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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宣召第八 ...

  •   镂花窗棂将周载誉案上的日影格出拉长的纹样,窗外金乌西坠,太史令寇正仍在东宫书房讲得兴致勃勃,陶醉其中,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为太子讲学。

      “修史,临摹一代人物、礼律乃至水利历法于一册,承前之泽,以遗后世,岂不重乎?”

      周载誉轻瞥了一眼侍坐身侧的晏玦,示意她或许可以提醒一下先生时辰已到。

      晏玦得令,正欲开口,寇正忽然提高了声音,慷慨陈词:

      “天下文脉传承,或诗歌,或表祭,试问孰能与之相较?”

      晏玦欲言又止,转而无奈地回看太子殿下,

      周载誉扔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准备亲自出马,教教自己的侍读以后应该如何办事,

      只闻寇正继续慷慨陈词,言语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吾自二十入朝随蔡大家治史,今已又二十余载矣。可叹日夜笔耕不辍,唯续前史十五卷,于本朝毫无进益,实在愧对恩师教诲。”

      周载誉悻悻回缩,幽怨地望了一眼晏玦。

      晏玦摊手,以示她也无可奈何。

      寇正撑着书案居高临下,对周载誉悲愤填膺控诉道:

      “臣后继无人啊,殿下。”

      “历来有资质编修汗青的进士,那个不是在翰林熬过几日资历即到台阁诸州走马上任的,人人都想在实务上大展拳脚,有怎会花心思在这清冷衙门里呢,臣实在是留不住人啊!”

      周载誉被迫看向这位孤军奋战的向学之士,目光愈发殷切,几乎饱含着理解的泪水,差点脱口而出,

      “孤来学,孤不做太子了,现下就随您治史可好?”

      晏玦旁观了一切,愈发觉得寇太史似乎是意有所指,

      晏玦:您是在教育下官,一旦做了朝廷的刀笔吏,便当持之以恒,至少要做个三年为上?

      晏玦:报告太史,小的觉得席昭是个好苗子,您培养一下他,说不定就不必担心本朝国史繁长,无从下笔了。

      寇太史仰天长啸,又要长篇大论,却见何皇后身边的得力中官推门步入,请太子殿下过兰英殿一叙。

      寇正方才醒悟,才知自己耽误时辰,匆忙告罪离去。

      周载誉温声安慰:

      “先生肺腑之言,孤亦感同身受,犹嫌不够,如何还会责怪太史?”

      寇正闻言几乎热泪盈眶,当即表示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难报太子相知之遇。

      周载誉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口遣晏玦相送。

      顺便好好与恩师探讨一下“修撰之心路”。

      晏玦领命谢恩,并且由衷祝福他可以与何皇后相谈甚欢,顺再留个晚膳,毕竟天家母慈子孝。

      中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各怀鬼胎,末了补上一句:

      “奉皇后口谕,宣晏文学一道觐见。”

      简单而有效地打破了僵局。

      中宫娘娘宣召外臣,的确不太常见。但晏玦身兼太子侍读,何后此举便是有情可原了。

      皇后视如太子己出,亲自考较伴读,有何不妥?

      晏玦猜不透皇后究竟何意,唯有诺诺从命,随周载誉往皇后所在的兰英殿去。

      兰英殿。

      西暖阁。

      何皇后一身常服靠在坐榻上,美目低垂,十指纤纤尽染丹蔻,随意执了一卷文册细读。

      见二人进殿,何皇后放下文卷,命二人坐下,和颜悦色地对晏玦说道:

      “你便是晏玦吧,这样俊俏的小娘子,合该是点个御苑探花的。”

      晏玦连忙回答:

      “皇后娘娘皎皎如皓月,臣女今见,实在仰慕不已。”

      小脸微微扬起,无比真挚。

      正好与自己相反,她一向擅长讨长辈喜欢,周载誉偏头看了一眼,有些羡慕。

      听着年轻小姑娘真心实意的奉承,何皇后莞尔一笑,

      “本宫的温敏公主只长你几岁,是以本宫现在见了你,便觉得格外亲切。”

      晏玦垂首佯装羞怯,一面说道:

      “公主金枝玉叶,臣女如何相比。”

      心内却无比愧疚。

      何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嫡子端孝太子早逝,便只剩下温敏公主一个女儿。

      景宣帝膝下有三子,却只有周载欢一个女儿,又是嫡女,自然娇宠非常。公主闺名“载欢”,云英未嫁又破例得封号温敏。景宣帝一片拳拳之心,大抵是希望她能温婉聪敏,与知心人载笑载言地度过安乐而顺遂的余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天不遂人愿,周载誉的清平三年,狄部犯境,来势汹汹,打得戍边守军节节败退。

