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的荣耀》金麟

6、火焰烧过特瑞伊 上

　　出征的军队已经靠近辛泰科斯的边境，辛泰科斯的城市渐渐都消失在身后，视线里只剩无边无际的荒原，草木都颓败着，天空也灰蒙蒙，压的很低。魔鬼渐渐出没的多了，乌鸦、尸骸和蓝色的火焰是一路上唯一的点缀。
　　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
　　再往前，就是被玛丽占据的北方三国之一，费耐提克。在威廉和尼古拉斯经过的时候，还没有被攻陷的小镇特瑞伊，现在已经成为了死灵骑士们占据的地盘，也就说说，穿过眼前这片死气沉沉的树林，就到了玛丽的国度了。菲利克斯命令队伍停下，他必须要养精蓄锐，也许接下来，就会是没有休止的战斗了。
　　战斗前的肃静笼罩着整个营地，士兵们都一脸肃穆，谁也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是还能活着，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把剑擦得更亮。
　　菲利克斯围着黑色的长袍，他的手冷得像冰，手边的蜂蜜水早已没有了热气。他一直在看一封信，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却又舒展开。他猛的站起来，掀开帘子，寒风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他的长发在寒风里鼓动，像一簇火焰。
　　尤尼·奇凯岑特米哈伊站在门外。
　　菲利克斯呼出一口白气，笑着说：“尤尼，我就知道你在外面。”
　　尤尼没有披外套，他穿的和平常一样多，他的身体在寒风里也挺得笔直，却并不开口，而是等着他的主人先说。
　　菲利克斯说：“尼古拉斯在希尔科科赢了。”
　　尤尼微微一笑，说：“那么是个好消息。”
　　菲利克斯愉快的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这是我们的第一场胜利！”
　　尤尼看了菲利克斯一会，忽然问：“那么为什么，您还在发愁呢？”
　　菲利克斯愣了一下，继而他的笑容淡了下来：“因为他们赢得并不光彩！”他把信递给尤尼。
　　尤尼看了一会，说：“因为来路不明的巫师的协助吗？”
　　菲利克斯转身走进帐篷，他说：“听着，尤尼，我从来都不相信巫师和魔法，更不相信有可以让魔鬼变善良的魔法，我也不相信尼古拉斯的那只魔鬼军队，可以一直听从他的指挥。”
　　尤尼跟着他走进了帐篷。菲利克斯怒气冲冲的靠在一张白色虎皮之上，看着那杯不再冒出热气的蜂蜜水，烦躁的说：“尼古拉斯这是在摧毁自己的意志，他不能依赖上那些来路不明的术士——”
　　尤尼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杯冰冷的蜂蜜水忽然冒起了泡，热气蒸腾而上。他说：“您看，世界上有很多巫师。”
　　菲利克斯惊诧的抬起翠绿色的眼睛，他死死的盯着尤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但是，你不一样，尤尼，你不一样。”他拿起那杯冒着热气的蜂蜜，喝了下去。他的嘴唇被烫得通红，他说：“你看，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他们。”
　　尤尼慢慢的在他的王子面前跪下，看着那双美丽的翡翠色眼睛，说：“我对您的祖先发过誓，同样，我也对您发过誓——”他冰冷的手指抚上王子铭刻着家族纹章的戒指。
　　从被触摸的那一点开始，寒冷袭遍了全身。
　　菲利克斯战栗着打断他的话：“该死的，这和誓言没有关系。”他愤怒的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的踱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他内心魔鬼的火焰又燃烧起来，炙烤着他的神智，蛊惑着他的灵魂。他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欲望就要钻出他的喉咙了，他扼着自己喉咙，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翡翠色的眼睛像是融化了的黄金。他嘶哑的对尤尼说：“出去——”
　　帐篷外面，黑色的枯枝嶙峋，像一群魔鬼，都把匕首刺向了天空。灰暗的东方，血红的夕阳正在慢慢落下地平线。
