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爱与慈悲 ...
-
爱是占有,是私欲。而慈悲没有自私的欲,它只望他人快乐、望众生快乐。
别墅内。
朝颜和蜚零相对而坐,蜚零言道:“我等鬼差的修炼方法主要是基于‘天一心法’充实内里,而后配合咒语方可显效。你修时间炼尚短,太过凌厉的招式恐伤身,现我先将隐身、瞬移咒教与你,你已有调息的基础,以后勤加练习,定能学成。”
“这隐身术易学,先从它开始吧!朝颜你记住咒语‘玄度圣力,浩荡无边, 隐我于尘,化吉为安,令!’。”
“玄度圣力,浩荡无边, 魂鬼其形,隐我于尘,令!”朝颜放空思想,手拿玉扇,跟着默念一遍咒语。再睁眼,感觉身体变得很轻。
“不错,第一次能隐身十之八九,很有悟性。但真正的隐身术,是将自己隐入周遭,使自身如清风、若元气,在而不显。朝颜你还需多加练习”蜚零点头称赞。朝颜听后抬起双手,细看之下发现它们无颜色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如透明的水波纹,可以透过双手看到地砖。正欣喜时,隐身状态消失,自己现出真身。
“无论何种法术,皆需施法者专注,一旦心神涣散,法术便会失效。”蜚零解释。“这瞬移术对施法者内功修为要求较高,朝颜你先记咒语,待内修能赶上便可直接用了。‘杳(yǎo)杳冥冥,玄月之精,通天达地,出入幽冥,移!’”
朝颜重复几遍,点头示意自己记住咒语了,蜚零就回自己房间修炼,把客厅留给了朝颜。朝颜闭目将咒语再重复记忆了几遍,确认自己已经记住便深吸一口气,盘腿打坐静心修炼。
次日太阳刚落山,朝颜听到脚步声便睁开双眼,呼出一口浊气。她头也不回的说:“鬼卿,可是你?”
刚到楼梯口的鬼卿有些楞,“朝颜如何知道是我?”
“听脚步声呀!”朝颜站起身,“怎么样,我的听聪视明修为又有提升吧!”
鬼卿打趣道:“朝颜姑娘可要加把劲,以免像昨夜那样,被个凡人逮个现行。我把你的英雄事迹传回冥府鬼差们都笑岔气了,有个小差说‘朝颜姑娘可真有意思,做鬼本就隐身于凡人,没成想被蜚零师傅施法现行,自己隐不来身还被个凡人看见,真真是个妙人!’。”鬼卿正哈哈大笑,没留神就被他身后的蜚零踢了一脚屁股。朝颜得以报复便大笑道,“我的隐身术现虽使得不精,但也绝不会像昨天那样不知怎么藏好自己!且我也没被师傅打呀!”
蜚零难得有些笑意,便没理会三人的调笑。
客厅里。
“蜚零师傅,”鬼卿正了正身体。“今日有位名曰莲池的僧人在我们地界圆寂,须由我们以莲花灯开路接引他回冥府。”
蜚零点点头,唤上三人出发。
“鬼卿,修佛之人死后也会到冥府吗?”朝颜问道。
“冥府统管天下轮回,不论人或是畜死后皆回地府。人分三六九等,冥府皆有对应。就拿这僧人来讲,鬼差须聆听教诲洗净俗念,后手持莲花灯接引僧人回地府,到地府后与十殿阎罗贪心论法,而后僧人可免受轮回之苦直接涅槃重生。”
“不轮回却可以重生?”朝颜不理解。
“重生就是可以获得更高的修为,更多的感悟!僧人认为‘天下之苦,莫过有身;饥渴寒热,嗔恚惊怖,色欲怨祸,皆由于身’,所以身体对他们而言是负担,他们的重生是魂魄和思想的重生,而不是□□。”
“□□重生为轮回,佛祖的愿望是救世人脱离轮回苦海,可真正成佛的又有几人!”解蚩感叹。
“鬼卿,这僧人为何而死的?”解蚩有些好奇。
“这莲池短福25,今日化缘之时遇一男子被高利贷追债。佛家认为高利贷对人剥削太多,有伤慈悲,属六种非道取财之一。莲池便前往劝阻,没成想那放贷之人失手将他误杀。”
“师傅,我们没有莲池所用过的东西,现在应该去哪里找他呢?”