      双方会盟于雁门,经过数日苦苦斡旋,为首的狄部元帅傅卓同意方才议和。只是除岁币赔款之外,傅卓得寸进尺,要求宣室嫡出公主嫁与狄主和亲。

      周载誉承祚日少,中官尚未立后,又何谈膝下嫡女?傅卓此言,便是如同明指太后独女,待字闺中的温敏长公主。

      国难当头,周载誉不得不从。

      温敏长公主素来骄纵,自恃嫡出,从不将周载誉这个便宜太子放在眼里,尚且去垂拱阁中掉过几回眼泪,更无论何太后如何耳提面命,苦口婆心有之,软硬兼施亦有之,依旧改变不了长公主远嫁的命运。

      晏玦踏入英兰殿,便见何太后端坐凤位,温敏长公主伏在她膝头啜泣,哭声早已低不可闻。

      何太后无心遮掩,一头乌发中有几绺银丝隐隐漏出,斑斑点点,一夜间显得她愈发苍老。

      她缓缓开口相求,仍是命令的口吻,但声音明显憔悴了很多,似乎已然不抱希望。

      一旁的长公主忍不住哭出声来,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奔道晏玦身前,紧紧攥着她的手,直直跪了下来,哀声道:

      “幼瓒,你劝劝他,求求你劝劝他吧,狄部化外,挑个宗世女,再多陪上些岁帛,他们不会知道的。”

      公主大礼,晏玦断不敢受,惊得连退几步。随即又连忙去扶公主起来,然而周载欢心意坚决,晏玦一时拉不动,抬头又见似乎是太后默许,只得随之跪倒,五体投地,不敢抬头。

      “舆驾三日后便要启程,陛下精心挑了媵妾随侍,另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数千,公主不会受委屈的。”

      语气沉静平和,但晏玦心中自知自欺欺人,言不由衷,愈发埋下头,不敢去看周载欢的反应。

      长公主掩面起身,哭着奔出殿外。日影昏沉,晏玦情急抬头,正对上何太后凌厉的目光。

      何太后面沉如水,

      “晏幼瓒,去寻个宫女也好,或者把你自己绑上车辇也罢,今日你若劝不得皇帝回心转意,哀家也有的是手段送你为欢儿陪嫁。”

      晏玦盯着她,目光清明澄澈,泛不起一丝波澜,

      “傅卓亦是考过科举的,不会任凭我们糊弄。”

      狄部元傅卓本是宣人,本来过了会试,父亲却骤然获罪,全家抄没,景帝盛怒之下还夺了他功名。

      傅卓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狱中含恨而终,既然朝堂公府不得叙用罪臣之子,他便愤而投效了狄部。

      由于极擅用兵,傅卓在狄营素有“谋主”之称,他对狄部宿敌了若指掌,每次邀战皆能直指宣军边防弱势而来,从不浪费一兵一卒。

      何太后凤眸一凝,声色俱厉:

      “你只管去做,至于公主,哀家自有安排。”

      竟是有了逃婚之念。

      晏玦察觉到了太后的打算,俯首拜下劝谏:

      “若是不见公主,狄部有意追究下去,举全族之兵进犯,冀州许不能保,更遑论幽、并。”

      冀州所治与京城千岁所在的司州极近,晏玦此言几近诛心。

      何太后拂袖而起,急急忙忙去安慰女儿,若此事果无转圜之地,连同今日,她与亲女相处的时间已不过三日。

      三日之期,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却是送独女远嫁敌国,为人质子。

      此后边地苦寒,长风凛凛,她们母女相隔千里,恐再无缘相见。

      晏玦自兰英殿出来,心事重重,却有御前服色的小宫女跪在路边,抓着她裙裾不放,非要她去垂拱阁“看看陛下”。

      她本不想再去叨扰周载誉,但见那小宫婢形容稚嫩,泫然欲泣,心下不忍,便随她去了垂拱阁。

      一宫侍臣皆瑟缩跪在殿外,如履薄冰,显然是被周载誉赶了出来,室内摔砸之声不绝于耳。只有首领太监起身,战战兢兢为她开了殿门。

      却见周载誉抱着头,颓然坐在案前,地上狼藉一片,古瓷名砚碎了满地,显然是雷霆之怒初歇。

      周载誉默许她进来,没有说话,晏玦踮脚自墙角博古格上取下一只金瓯,递到他手里,示意他随意。

      博古格上的金瓯本是周载誉立太子时景宣帝所赐,本是一对。周载誉极少得父亲关切,又深知其中厚望,故而十分珍视,承祚后便一直收在博古格的显眼位置,时常把玩。

      周载誉苦笑,随手将那盏灿烂金器搁在案上,揉着眉心道:

      “幼瓒,从母后那儿过来?”

