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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夜第四 ...

  •   晏玦佯装接过糕点,准备借势揽过老板狂奔,却被老叟一把抓住了手臂。那老人看似枯瘦,实则力气极大,晏玦被他抓住竟分毫也挣脱不开。
      这厢席昭悠悠开口:
      “还想跑,看起来你知道的不少。”
      晏玦这次意识到他们本是一丘之貉,只是不知道那老者又知道多少,遂朗声道:
      “在这里除掉我,你便也入不得三甲了。”
      席昭起势的始末她不甚清楚,不过无论如何,总归是起于金榜题名。
      倘若席昭一时冲动真的真的对她动手,巷外便是繁华的大道,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见过席昭和她一前一后走进来。新科进士无端失踪,定然牵扯到他,那他仕途也算是到头了。
      又谈何前世的兵权军心?
      但是倘若那老者只是他今世笼络的一枚棋子,说出太多故事反而会逼得他杀人灭口。
      又不能说得太明。
      席昭很容易想透了她的威胁,冷笑道:“你觉得我是要杀了你?”
      老者知道他要言及秘事,放开晏玦,又打量她的确文弱,应该不至伤及席昭,随即退入阴影之中,晏玦扬起脸对上席昭,目光坚定:
      “你不会在这里动手的。”
      但来日未必不会。
      “于我,你还算不上威胁。”
      晏玦:虽然很生气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席昭接着说:
      “你倒不如想想,如何活过三年吧。”
      晏玦入朝不久便遇国丧,周载誉践祚后格外亲近她,并没有依常例将她外放,而是留她在身边做了三年太子文学。
      三年后,狄部犯云中,周载誉派镇远侯长女顾盼作为将军率军还击,晏玦作为主簿随军出征。
      顾家世代戍守朔方,顾盼自幼便长在云中郡,对地形十分熟稔。再加上晏玦在蔡大家门下熟读兵法,临阵奇谋迭出,那几场场战役赢得极其漂亮。
      她的檄文,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军中将士听罢无不热血沸腾,誓要仗剑百战,护佑故土太平。传回京中之后,席昭的父亲,赋闲多年的征北大将军齐跃读过,不禁老泪纵横。
      回京复命之前,晏玦写了许多军旅诗文,准备收起来日后删改,暗想这下总算能洗脱她在朝中“吟风弄月而已”的名声了。
      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陛下亲召她至垂拱阁述职,许是积劳成疾,她一头栽倒在帝王书房,再没能看到自己的手稿集结成书。
      然后就是岐王叛乱,狄部南下,席昭举兵黄袍加身。
      晏玦转身欲走,心中却有句话不吐不快,没忍住回头对席昭道:
      “那篇檄文,你读了之后明明极动容。”
      席昭沉默了一阵,半晌才道:
      “人是会变的。”
      晏玦不服气,接着问他:
      “狄部所用马掌乃大内工艺,是你发现的,你大可瞒下,却还让顾将军立即呈报陛下。”
      席昭冷笑道:
      “你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明知旧事不改随意与人言说,但他却莫名地很想和这个天真冒失的小姑娘讲讲道理。
      “顾盼后来追击狄部,不敌被俘,满朝都知道她是诈降,可周载誉还是将她的幼弟收监,我父亲与你师姐为他求情,也被他下了狱。”
      晏玦讶异地看着他,她知道周载誉行事素来有些优柔寡断,决策时更是常常举棋不定,怎的此番却如此冲动。
      她心理对席昭的说辞存了几分怀疑,有明知他没有理由对自己说谎,只垂下了眼帘,不知应当作何回复。
      席昭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父亲早离行伍,只余一个虚衔,你可知他为何突然在此时为顾盼仗义执言吗?”
      晏玦实在想不通,只得虚心就教,
      “因为你那篇檄文。”
      席昭平静地叙述道:
      “我回京以后,我父亲一日突然派人接我回府,我回去请安,他拿着你那篇檄文,命我延你还家,他要亲眼见见写出这篇文章的人到底身怀如何铮铮傲骨?”
