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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殿试第三 ...

  •   古文、骈文之辩古来有之,在书院读书时,晏玦与苏徵也曾经就此题讨论过一二。
      殿试前一年的夏夜,星河璀璨,晏玦随苏徵到湖中泛舟,行至湖心,晏玦划得厌了,便随手丢开浆仰躺在船舱里,漫天繁星倒映在她的眸中。
      苏徵问她:“你就这样惫懒,以后准备怎么办?”
      晏玦换了只胳膊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答道:
      “八月秋闱,转年上京会试,紧接着还有复试、殿试,不愁玦过得太悠闲。”
      苏徵看着她的轻慢样子,语气无奈:
      “你就这么笃定自己可以一考即中啊。”
      晏玦觉得哪只胳膊枕着似乎都没有师姐的膝头舒服,悻悻坐起,引得小舟一阵摇晃:
      “考不中留在书院课业授徒也很好呀,左右我文章写得还行,虽然不及先生说理明白,不过教教外院引喻用典、堆砌辞藻倒也足够了。”
      苏徵轻笑,
      “外院同窗何辜,要受你这般耽误?不过论文辞昳丽冶艳,你的确是第一流的。”
      晏玦坐着头晕,伸手掬了一捧清水,又泼了出去,搅碎了倒映在水面的星辉,
      “濯然姐姐行文倒是雅好古风呢。”
      苏徵看着她有趣,不由得笑意渐深,
      “倒也不是效仿古风,徵只是觉得,无论随笔还是公文,明白达意便足够了。心正意诚,原也是不需要如何矫饰的。”
      “那濯然姐姐往后和人谈情说爱,也如这般,心正意诚?”
      晏玦这厢攀着船沿头晕目眩,嘴里仍不忘打趣着苏徵,
      苏徵正欲回答,却听见晏玦兴奋地压低了声音:
      “快看,藕花深处有只水鸟立着睡着了,我的桨呢,让我叫它起来!”
      苏徵:“你的桨早就飘走了,我看明早,得是人家叫你起床了。”
      晏玦大骇,晕船症候立刻好了大半,扑到苏徵膝头哀嚎:
      “大师姐,告诉我,你凭一支桨也划得回去对吧?”
      苏徵微笑,继而摇了摇头。
      晏玦仰天长啸,大呼天丧予,一时悲愤欲绝。
      苏徵在她身侧旁观,末了叹了口气,执桨喃喃自语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晏玦有些拿不定主意,朝中明显更推崇古文。但是她素来飞扬跳脱,文风也不自觉偏爱繁华,唯恐贸然以“质朴”立意,到时候文不对题,主考评卷一看便知,倒显得自己刻意迎合。
      真的编不下去。
      想想上次作答,文章一片花团锦簇,极言盛世清明,非铺陈气派不能贯吾道。晏玦扶额,到底还是太年轻。
      多考一次殿试,前所未有,若是再照抄一遍陈言,简直是暴殄天物。
      晏玦托腮沉吟,或许,二者其实并不对立?
      上谏言之有物,作诗靡艳浮华,文字本言心意,又有何不可?
      只是摇摆骑墙,恐犯了考场大忌。
      苦思冥想间,满堂贡生均已动笔,稍快的或已写过两页宣纸。
      晏玦不由得有些没底,悄悄瞥过御座。
      龙椅上空空如也,宣景帝早已不知所踪,倒是监考的某位鸿儒察觉到了她的异动,径直像她走来。
      晏玦连忙低头,告诫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
      反正这样的题目,只论风骨,不谈国事,宣言再如何率性也牵扯不到大逆不道。
      宣朝廷试一贯不黜人,晏玦自诩不至于落入三甲,二甲赐进士出身,再经朝考,仍有入朝授官的机会。
      想到这里,晏玦把心一横,沾墨下笔。
      “臣对臣闻高祖武功创业,亲执策以御宇内,将万乘而却狄部,然后六合俯首而四海归焉。”
      宣朝初立国时,国内诸侯割据,朔方狄部虎视眈眈。高祖皇帝曾经三次御驾亲征,平定内忧外患。
      “易元治历,仓廪浩然;因义制刑,教化兴盛。”
      他还召集众博士重修历法,将岁首改为正月,使农时与季节配合的更加合理。又改革律法,革故鼎新,将礼法融入法律。
      “盖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
      “见意而起兴,或尚古意、或用骈俪,有感而发,又如何拘泥一格?”
      ……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臣谨对。”