      晏玦看着他通红的双眼,不由得又想起长公主的泪眸,犹豫一下,没有将太后打算和盘托出。

      周载誉也没有在意她的沉默,轻声问她:

      “幼瓒,是不是觉得朕这个帝王,做得极委顿不堪?”

      晏玦愈发不忍心回答,知他素来思虑过甚,只得斟酌答道:

      “您会励精图治的,对吧?如今兵临城下,不得不为苍生计,但来日若公主受了委屈,到了我们兵强马壮,必然杀回朔方,将公主夺回来。”

      说道最后,想到堂堂金枝玉叶竟犹然身不由己,以致泪流满面,苦苦哀求,晏玦的声音里甚至不着急地带上杀气。

      周载誉突然转身抱住她,声音疲惫喑哑,喃喃道:

      “母亲也要与朕离心了,我,今后只有你了。”

      晏玦不敢动弹,只能由他抱着,心间自责与悲愤混杂一处,暗下决心。

      玦定请去朔方,不破偃都誓不还。

      清平三年,晏玦随顾盼率边军大破狄部,直指偃都,与傅卓坐王庭议和。

      只是温敏长公主并没有等到大军得胜,恭迎先帝独女回京的时候。

      她一年前便香消玉殒,葬身于京郊的山崖下。

      何太后安排心腹侍卫趁离京前夜带公主出逃,漏夜疾行,马车翻下窄桥,一行四人无一生还。

      何皇后闻讯愕然,挥退侍女,独自于空荡荡的兰英殿中失声恸哭。

      公主生前所住暖阁中的红烛彻夜未熄,直到破晓时才堪堪燃尽,摇曳着暗下来。

      相传是太后亲自点燃了满室灯火,守了整夜。

      贵为国母,可她当年早夭的儿子,连同亲自送出宫外的温敏长公主,全都没能再回来。

      消息传回第二日,周载誉数请拜谢,何太后均避而不见却,独独宣了晏玦。

      晏玦自知有愧,素服脱簪而往,在兰英殿前跪了一整天。

      何皇后扬了扬手中文卷,浅笑嫣然道,

      “适才正巧在读你的文章,见解格外独到,便想着叫你来问问,‘和亲,古今之大谬’何谓也?”

      中书令萧安为太子讲解汉狄局势,要求二人各作策论分析宣室历来对策,想起朝廷一味退让,晏玦有感而发,提笔写下此言,犹嫌不足,又补上一句,

      “一隅偏安大不易,须得宰辅拱手鬻北郡,若犹不足,君不见天家且有朱颜女,红妆霞帔,泪眼朦胧,胜却边地多少将。”

      晏玦面向皇后,正色答道:

      “昔年穆帝逢边患即裂土求全,当朝宰执不敢应战,甚至劝皇帝遣嫁亲女以安外族,怯懦如斯,臣不敢苟同。”

      此言可谓激进,周载誉无不担心地看了眼母亲。何皇后一向雍容持重,恐怕不会喜欢晏玦这样锋芒毕露。

      却见何皇后掩面而笑,面上竟是一派赞许之色。

      周载誉将将放下心来,又闻何皇后道:

      “许久不见这样直率敢说的小女儿了,真是有趣。”

      “幼瓒,是了,你是家中老幺呢。”

      何皇后反复念叨两遍,似乎发现了什么,欣然开口道。

      “听说你家世代行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何皇后看似随意关切道。

      晏玦不知何皇后何意,只得据实回禀:

      “家里贩些盐茶为业,但却是自父辈起,根基尚浅,实在算不得世业。”

      何太后哦了一声,眼波流转,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那你祖上,可有官声?”