      席昭是家中庶长,父亲早年因为他的出生与正妻,景宣帝的胞妹淑和长公主起了龃龉,最后闹到御前,以大将军去职留京收场,而后更是逐步被释了兵权。
      是故征北大将军疏远长子,公主更加不喜欢这个孩子,席昭科举之后即自请外放,后来更是在京中另置宅院,与父母分府别居。这次席父主动联络长子,恐怕是席昭成年以来,前所未有过的一次。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晏玦疑惑道,甫一出口便觉得后悔。
      “我与父亲说你刚刚身故,他唏嘘良久然后对我说,”
      晏玦不语,静待下文,
      “他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席跃将军年少从军,文武双全,冠龄尝身先士卒,却狄部七百里,威震朔方,官拜征北大将军。宣景帝敬他忌他,将胞妹许配与他,只是不知道,他身旁早有一位狄部女子在侧。
      晏玦默然,良久才道:
      “这一次,若还有机会,我会去见令尊的。”
      檄文她还会写,那样壮怀激烈、酣畅淋漓的文章又何错之有。
      只是这一次,她会阻止那些冤屈,那些动乱,以及她自己的抱憾而终。
      席昭:“你回去罢,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在军中时,我便没怎么见过你休息。”
      她自幼若遇所爱,如文章,如兵策,用起心来即如同深陷其中,废寝忘食而不能自拔。做主簿时,她夜夜焚膏继晷,白日却依旧神采奕奕,丝毫不觉得困倦。
      晏玦赧然,愈发后悔自己殿试任性改了文章。
      倘使因此失了留京的机会,岂不误了大事。
      “我,我殿试重写了文章,恐怕往后无缘与你较量了。”
      明知是自己今世最大的敌手,许是被他刚刚一番毫无保留感动,晏玦不自觉地说出了实情,犹带着哭腔。
      心里顿时好受多了。
      席昭一愣,随即温和笑道:
      “你觉得上一次,他们看上的就是你的议论吗?莫痴心妄想了,你若文质兼美,又如何会屈居我下?”
      晏玦文章最为人诟病的一点便是华而不实,平时诗赋抒怀看不太出,但殿试考校策论,这处短板便会暴露无遗。
      且当年廷对她只有十六岁,虽行文昳丽仿佛神来之笔,但到底是缺了几分说理的老成。
      晏玦听得出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其言语间过于透彻理智,直叫她面对自己的一贯缺陷,不由得有些气恼。
      席昭见她这般,竟笑出声来,伸手取了一枚方才包好的状元糕,递到她手里,语气很是愉悦,
      “拿去吧,恭祝足下连中三元。”
      晏玦恼羞成怒,一把抢过另一只糕点,头也不回地踏出店里,愤愤不平道:
      “蟾宫折桂,玦不可能,你更没机会,这块点心还是留待师姐吧。”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点心店主才从里屋转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支扫帚,直塞到席昭手里。
      “给你包了一打糕点,另外两块糕饼就算为师饶你的。”
      席昭只得接过,亲力亲为地弯腰扫起了地,一面说道:
      “师父,依我看,这小姑娘至少能中个探花。”

      中官引苏徵出毓章殿,一路纵深,进了垂拱阁。
      一路上,中宫一言不发,苏徵也沉默地跟随其后。
      及至殿前,中宫悠悠道:
      “苏贡生好气度,倒也不问问陛下唤您所谓何事?”
      苏徵从容答道:
      “天子召见,自会明说,公公不言,徵即便是问也是问不出的。”
      中宫微笑不语,示意苏徵入书房觐见。
      苏徵甫入,便见宣景帝一身常服,立在窗前,背对着她修剪花枝,
      她趋而近前,对君王行三叩九拜大礼:
      “学生苏徵,拜见天子。”
      宣景帝扶起她,引她至花前,道:
      “你是苏太师的孙女吧,朕在宫中常听闻你的才名。”
      苏徵不卑不亢地答道:
      “学生微末声名,不敢在陛下面前弄斧。”
      宣景帝特召她入宫,必不可能仅仅是夸奖她才名这样简单。
      宣景帝笑道:
      “不愧是蔡门双璧,你的试卷我已阅过,立意严正,行云流水,尤其是一句‘惟陈言务去’,鞭辟入里,深得朕心。”
      苏徵答道,
      “时人作文常流于声律、对偶而不重内容。刘文公曰‘言必近真’徵深以为然。”
      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几出身“鼓簧史撰,柱石邦家”的官宦之家和书香门第,以善文词知名,在官也有善政,曾参与修撰唐书八十卷,赐谥曰“文”。
      他在晚年私著《史通》,详论史书之体例及内容,中有“言必近真”、“不尚雕彩”之说。
      宣景帝抚掌道:
      “博闻强记,言之有物,真我朝俊彦也!怪不得誉儿与朕要你,朕倒也欲留你。”
      原来是这样,得皇太子青睐固然是桩美事,但如今她只是待试贡生,皇太子却一意相求,便未免有了“朋党”之嫌。
      这时候盲目解释反倒坐实了嫌疑,苏徵沉默不语,静待景宣帝下文。
      宣景帝紧接着道:
      “刘文公曾拜凤阁舍人,你便亦去做个中书郎罢。”
      苏徵谢恩,退出垂拱阁。
      抬头望见天已全黑,一轮明月高悬天幕,才想起历来殿试皆在三月十五,合当是玉盘当空。
      殿外自有中官引路,倒是换了位年纪略轻的。
      一路提着宫灯将她送出了宫。

      苏徵回府时,举家皆未寝,苏太师甚至派了小厮守在门外,远远瞧见她露面便迎了上来。
      另有几个飞奔着回报:
      “八小姐回来了!”