　　尤尼向他的王子伸出手去，菲利克斯喘息着，抽出埃尔伯之剑，冰凉的剑尖低着尤尼的喉咙，他说：“出去！”他的另一只仍然扼着自己的喉咙。
　　尤尼叹了一口气，他恭敬的行礼，说：“遵命，殿下。”
　　尤尼走出帐篷的那一霎那，黑色的毒蛇从菲利克斯嘴里游了出来，它眯着翠绿的眼睛，看着菲利克斯，说：“堕落吧，成为我们的君王吧，没有人爱的王子殿下——”
　　菲利克斯喘息着，鄙夷的看着它，说：“滚。”
　　于是毒蛇张开嘴巴，更多的魔鬼，哭泣着，尖笑着，烟雾一样涌出来。
　　菲利克斯握紧了剑柄。
　　夕阳彻底的落进了峡谷，黑夜席卷而来。

　　莉莉跟随着辛泰科斯的军队，已经十几天了，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祖母已经化为一股轻烟，留下她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怀抱着沉重的秘密和责任。
　　她叹息着站了起来，忽然火光闪烁了一下，她觉得一阵头晕。
　　魔鬼的气味。
　　没有错，是魔鬼的气味。
　　那应该是在和魔鬼搏斗的菲利克斯。莉莉已经习惯了在日落之后菲利克斯的神秘消失，天明之前，他会杀死纠缠他的魔鬼，踏着朝阳归来。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有不祥的预感，和恶灵骑士占据的特瑞伊只隔着一片树林的营地里，什么黑色的东西在慢慢的包围他们，乘着夜色，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在慢慢的包围他们。
　　她握紧黄金剑，但是这并不能给予她勇气。她掀开门帘，寒气带着魔鬼的臭味扑面而来，她必须告诉尤尼，也许菲利克斯在下一刻就会被自己心中的魔鬼打败，埃尔伯的钥匙会被魔鬼们夺走；也许月亮被乌云遮盖的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偷袭。这是第一场战斗的前夜，稍许的意外就会酿造悲剧，她必须告诉尤尼。
　　她抱着黄金剑跑了出来，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她看不见前方的路，也听不见人的声音，连战马和夜鸟都沉默着。黑暗似乎要把她的灵魂都吸走，魔鬼的臭味却愈加明显了。她的祖母曾经教过她召唤火焰的咒语，莉莉暗自念出咒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喃喃作响。
　　寒气慢慢爬上她的脊椎。
　　火焰并没有升起来。
　　莉莉怀里的黄金剑冷得像一块冰，每跑一步，它都发出细碎的金属的声音，无声的黑暗之下，这声音巨大的仿佛雷鸣，几乎要撕裂莉莉的耳膜。莉莉渐渐觉得抱不动它，力气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吞噬了，魔鬼的臭气也渐渐不可闻，只剩下淡淡的芬芳——蛊惑的，邪恶的，死亡的。
　　她再也没有力气奔跑，她踉跄着站住，黄金剑压着她的胳膊，像攀着无数的小侏儒。她听见了什么，她的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这儿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别人，隐藏着的，压抑着的，还有别的心跳和呼吸——
　　是谁？敌人还是朋友？
　　忽然，一个人拉了她一下，她摔倒在地上，黄金剑也“叮”一声落地。她刚想挣扎，那个人捂住了莉莉的嘴。她惊恐的睁大眼睛，但是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要挣扎，最后还是放弃了，一个脚步从她的身边慢慢的经过，魔鬼的恶臭混合着血腥味又飘过来了，她紧紧的咬住嘴唇，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脚步声终于消失了，而周围的黑暗也稍稍褪去。捂着她嘴巴的手收了回去，莉莉背后的人半坐起来，压低声音说：“你这个蠢货，你来做什么？”
　　莉莉抬起头，她吃惊的发现，那竟然是红发的菲利克斯王子。可是他为什么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她的惊诧让她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菲利克斯不屑的冷笑，自言自语说：“来了个累赘——”他站起来就要离开。
　　莉莉抱着黄金剑站了起来，她问：“您要去哪里？”