      越写越觉得心潮澎湃,行文毫无滞涩,下笔仿佛有神助。
      到底自己赞同的立意。
      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千言长篇须臾而就,晏玦停笔,擦拭双手,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里或许用‘兜鍪’更循音律。”
      晏玦想着,正要落笔去改,忽然瞥见纸上印着的暗纹。
      白日里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她直接落笔在了试卷上。
      数张草卷静静摞在案上,被她无意间推到了一旁。
      晏玦尽力按下心中惊悸,强撑着吹干了卷面墨迹,逐张检查。
      “只消不犯国讳便万事大吉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宣朝不重贤讳,孔孟黄老一律临文不讳,晏玦自觉也不至于忘形到犯了自己的家讳,需要留意的便只剩公讳了。
      查了一圈,纵然字迹略发洒脱,但总归是没有致命之失。
      晏玦心中大石落地,如释重负。
      叩谢先帝在天之灵。
      正瘫坐着,主考的中书监萧安踱到身前。
      “这就答完了?”
      晏玦陡然正坐,拼命掩饰住心慌:
      “意尽矣。”
      萧安不置一词,随手拾起她的试卷,读了起来。
      晏玦盯着自己的笔墨,心下惴惴不安。
      萧安读罢一张,随即又取一张,晏玦见状,连忙将剩下的悉数奉上。
      “早晚是要由他评判,如今看便看了吧。”
      晏玦心想。
      全文阅毕,萧安将答卷放回到晏玦案上,轻飘飘地留下一句,
      “等会儿记得将姓名籍贯一并誊上。”
      晏玦急忙称是,抬头却见他早已踱至后排书案间了。

      酉正,日入。
      毓章殿廷试不续烛火,金乌西坠,室内愈发昏暗。
      身旁考生陆续停笔,晏玦悄悄瞥了一眼苏徵,恰好见她抬腕提笔,正将宣纸自毡上轻轻揭下,风干墨迹。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烈,苏徵转过来,冲她莞尔一笑。
      晏玦顿时安心下来,仿佛之前一切抉择、慌乱以及将近半日的枯坐都已然过去,她还是书院受蔡大家和苏徵庇护小师妹,任性妄为、直言不讳,不必担忧在毓章殿阶下自己是否闯下大祸。
      只是,晏玦明明知道,倘使面前这一番文字遭主考厌弃,不但自己或许无缘庙堂,更重要的是,她也就没有机会去救苏徵了。
      苏徵会中状元,她会留在漩涡的中心。
      只是,落笔千言,她反复读了百遍,自觉无可删改。
      晏玦又看了一眼苏徵,继而沾墨,下笔,在试卷左侧留白处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
      一笔一划,方正、乌黑、光园且决绝,一气呵成。
      受卷官自苏徵起收卷,收罢并未立刻向晏玦去,而是立在苏徵案前道:
      “陛下口谕,宣颍阴苏徵觐见。”
      晏玦生疑:这回殿试,倒多了许多意料之外。

      出了大内,眼看京城万家灯火,店铺林立,气氛随即轻松起来。历经此番,一跃成为天子门生,众人皆是踌躇满志,甚至几位京兆人士已经开始张罗众贡生同去酒家欢饮达旦。
      蔡门外院出身的徐度极力邀晏玦同去,
      “小先生,同去罢,今日可要好好叙叙同窗之谊。”
      晏玦惦记苏徵,婉拒了他的提议,
      “那度送小先生回去吧。”
      徐度见她面色不好,关怀道。
      晏玦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便叫他不必担心,
      “这条道玦常走,师弟不必担心,且去与诸子及时行乐便是。”
      闻言徐度才作罢,又嘱咐她几句,方跟着几个贡士往酒楼走去。
      晏玦抄着手,独自往苏府走去。

