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套路多》鹿时深

4、第四章

　　阿毛闲时絮絮叨叨什么都喜欢跟我说，我这段时间夹着尾巴伪装的纯良极了，他便以为我真成了只温顺的小绵羊。我问他功夫的事，他也知无不言，把娄傲的武功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后来我知道谷中的藏书阁收集了许多武功秘籍，而让娄傲称霸武林的那门斩心决也在其中。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门功夫，也不知娄傲叫什么“魔尊”，我爹与师叔师伯提起他时只用“魔头”或是“妖人”代称，魔头与妖人的功夫自然是邪门歪道，不配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

　　阿毛说斩心决乃娄傲自创，其势摇山憾海不在话下，当真可谓神功。阿毛说得我心动，计划了几日路线便偷偷溜进藏书阁。

　　老畜生有段时间不在谷中，我得空便往里钻，极有耐心的一本本翻找。我只知道娄傲爱钱，却从不知道他对武学也如此痴迷，这里边的藏书涵盖了现今江湖上大多数门派的武功典籍，甚至还有许多失传已久的秘籍。

　　我满以为娄傲会把斩心决藏在暗格密室之中，于是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犄角旮旯，末了却发现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就大喇喇地搁在书架上。

　　我把上面的内容誊下来揣进怀里，每晚睡前都要拿出来琢磨一遍。这手稿信手拈来，写得豪放不羁，似是兴之所至一挥而就，大概也没想着要给谁看，我单是辨别他的字迹就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更不消说理解内容。

　　娄傲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我进了藏书阁，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我问话，我信阿毛不会出卖我，兴许是我进去翻来翻去弄乱了藏书阁的布置，让他察觉不妥。我咬牙不肯认，他竟然没打我，转身进了我的卧房，我压在枕头底下的斩心决被他拎了出来，他一挥手，纸花便洋洋洒洒落在我脸上。

　　娄傲抿着唇，半晌道：“没进去？”

　　他下颌的肌肉线条紧紧绷着，我咽了下口水，去看阿毛，阿毛早就站不住，软趴趴贴在地上，一个劲儿朝他认错。

　　娄傲一脚踢开他：“用不着急着往自己身上揽，你自然有错，该你的罚一分也少不了。”

　　我一直怂，这会儿倒成了真英雄，挡在阿毛身前，“是我自己要去的，跟阿毛没关系，你要罚便罚我！”

　　他一听我说这话，怒气大盛，劈头一个耳光就扇了过来，我整个脑袋“嗡”一声空白了半晌，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半边脸疼得钻心，口里全是血腥味。

　　我猜想这次八成是要活不了了，偷师学艺放在哪儿都是大忌。

　　“急功近利，蠢笨如猪！你是不是以为报仇是件顶简单的事？你连一点练功的辛苦都不肯为你死去的亲人付出，天天发白日梦，想一夜之间成为绝世高手，本尊倒想问你，你比别人多了什么？老天凭什么要格外关照你？就因为你死了全家？”

　　我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几乎要跳起来跟他对峙，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我吃的苦，我受的罪，我看见的那些肮脏龌龊事，几乎要把我揉碎了和进泥里重塑一遍。

　　只要能让我报仇，让我当狗，当臭虫，当什么都行，可他至少要给我希望，让我知道我多活的每一天都是在一点一点靠近那个目标。我把牙磨得嚯嚯响，半天吭出一句：“你知道个屁！”

　　娄傲的脸一下铁青，抽出鞭子把我抽成了个陀螺，他平时也狠，但总狠得不温不火，哪怕是我俩初见那次别人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面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兴，只是干脆利落地让那人永远闭了嘴。我从没见他狠得这么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就会炸了，他把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了那条鞭子上，每抽一下我都感觉皮鞭切进我的皮肉一直陷到骨头里。

　　我很奇怪到了这分上我居然还没被他打死，阿毛爬过来护着我，越发激怒了他，他用同样的力道对着阿毛抽过去，“你还知不知道谁是你主子！”

　　阿毛不像我，浑身上下的皮被娄傲抽的都出茧子了，他纤纤弱弱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习武之人，这一鞭子抽在我身上顶多疼两天，若是落在阿毛身上少不了要去半条命，我脑子一热蓦地伸手抓住了破空而来的鞭梢，鲜血顺着震烈的虎口滴滴答答往下淌，我瞪着眼睛跟他对视，“说好了只罚我，跟阿毛无关。”

　　娄傲一直紧抿的唇微微有些放松，被颊边的肌肉牵扯着往一边撇了撇，他这一笑让我浑身的汗毛都无端竖了起来，“你们俩倒是志趣相投，才没几天就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将鞭子慢慢从我的手里抽出来，粗糙的鞭梢摩擦着骨肉，我咬着牙，较劲一样不肯松手。阿毛求我跟他认错，我才不肯。

　　娄傲眯起眼睛对阿毛说道：“滚开，别碍事。”

　　阿毛扒在我身上死活不肯下来，娄傲当真火了，方才他只是单纯凭力气在打，这下扬鞭竟然带了内力，我跟阿毛两个摞起来也吃不住他半分功力。好在我脑子这时候转得够快，带着阿毛往旁边一滚，只听“咔嘣”一声，那条细细的鞭子居然被他抽断了。