　　菲利克斯王子并没有回答她。她又急又怕，快走几步，跟上他，问道：“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菲利克斯没有回头，他走得很快，莉莉得小跑几步才能追得上他。她正想再问一遍，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背后响起：“特瑞伊，小姐，这里是幸福的小镇特瑞伊。”
　　莉莉回头，他们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弓箭，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他长得不算难看，但两条八字眉耷拉着，不知为什么，让他的笑容看上去虚伪得很。
　　菲利克斯听到声音，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到男人的时候，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继而就笑起来：“欧提，好久不见了。”
　　欧提丢下手中的弓箭，热情的迎上去，抱住菲利克斯的肩膀，说：“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莉莉看着这一幕，提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她想，在这样危险地地方，遇到一个老朋友真好。她的笑容还没有从嘴角边绽开，那两个拥抱着的男人忽然都动了——
　　菲利克斯后跳一步，拔出了埃尔伯之剑，欧提则捡起丢下的弓箭，拉开——他们的动作那么快，简直让莉莉看不清，前一秒钟他们还在大笑着拥抱，下一秒，他们剑拔弩张，致命的武器直指向对方要害。
　　一阵风拂过，卷起一片焦土。
　　莉莉目瞪口呆。
　　欧提大笑起来：“王子殿下，您一点也没有退步。”
　　一丝鲜血顺着菲利克斯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毫不在意，也大笑，说：“亲爱的欧提，你也不差。”
　　欧提说：“多亏了您那一拳，我的肋骨断了三根。”
　　菲利克斯眯起眼睛：“你的匕首也很锋利。”他的瞳孔里一瞬间闪出一丝嗜血的光华。
　　莉莉这才发现，菲利克斯的肩窝插着一把匕首，血正顺着他握剑的手指一滴一滴滚落，转瞬便被贪婪的大地吞没。她又看了看欧提，他的胸口微微陷了下去，似乎也受到了重击。
　　这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他们对峙着，静寂里，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连睫毛的颤抖都细微不可见。死亡在绷紧的琴弦上跳舞，空气凝固了一般。
　　忽然，远方传来了少女的歌声，像星辰一样从上空点点飘落。不知祈祷歌还是赞歌的歌声是那样悦耳，那样美丽。
　　但是不对。莉莉只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都在叫嚣，而她的灵魂和神智都要离她远去了一般，她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在跌倒的同时，她看到了欧提垂着八字眉的脸，笑的那么愉快。她咬紧了牙关。
　　莉莉倒下，溅起了一层灰烬。欧提笑眯眯的收起他的弓箭，看着菲利克斯，说：“你还想撑到什么时候呢，我亲爱的王子？”
　　菲利克斯握剑的手在颤抖，他似乎想要捂住耳朵，但是却不能丢下手中的长剑，他紧紧的皱着眉头，翡翠的眼睛不甘的望着他。
　　欧提笑着叹气：“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们有玛丽女神的庇护，而你们没有。”他说着，黑压压的死灵骑士都围了上来。
　　菲利克斯终于支持不住，半跪在地上，他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至于摔倒。丰沛的红发遮住了他的面庞，他忽然大笑起来。
　　欧提走上前去，抬起他的下巴，问道：“害怕了吗？我无所畏惧的主人？”
　　菲利克斯艰难的抬头，即使如此，他的眼睛里依旧满是骄傲，他不屑的看着欧提，说：“滚开，你这个卑贱的奴隶。”
　　欧提并不生气，相反，他很高兴，他说：“我的主人，您将会看到您的军队，您皇室的守护者，灭亡的样子，因此我会慢慢的折磨您，您或许会死去，或许会变得和我一样，无论如何，请您看到您国家的最后一刻。”