“没有怨气的魂魄一般都在尸身附近,莲池为僧人应火化,去火葬场找他便是了。”
谈话间便到了火葬场。一行人下车,见入口处写有对联,上联:早来晚来早晚都来,下联:先到后到先后全到,横批:来了?蜚零多看了几眼,暗自感叹“此岸即是彼岸,彼岸即是此岸”,有佛理!
蜚零给值班的员工使了些钱后见到了莲池的尸身:他躺在走尸车上,面容安详,头顶有十二个香疤,身穿由七条赤色棉麻缝制的中衣,胸口处、腹部、左肋衣服皆破有洞且四周都是血渍。
“为何连纸棺都没一副?”蜚零奇怪。
“他是警察局送来的,没有亲戚朋友同来,自然没人愿意出这个钱,现在就等烧尸体的老孟回来直接推去火化。”火葬场的员工回答。“往常类似的尸身都是这样处理的,火化后直接留在我们这里,根本没人认领。”
“备一副纸棺吧,我出钱。”员工听后点头哈腰后去拿纸棺了。蜚零不忍看慈悲救世之人连幅棺椁也没有。
“多谢施主。”不知何时,莲池的魂魄出现在几人身边,此刻正双手合十以示感谢。“然人死如灯灭,这尸身于我只是衣裳而已,施主无需破费。”
“大师,”蜚零带几人回了礼,“我等行走于红尘,自然一身俗气。大师为度世人舍命,我等不愿您尸身折辱,自付钱银备纸棺一副,望大师成全。”
莲池不再多语,他静静立于走尸车边。不一会,火葬场员工进来,先将尸身放入纸棺中,再将纸棺搬到走尸车上,接着推车进入焚尸房,后将纸棺慢慢推入炉中,再关闭炉门,接着点火开始火化。期间员工往炉内喷了些柴油,再将鼓风机打开,不时用一长钩将尸身翻动,以加快火化速度,最后只剩下些白灰色的灰和大块的骨头 ,员工熟练的把大骨碾碎装入骨灰盒中,再将盒子递给蜚零转身走了。
蜚零接过莲池的骨灰盒,询问莲池是否寄到挂单的寺庙。莲池摇摇头说道:“寄给我的母亲吧。我年少出家,这一掊灰骨算是了了我们今生的母子情分。”蜚零点头称是,将地址和骨灰放在车副驾驶座位上。
“大师,现今时间还有些,你可有想去之处?”
“施主可否带我去这附近最高的山?”
“可!”
一行人往古柏山驶去。说是古柏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丘。城市发展太快,为满足大量务工人员住房需求,各种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不经意间城市周边的山丘全部夷为平地,现存的就只剩葬有烈士的古柏山了。
“大师,”朝颜生前死后都没接触过僧人,难免好奇,“您当初为何会出家呢?”
莲池双手置于膝上,听到朝颜问话只温和的笑了笑。
“大师可是不便?那我便不问了。”人死了还讨人烦心的事朝颜做不出来。
“施主勿挂。贫僧只是太久没细想,所以反应有些迟了。出家人无所不能对人言。”莲池清了清嗓子,这是他讲学前的习惯。
“贫僧自11岁出家,出家原因是为我母亲。”
莲池本名肖攸宁——君子攸宁的攸宁,他母亲名为薛佳萍。
北京姑娘薛佳萍为支援偏远山区的教育事业自愿到山东曲水县一个小学教书,她在那里认识了莲池的父亲肖建国。肖建国是曲水本地人,遇见薛佳萍后展开猛烈追求,不久两人就顺理成章的结婚,还很快有了孩子。三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但父慈母爱也算生活幸福。肖攸宁在曲水生活到8岁才随父母工作调动搬到北京。薛佳萍的家人在她结婚之初就有微词——嫌肖建国家是农村的,格局小、难有建树。薛佳萍和肖建国回北京后,一家人接触多了,就更不喜这个女婿。肖建国心高气傲、不愿低头,时间长了薛佳萍也少了安抚的耐心,渐渐夫妻关系出现裂痕。有一天两人又为小事争吵起来,肖建国忍不住动手打了人。有了这种开篇之后,薛佳萍身上伤就没好过:肖建国工作不顺利,回家把薛佳萍打一顿;肖建国喝醉回家,嫌薛佳萍洗脚水冷了又把人打一顿;儿子学习不好,肖建国觉得薛佳萍没用心教育还是把人打一顿。在这种家暴氛围中,薛佳萍和肖攸宁过了整整三年。那三年,他们对周围充满不安全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会突然被打所以会时刻防备,他们从不敢睡觉睡得太熟——担心肖建国有事又找不到人发脾气,所以要时刻准备着。