      晏玦方才明白何皇后或许是在替太子考量自己的家世,背后定然已有查访,遂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道:

      “臣女曾祖官至豫州牧,除此之外,家中便都是白身了。”

      其实她还有几位叔伯堂兄尚在朝中,但她父亲一支一向与大宗疏远,她便没有细说。

      何皇后略微有些失望,但依旧和颜悦色道:

      “那也很好,只是一切便端看你自己了。”

      言罢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晏玦并未明说,只是含糊地点头称是。

      何皇后面上不显,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道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恐她家人担心,便命侍女送她出宫了。

      侍女走后,何皇后遣开殿内所有宫娥,神情平静,对周载誉道:

      “祖上出过一任郡守,怪不得能娶到苏家女为妻。”

      晏玦之母乃苏徵从母,只是二人在外往往以师门行序相称,极少有人知晓罢了。

      周载誉愕然,如此私事,他尚不为所闻,母亲大人竟能打探的如此详尽,遂诺诺问道:

      “母亲知之甚稔,又何必费力召她再一一问过?”

      她年岁尚小,初次面圣,心里定然慌成了一团吧。

      何太后最看不得他畏手畏脚的样子,心下不豫,朱颜含霜似雪,冷冷训斥道:

      “你若求得到苏徵,苏家世代清流,谱系清清楚楚,尚书台里一查便知,本宫倒也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周载誉不敢还嘴,只得讪讪立着。

      何皇后言罢,心意稍平,见他如此委屈,心下一软。又顾念着到底不是亲子,遂和声教导道:

      “左右都是蔡大家的门生,总不会逊色多少。也是本宫心急了,你已是太子,本也不必与那竖子一般见识。”

      “母亲大人……”

      周载誉有些惭愧,嗫嚅着想要解释。

      皇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道:

      “你母妃去的早,本宫早年也疏于教导你这些,能做到现在这般,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说罢温柔一笑,极力示好,却见周载誉慌乱地移开了眼。何皇后不以为忤,接着循循善诱道:

      “这样毫无根基的人,你可知怎么用?”

      周载誉摇摇头,作洗耳恭听状。

      “还算是听话。”

      何皇后心下稍慰,继续谆谆教导:

      “在朝中毫无助力,便正是你的机会。只是亦不能收买的太过,招人非议之外,也易叫她失了本分。”

      周载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何皇后见他听得认真恭顺,不禁又多嘱咐了一句:

      “你须得多留心看顾着她,在东宫也就罢了,如斯锋芒毕露,于朝中立足,并非是件好事,许还会连累到你。”

      周载誉不语,只默默听着,何皇后看着他,美眸一转,继而笑道:

      “她年幼,性格又单纯,你若寻着机会提点一二,她应该是会知恩图报的。”

      周载誉记下,心里却不甚赞同。无论是侍读,还是堂表兄弟,他身边从未有过同龄伙伴,直到遇到了晏玦。

      景宣帝正值春秋鼎盛,只是太子骤然夭折,迫于合朝催促,才迫不得已立了他为储君。是以侍讲东宫的学士大多对他恭敬,却或多或少带着些犹豫与疏离,生怕哪日皇后又得了贵子,青宫易主也未可知。

      只有晏玦不以为意,与他相交,毫无保留,也甘于留在东宫,做个小小的太子文学。进士及第皆是千里挑一,跟在这样的太子身边做掾属,他不信十六岁即金榜题名的她会天真到察觉不出周遭的异样。

      可她却偏偏活的飞扬跳脱,明媚耀眼得好似三春暖阳,就连一向圆融老练的萧安,都有意教她写些御制表章。周载誉没日与她同进同出,无话不谈,虽然日短,但几已将她当做知交相待,并不是为了皇后所谓“报答”之意。

      想到晏玦,周载誉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暖意,面上也不自觉轻松了许多,

      “还‘图报’呢,不给我闯祸就算很不错了。”

      何皇后见他总不回应,兴意寥寥,便道自己有些乏了,让他也早些回去用膳。

      周载誉依言告退,刚行过礼,又闻何皇后突然开口道:

      “那个席昭,听说是你父亲破格亲点的榜眼,你留意些,但切记不要招惹。”

      昔年景宣帝以雷霆之势压下了有关席昭生母的流言,是以周载誉并不知情,只疑心许是皇后担心他行为逾举,会触怒父亲,

      “母亲是担忧儿臣私交进士,落人口实?”

      周载誉试探道。

      何皇后无意提及宫闱秘辛,又不欲多言,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姑且认下,摆摆手命他退下了。

      待他退至门口,又不放心,再三叮嘱道:

      “席昭斯人,切记不必相交,但也决不能慢待。”

      周载誉不知深意,但一向对嫡母惟命是从,遂点点头,领命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宣召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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