　　他垂下头，死灵骑士豺狗般围了上来。

　　火焰忽然一暗，尤尼站了起来。今天的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与安静，他甚至感觉不到菲利克斯和魔鬼的气息。平常的这个时候，他哪怕闭着眼睛，也可以感觉到菲利克斯火焰一样热烈的光芒。尤尼走出帐篷，一堆一堆的营火都燃到了尽头，站岗的士兵圆睁着双眼，看到他的时候，向他行礼。
　　尤尼沉默着，走过无数低矮的军帐，他来到菲利克斯的帐篷之前，他想掀开那扇帘子，最后却还是没有伸出手。他静静的在菲利克斯的帐前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去了。在黑夜里，他的身体笼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芒，无风的夜晚，他的长发都泉水般飘浮起来。

　　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莉莉偷偷睁开眼睛，她被锁在一间潮湿的牢房里，黑暗里，她听见对面有呼吸的声音，但是她看不到那是谁，也不知道菲利克斯在哪里。
　　莉莉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她的舌头疼的钻心。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咬破了舌头，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真的晕过去。
　　疼痛无时不刻在折磨着她，精灵比人类要敏感的多，一个小小的伤口，对于精灵来说都是致命的，他们甚至有一句俗话，叫做“保护好你的身体，因为疼痛会让死亡都退却”。莉莉只觉得脑袋都要被撕裂了，但是感谢慈悲神，她好歹是没有晕过去。
　　她试着的转动了一下手腕，发现动弹不得，她被吊在墙上，她的黄金剑被欧提抢走了，她的身上没有半点武器。她又试着在心里默念咒语，希望召唤火焰，但是依旧失败了。
　　她想了一会，又轻轻的转动手腕，铁链猛然撞击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黑暗里，她对面的菲利克斯开口了：“小声点，蠢货。”
　　莉莉停止了挣扎，尽管舌头疼得钻心，她还是愉快的小声喊了出来：“您没有事？”
　　菲利克斯笑起来：“他以为我会害怕玛丽吗？”
　　莉莉刚想说什么，菲利克斯忽然低声道：“嘘——”
　　伴随着他的声音，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欧提的笑声。接着灯火都亮起来，欧提坐在地牢的外面，他愉快的看着他们，说：“我猜的没错，你们果然是装晕。”
　　菲利克斯并不说话。
　　欧提笑眯眯的举起酒杯，对着菲利克斯比了一下，说：“我知道，您始终是我的主人。然而，”他抿了一口酒，顿了一下，又说：“您却不会加入我们的吧。”
　　菲利克斯并不看他，甚至连回答都懒得回答。
　　欧提打开牢门，走了进去，他抓住菲利克斯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说：“没错，我一直都厌恶着你这该死的骄傲，这该死的奥利弗蕾穆血统。”
　　菲利克斯的目光很懒散，甚至没有把欧提放在眼里。
　　欧提松开手指，他笑起来：“玛丽陛下说过，不能杀死你。您说，我会照办吗？”他神经质的笑起来：“不，不，您了解我，我当然不会。”
　　他走出地牢，他的声音像爬在潮湿的角落里的钉螺一样恶心：“我不会留下您的身体——那样玛丽陛下会给您注入新的生命。我会把您烧成灰烬，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亲爱的菲利克斯殿下，您必须相信我，”他轻轻的抚着手中的酒杯，“我会让您死去，再也不会复活——”
　　火焰一下全灭了。
　　黑暗又再次降临。
　　过了许久，莉莉小心翼翼的问：“他为什么这么恨您？”
　　菲利克斯笑起来：“因为他是被我杀死的。”他说着，铁链忽然都落在地上，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莉莉诧异的说：“您——”
　　菲利克斯捂住了她的嘴，他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我会回来救你的，你先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