薛佳萍的娘家人劝她离婚,可她舍不得孩子只能提心吊胆过日子。在肖攸宁11岁生日当天,薛佳萍父母接女儿外孙回家过生日,肖建国喝醉之后寻上门与薛佳萍父亲起冲突,把老人家打了。薛佳萍气急加上长年挨打心中积怨,她顺手拿起水果刀朝肖建国刺去,肖建国被刺穿脾脏当场死亡。薛佳萍被判入狱30年。肖攸宁认为母亲是为了自己才没离开,才会杀人入狱、失去自由。为了替母亲消业障,11岁的他选择出家——佛教徒薛佳萍的母亲、肖攸宁的外婆亲自送的他出家。
从初为净人时的逃避,到剃度为沙弥时的顿悟,再到头顶戒疤为比丘时的度己度人,肖攸宁用了15年重新寻找到活着的意义。之后他去监狱看望薛佳萍时留下这样一句话:“妈,我以前认为的对你好,是见你、陪你;现在我认为的对你好,是不问、不打扰——问了,你便忘不掉过往,打扰便让你分心牵忧我。佛说人有众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我找到了我的去处,也盼你放下过去,找到你的。”
朝颜听后,内心更不理解了——家暴只有一次和无限次,在第一次就尽力反击让对方看到家暴的代价,一定会让伤害缩小的。看来还是自己佛根不够。
古柏山上,莲池朝着西方跪拜,行了个膜拜礼:“小僧得幸修习佛法,跪谢诸位神明赐此机缘。”
而后站起来,转向东南方跪下行了投地礼:“儿子不孝,舍母亲而先去。现拜谢母亲生养大恩,愿母亲放下执着,一切自在!”
“莲池大师,你一生应该没有遗憾吧?”朝颜想莲池能悟道,应该没有遗憾的事情吧。
莲池站起身,拂了拂衣衫道:“自然有憾。一憾过世太早未能替世人多消业障;二憾入我佛太早,未能尝尽八苦十二难;三憾佛心不净,留恋红尘。”
莲池语毕不再说话。
蜚零见状命鬼卿祭出莲花灯——统共37片花瓣围成一圈,形如莲花,大小可捧于双手间,红白色相见,灯内燃有长明灯。
蜚零与鬼卿走在前,莲池走在中间,朝颜与解蚩随后。一行人向冥府走去。三岔河、曼珠沙华、黄泉路、奈何桥皆在,朝颜心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前次来为己死,今次来为莲池生。人生反复,造化弄人。
莲池看着满目的曼珠沙华,心内动容,“曼珠沙华,堪称是最为无私的花朵,独处于冥府,为众人罪恶自消而盛开。与它比,我的修为委实浅薄。”心中便打定一个主意。
众人引莲池往九殿平等王宫殿而去。第九殿发生六道(天道、人道、地道、阿修罗道、地狱道、畜生道),莲池将在九殿拜叩平等王,而后决定投入轮回或是涅盘。
正殿上,平等王端坐于公案之后,连鬃长髯,头戴方冠,身着宽袖长袍,双手负于案上。莲池进殿,双膝跪地,头、手触地行礼。礼毕,平等王道:“堂下莲池,佛法广大,昌静登堂,持戒念佛志坚,更因普渡世人而死。本王赦你此后不入六道,免受轮回。你可愿意?”
“小僧谢平等王。然佛说,世之最可珍重者,莫过精神。一念净,即佛界缘起;一念染,即九界生因。小僧精神存杂念,受之有愧。方才小僧路黄泉见曼珠沙华,认为此花最为无私,最为孤独,为亡魂洗恶念而毅然盛开。再观小僧,佛说,佛法只度有缘之人,小僧见高利贷放贷者施恶,便刻意相度,结果害他担贫僧性命这一业障。相形之下,小僧愧对佛主教诲。请平等王许我再入红尘轮回。”
平等王点头。蜚零等人便带着莲池往望乡亭走去。
朝颜没有慧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吃苦不要安逸呢?特别莲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
“莲池大师,如果你投生再遇到今生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难道锥心之苦还要再受一遍吗?”