　　“小公子！”阿毛突然大喊一声，他的声音近在我耳边，这么突兀地来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就见阿毛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阿毛哭得抽抽噎噎，把我搂得紧紧的，“小公子，你的腿……”

　　我回头一看，娄傲的鞭子正断在我左腿上，方才那一滚躲出去大半个身子，可惜了这条腿未能幸免。

　　娄傲站在那有点发愣，他茫然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大概是在懊恼方才应该一鞭子抽死我，怎么就变成抽断了一条腿呢。

　　我试着动了动那条腿，这一动我便再也忍不住了，跟阿毛一起哭成了一对，我哭得一点也不矜持，真的太他妈疼了，唯有放开了嗓子嗷嗷喊才能勉强减轻一点痛苦。我心想这可惨了，一个跛子还怎么杀回去寻仇。我越想越伤心，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又疼又累，哭得几乎没力气了，那老畜生才回过神来，慢腾腾地朝我们这边走来。

　　阿毛脸色惨白，说道：“尊主息怒，小公子还只是个孩子，好奇心重，阿毛知错，日后定会加紧督促，绝不会再犯，求您饶过他吧。”

　　他蹲下来捏了捏我的伤腿，我吓坏了，觉得他一定是嫌这条腿断得不够利索想一把扯断，我拼命用另一只脚去踢他，“走开！走开！你走开！”

　　他捏住我胡乱扑腾的脚腕，咬了咬牙，到底忍住没让我从半残变成彻底的残废，后来我干脆放弃抵抗，挂着一脸鼻涕眼泪任他捏扁搓圆。他居然一弯腰把我抱了起来，尽量避着我的伤腿。

　　阿毛活见鬼一样张大了嘴巴。

　　我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他也正瞧着我，像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麻烦的物件，微微拧着眉头。我还要挣扎，他威胁我说：“再动你这条腿就真废了。”

　　我一听说腿还有救，当即收了声，乖乖窝在他怀里。

　　还没等到正骨我便很是争气的晕了过去，醒来后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伤腿根本使不上劲儿，我问阿毛，“他刚才是不是骗我，我一定是瘸了对不对？”

　　阿毛摇头说：“没有没有，尊主向来一言九鼎，他说不会就不会，况且是左护法亲自给你正的骨，左护法医术高明，活死人肉白骨，他出手定然不会有问题。”

　　我奇怪道：“左护法是谁？”

　　这地方竟然还有第四个活人？

　　跟阿毛的对话没出半个时辰，这位左护法便登门造访，掐着我的脸颊来回捏了捏，“娄傲怎么养什么东西都是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从前养猫养狗也就算了，瞧给人家孩子折腾的。”他笑吟吟问我，“小可怜，那老东西是不是整天吓唬你，吓得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我倒觉得这个怪大叔比娄傲更可怕，不由往床榻里边缩了缩。

　　阿毛恭恭敬敬给他作揖：“见过左护法。”

　　我这才晓得这个脸堂微黑的男人便是娄傲的得力手下纪成墨。

　　养伤的这个把月娄傲从未出现过，开始我还满足于这种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再睡的日子，等到第七天日头再次升起，我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痒。我甚至开始想念娄傲逼我练的那套傻兮兮的基本功。

　　纪成墨说我要是敢再动，不用娄傲动手，他亲自给我把这条腿锯下来，反正我也不打算要了，他本就生的虎背熊腰，板起脸来比娄傲更加可怕，我认命地躺在床上，头一遭觉得无所事事如此难捱。

　　斩心决虽然被娄傲收走了，可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上面每一个符号都深深印在我脑子里，我有时睡不着，就会闭上眼睛把它从头到尾默一遍。

　　等我伤好时，已经基本能将娄傲那笔鬼画符似的字给译出来了，只是内容晦涩难懂，我久久不得其意。

　　自从挨了这顿打，我再也不敢在娄傲面前提起斩心决，日子久了，这篇仿佛揭过，我练功比先前勤快不少，日子也好过许多。

　　我开窍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

　　沉夕谷终日光照不足，植物却长得意外茂盛，院东有棵枇杷树，一到季节便结满果实，我要去摘，阿毛说沉夕谷不可攀高。那时娄傲不在谷中，我央他放我一马，他脸一拉，跟我说若是我能将今天的功课一字不落倒背下来就许我上去。

　　我顶烦念书，遑论倒背，但正着背我也半斤八两，倒不如当做新文从头背起。阿毛没想到我为了口吃食果真能将书倒背下来，看我的眼神一瞬软了下来，又哀又怜，问：“小公子，你在这吃的不习惯？可是想家了？”说完不用我亲自动手，自己去树上给我摘了几个又大又甜的果子。

　　阿毛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夜里下起了雨，他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对谁在说，“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我听着他低回糯糯的声音，睡前照旧默念了一遍斩心决。蓦地，太阳穴像被长针贯穿，疼得我整个人麻木了半晌，等我惊醒，已是子夜，阿毛早已离开。

　　我将双手伸到眼前，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了真气运转。我爹常说我不是块练武的料子，万没想到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连这种盖世神功我都能参透其中奥秘，我可真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