      上一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殿试毕,行礼出宫。
      苏徵谢绝了众同榜相邀,拉着晏玦转进一条小巷,寻了她钟爱的那家点心铺子,唤老板包了几样她素日爱吃的糕点。
      晏玦:“不要莲蓉,蛋黄亦不要。”
      老板面有愠色:“小老儿不卖不懂吃食者。”
      苏徵笑着打圆场:“我要,我喜欢。”
      又捻出一块栗子糕递给晏玦,
      “饿坏了吧,今天殿试一整天你肯定吃不下东西。”
      老板正包着,听闻“殿试”二字,顿了一下,也不抬头,
      “既是贡生,就送二位一对状元糕吧,讨个口彩。”
      晏玦惊喜,正要道谢,那老板又悠悠道:
      “没给你放莲蓉,蛋黄就更不必想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也不爱吃五仁的。”
      老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晏玦想着想着,甚是怀念,不知后来宣朝国破,不知那铺子是否安好,遂转进去寻。
      行到店前,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挑点心,凑近一听,样样数数,皆是她所鄙夷的,
      “劳您包些双黄莲蓉月饼,五仁的也称些来。”
      正是席昭。
      晏玦顿时觉得,拨乱反正很有必要。
      席昭向晏玦拱手:“今日殿试,多谢晏会元相助。”
      晏玦回礼,
      “无妨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随即准备去铺子里挑几块点心。
      “不知晏会元如何知道在下姓名?”
      晏玦心下一惊,的确,此时的席昭只是将军府庶子,被公主嫡母压着,寂寂无名,自己自幼在禹州读书,理应不识才对。
      “偶然听说足下射艺高超。”
      晏玦记得他箭射的极好,幼时随公主拜见君王,一箭便射落了枝头欲坠的柿子。
      景宣帝大喜,赐他鸣镝一支,资以嘉奖。
      鸣镝箭,也叫响箭,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响声,传说是在秦末汉初,由匈奴太子冒顿所创。
      单于欲废太子冒顿,并故意置之于死地。冒顿制鸣镝箭,并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于是射其马,又射其爱妻,左右皆跟其发射。
      最后冒顿和父亲打猎,用鸣镝射杀之,左右跟从射杀之,“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文献上还说,至冒顿“匈奴最疆大”。
      晏玦心想:怪不得席昭日后黄袍加身呢,这简直是一语成谶。可见御前赏赐还是银票比较妥当。
      等等,此等微末小事,我又如何会知道。
      晏玦疑惑地看向席昭,脑中转过景宣帝给她的记忆:
      哭号,火光还有御阶上面的点点鲜血。
      还有贯透贼首的当胸一箭。
      心律陡然加快,那个看似无稽之谈的答案堵在心头,她却不敢宣之于口。
      莫非宣景帝给她的记忆,是席昭的?
      而后席昭特意来这里寻她,是因为经历这一切的,不只她一人?
      席昭拉她进店,店内无人,老板不知转到何处去了,一灯如豆,映得她明眸潋滟,
      “你有我的记忆,对吧?”
      晏玦后退一步,眸光依旧清明,
      “我不知道。”
      席昭意识到了她有些害怕,放缓了语气,
      “那大概就是了,我大你四岁,入宫射柿时你尚在襁褓。那以后我便没再出过风头,你便更无从得知我擅射艺云云。”
      晏玦咬唇不语,良久复问他:
      “那你如何知道不是我随口奉承?”
      席昭略微俯身,与她平视,
      “因为我也看见了你的往事。”
      “能伏在苏中书大腿上的,昭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晏琚:?
      但是倘若当真如此,景宣帝又为何要送席昭回来?
      特地让我亲眼看他再创辉煌?
      或许,并不是先帝所为。
      我若是席昭,开国新君,此时前来,确认了我这个变数,现下心里想的一定是,
      杀人灭口!
      除了我这个变数,再创辉煌不过就是重蹈覆辙,何其容易。
      想到这里,晏琚面上一片惨白,脸上嫣红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试图挪到门前,拔足欲奔,却看见点心店的老板不知何时,又转回到自家铺子门口。
      她不动声色地迎上去,准备拉老板一起跑路。
      大爷,没时间解释了快跑!!!!
      没想到老板竟对她两人道:
      “刚才听闻二位竟是贡生,小老儿就送二位一对状元糕吧,讨个口彩。”
      晏玦:这事,我管不了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殿试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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