“若再遇一遍,定是佛认为小僧没有彻底领悟,所以再给小僧一个机会。”莲池见朝颜气嘟嘟的样子有些好笑,便说道:“施主怜小僧幼时疾苦,感同身受,所以才这般生气,着实善良。小僧可否问问施主,如是你,你怎选?”
“若是我,在最初你父亲动手打人的时候就会反抗,哪怕遍体鳞伤也叫他知道家暴的代价。再不行还可以离婚啊,让孩子在离异家庭长大只是痛一时,在家暴的氛围中长大才是噬心的慢性毒药!而且,人生短短数十载,本就凄苦,何必非要有大志向,过好自己不是更自在吗?”
莲池点点头,前半段是对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后半段不敢苟同,人人为自己安逸,那世上其他受苦的人怎么办?
“胡闹!”辛夷远远就听见朝颜的话,脸色阴沉的走近。“大师是有大智慧的人,岂是你个小小鬼差能悟的?”
朝颜缩缩脖子,躲到蜚零身后去了。蜚零被辛夷看得直冒冷汗,险些跪在地上认错。好在辛夷看了一会就挥挥手让几人去前方等候。
辛夷负手而立,面向几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施主,佛说一切因缘生,万般不由人。爱是小情,只系于一人身上,会变、会消失,即是会变的东西又何须付以真情?慈悲却不同,慈悲是大爱,没有七情六欲,你只会盼她喜,盼她乐,不会有贪念、不会有嗔痴。”莲池站了会,忍不住相劝。不是莲池法力高深看透辛夷,而是他眼中的爱恋、悔恨太过明显。
“我与大师不同,大师为大爱可抛小情,但我前后所要只她一人。”
“即如此爱她,为何施主不言明?”
“她还不是‘她’,她正在变成‘她’。等她成了‘她’,我便再不会舍弃‘她’。”
“因由婆娑而叹极乐之美,因由遗憾而惜无憾之好。施主等来了你以为的‘她’,届时发现自己所要是不是‘她’,又当如何?”莲池顿了顿接着说:“望施主所等的她是真的‘她’,而不是施主以为的‘她’。”
辛夷侧身问道:“依大师之意,如若我所求之人不在尘世,那这些爱是否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不悲过去,非贪将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莲池说完,双手合十施礼离开。
辛夷握紧背后的双手,暗暗跟自己较劲,“我要的就是万年前那个自己在菩提树下打坐她在菩提树上摘花的女子!仅是她,无别人!”而后辛夷对莲池嗤之以鼻,自他出生,地藏王菩萨的教诲天天听也不见佛根有半分增长,修佛之人以为世事皆苦,唯忘情去爱方能自在,迂腐!
话说这头。蜚零三人在奈何桥等待莲池。
“鬼卿,”朝颜想起自己上次来冥府是先喝的孟婆汤再去见的秦广王,似乎和莲池的顺序不一样,便问:“上次为何先带我喝孟婆汤再见秦广王?”
“小点声!”鬼卿赶忙靠近朝颜做势要堵她的嘴,“上次我和解蚩在曼珠沙华处待久了,头脑有些发昏,便弄错了顺序。而后想起来时你已经把汤喝了!你但凡问一句也不至于啊!而且当初我俩都以为你要投生入轮回,想着早晚都要喝的,也就没理会。”
正当朝颜气得要动手时,莲池过来了。朝颜收了架势,想着回别墅再收拾他。
“劳烦诸位施主带路。”莲池道。
几人将莲池引到桥边的孟婆处,这次孟婆总算是给了个正脸,戴眉开娇,右脸侧一缕黑亮的秀发垂于胸前。只见孟婆端起桌上的汤,双手极力克制却仍有些发抖的将汤递给莲池:“大师,红尘喧嚣,望你如意。”
莲池有些动容,“冥府的女子皆心善,刚才的施主是,此女亦是,可见地藏王菩萨果真是大修为者。”接过汤,抬头饮尽。
来到投生门,门后有六道小门,分别著有“天道、人道、地道、阿修罗道、地狱道、畜生道”几字,莲池走到人道,回头望了眼,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摇摇头踏了进去。
送完莲池,蜚零等人的任务完成,准备返回阳间。路过望乡亭,孟婆坐在亭内,难得没有熬汤,她望向莲池离去的方向静默不语。
爱与慈悲在事相上没有两样,在起心动念上大不相同:一个心迷,一个心觉。迷了的时候叫做爱情,觉悟了就叫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