      苏徵字濯然,族里行八,苏家庭训严格,苏中子弟皆以序齿称呼。
      苏徵拜谢长辈,言明今日之事,只去了有关太子相邀的几段,准备日后单独与祖父、父亲细说。
      长房长姐苏衍道:
      “你回来别忘去看下玉儿,她回来时可担心极了。”
      晏玦一辈取名皆从“王”部,兄弟姊妹瑗玦琳琅皆是珠玉琼瑶。晏玦长姐晏瑗甫下生时就得乳名玉娘,到了晏玦这里,见她生的粉雕玉琢,家人便唤她“玉儿”。她拜师蔡郢时刚满六岁,哪有什么表字可言,苏家长辈便都随苏徵唤她乳名。
      苏徵称诺,待长辈离去后方才回院。
      却见晏玦坐在她廊下,见她前来,激动地一把搂住她,
      “徵姐姐,我们去吃夜宵吧。”
      苏徵微笑,身旁侍女立即呈上一只三层食盒,正是刚才苏衍拿给她的,
      晏玦进屋揭开,随即满心欢悦,并立刻认出了是苏衍的手艺,
      景宣帝送她回来果然是为了此刻吧。
      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再创辉煌”。
      “今后玦便要为沈然姐姐马首是瞻。”
      见她吃的开心,苏徵觉得暂且不提宫中之事,不料,晏玦这厢刚吞下一只荠菜馄饨,便悠悠开口:
      “陛下如何为难徵姐姐了?”
      苏徵能够平安回来,左不过在宫里被陛下丢了百十来本书而已,没什么大事。但自己却必须问问,才知道此番历史又偏移了多少。
      苏徵照实讲了,又怕她多思,同样隐去了太子一段。
      晏玦听罢从汤碗里抬起头,瞳眸亮晶晶的,仿佛星辰蕴藉,对她说道:
      “刘公乃进士及第,陛下以之喻你,定然是想点你为状元呢。”
      苏徵望着她,心里一阵暖流升腾,却只笑着说道:
      “莫胡说,天意难测,岂是你能揣度的?”
      又怕语气重了她又多想,遂补上一句:
      “再者说来,我们玉儿难道就不能连中三元了?”
      晏玦满饮一碗汤水,撇下那只连枝纹瓷碗,一脸豪气干云道:
      “玦就是知道。”
      苏徵无奈,推她回房,敷衍道:
      “好好好,你我二人盘踞三鼎甲,举国便只余一席探花虚位以待罢了,你早些睡,父亲那里我还有事。”
      太子一事终究不太放心,正好夜色渐深,此时去禀正省得人多口杂。
      晏玦被关在门内,听得苏徵足音见见远去,靠着房门徐徐滑坐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探花是谁玦全无把握,只是那榜眼,断然不会是我了。”
      一旁书案上搁着两块状元糕,外人所赠饮食,晏玦不敢吃,也断不敢真的送与苏徵,只好原封不动地置于桌上。
      总归是不舍得扔的。
      故人所赠,弃之不义。
      晏玦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却忘了这“故人”,原应该是自己今生最大的敌手才是。
      罢了,多想无益,不如洗洗睡吧。
      不不不,可不能简单洗洗,好容易才回来,怎能不好好享受一番,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自从病倒垂拱阁,她已经很久没有畅快淋漓地洗过澡了。
      待周遭雾气氤氲升腾开来时,晏玦将自己全然置身于浴桶,长发绾在脑后,晏玦脑海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苏衍姐姐的厨艺果然天下第一!”
      只是不知如此贤淑的苏衍,前世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心中隐隐浮现一阵不详的预感,似乎还有些事情与前世对不太上,再想探究,却完全找不到头绪。
      晏玦:席长明这这记忆不行啊,身为一国之君,平时就一点也不八卦吗。还不如我呢,起码还有个日记写写见闻。
      晏玦:他可能是怕后世传出个席武穆皇帝秘史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月夜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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