不过气来。连忙勉强定了定心神,不觉额上已然一片虚汗淋漓。

      她自幼罹患心疾,但一向调养得宜,除了偶尔体力不济,及笄后几乎与常人无异,平时在书院更是扑蝶摸鱼样样不落,即使是上次那般巨大的动作,也不曾发作得这般厉害。

      晏玦无意间按了按心口,袖间带起一阵幽幽的甜腻香气,熏得她有些昏沉。

      沿途有铺天盖地的香囊汗巾落下,其中有一条藕色锦巾正好盖在她头上,她觉得有趣,便拽下来,来连同下面坠着的香囊一道收进袖中,想着回去收进妆奁,倒也不负人家一番厚爱。

      虽说这番厚爱极有可能是掷给苏徵或者席昭的。

      那也无妨,待到年迈致仕,居家含饴弄孙,还可以偶尔在孙子孙女们面前夸口一下的。

      “你祖母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亦是能掷果盈车的。”

      或者等下直接向小明炫耀一番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畅想一番席昭会作何反应,晏玦逐渐觉得缓过一口气来,视线也清晰起来。

      只是,她隐隐预感袖间香帕似乎会成为一个关键。

      反正也不好直接丢了不是,若真的是个羞怯少女,岂不伤了人家真心。

      走马一轮,苏徵率先跳下马背,回头见晏玦面色不豫,伸手欲扶她一把。

      晏玦面色惨白,勉强下来却实在有些站不住,又见接应侍从均已离开,便顺势扑进苏徵的怀中,小脸埋在她肩上,含含糊糊地说道:

      “无妨,只是有点心悸。”

      当着席昭的面,苏徵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细软的乌发,抬头向席昭致谢,

      席昭点了点头,沉声道:

      “今后,或许还是留意些好。”

      他与苏徵并无交情,如此冒昧之言本不应随意宣之于口。

      席昭与晏玦一同入朝,虽然早早避去了畿甸,但周载誉继位前,晏玦明里暗里受过不少排挤,他作为同年,也有所耳闻。

      年少得志,却偏偏毫无根基;太子属官,但满朝文武皆知周载誉并不得势。况且景宣帝正是春秋鼎盛,一个年轻的侍读,结交起来总会有所顾虑。

      苏徵三年即官至代中书令,他更是攒下了一州兵马人心,只有晏玦,御制表祭碑文几乎篇篇出自她手,却生生做了三载太子文学,至死未尝迁擢一次。

      势单力孤,也不知道她当年受了多少苦。

      周载誉忤逆太后,何太后罚她长跪兰英宫前。周载誉劝不住,一天一夜,人来人往,她便只能跪着。席昭从京中外放的同僚言及,犹言何至于此。

      然而重活一世,晏玦依然如故,明媚澄澈得犹如灿阳一般。

      他实在是不想再失去一位故人了。

      苏徵看起来并不吃惊,反而微微勾起唇角,目光透蕴着冷冽与沉着,又轻轻拍了拍晏玦的背,温和说道:

      “多谢席榜眼提醒,徵,不会放过他们的。”

      席昭转头离去,一边悠悠开口,

      “那很好,因为昭也不会。”

      苏徵:那么谁来解释一下,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惊马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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