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的荣耀》金麟

5、埃尔伯的钥匙

　　莉莉等了很长时间。狭长的窗外，夜色正在慢慢的退去。她渐渐开始恐慌起来，她想，如果不能阻止威廉王，那么辛泰科斯的国王和他的继承人都会死在战场上，大陆上剩下的六个王国里，还有谁可以抵抗邪神玛丽的攻击，如果魔法和神迹都已经失传，那么这个大陆依靠什么来复苏。
　　窗外窗外忽然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莉莉惊慌的站起来，那时候正好第一缕阳光射进房间，照着她惶恐的眼睛——那是出征的号角吗？是战士们穿着铠甲，骑着马离去的声音吗？然而她没有听到祈福的战歌，号角的声音只是回荡在安静的城市上空，而金色的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莉莉这才想起，辛泰科斯的第一个国王，光芒的菲利克斯，又被叫做太阳王，他乘着火焰而到，用生命击退了邪恶的女神。所以整个辛泰科斯王国，都崇拜着阳光，赞美着阳光，一千年来，不曾停止。
　　她正出神，忽然被人一拉一推，重重的撞到壁炉上。
　　菲利克斯把她按在墙壁上，红色的长发披散着，火焰般燃烧在她的周围，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莉莉说不出话来。
　　菲利克斯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说：“你是谁？伪装成什么样子？想要什么？”
　　莉莉喘不过气，她想挣扎着告诉她，她并没有抱着邪恶的心念，但是她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王子的手指几乎要勒断她的喉咙了。
　　而事实上，菲利克斯也的确打算这么做，要不是尤尼那时候进来，也许新生的精灵王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正当莉莉栀子花一样白皙的喉咙就要被拧断的时候，尤尼·奇凯岑特米哈伊推开了宫殿的大门，阳光从他背后潮水般涌入，他的长袍在晨风里飞扬，他睁开灰蓝色的眼睛，说：
　　“菲利克斯殿下，您将成为您父亲和这个王国最后的希望，晨号为您奏响了出征的赞歌，您将代替您的父亲，率领着他的骑兵，跨过半个大陆，去征讨人类和精灵共同的敌人，居住在莱克斯克的玛丽。”
　　菲利克斯一瞬间似乎有点吃惊。尤尼没有等他的回答，就转眼看着莉莉，而那一瞬间，莉莉的脖子还被菲利克斯扼在手中。尤尼对她说：“尊贵的精灵王，无论人类、精灵、龙，或是独角兽，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召开神圣的结盟会议，”他的额前——那是独角兽的角所在的地方——发出灿烂的金光，明亮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莉莉忽然想起，这是皇族的象征，这是一切独角兽之王的金色犄角。尤尼走到莉莉面前，把额头贴上她的，她只觉得一阵冰凉，尤尼看着她，说：“我在您的额头刻下了我的印记，我以独存的独角兽王族的身份向您立下誓言，从此以后，凭着这颗金星的光芒，我将与您荣辱与共，成为您忠实的盟友——”
　　老威廉王和他的大臣们站在门口，红色的天鹅绒地毯铺盖上了所有残破的石砖。大祭祀亲自捧着威廉王的金色火焰之剑，那也是一千年前，奥利弗蕾穆一世用过的宝剑，走向菲利克斯王子。菲利克斯王子接过长剑，他的翡翠色眼睛里，不再带着懒散或鄙夷的光，那一瞬间，他的眼里只剩下庄严和骄傲。阳光照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血红的长发上，像是光荣的玫瑰开满了战场。
　　尤尼抓住菲利克斯的手腕。菲利克斯扬起头颅，伸出另一只手。尤尼看着菲利克斯，微微的笑出来，他对着菲利克斯半跪下，亲吻着他无名指上家族的徽章，他说：“您是我的主人，直到您死去，我都会跟随在您的身边。”
　　菲利克斯闭上眼睛，他说：“我同意——”
　　他转过身，看着莉莉，他把金色火焰之剑递给莉莉，他说：“我给予您我的誓言，以我父亲和菲利克斯一世的名义起誓，从今天起，辛泰科斯王国将于整个大陆生死与共，将于精灵生死与共，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退却——”
　　莉莉接过奥利弗蕾穆一世用过的长剑，她忽然想到了祖母给她的羽毛，那根羽毛变成了一柄刻着翅膀图腾的剑。那一瞬间，她耳边有一个声音对她说：给他，把那柄剑给他——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如此的熟悉却又陌生，她无法抗拒，她解下随身携带的长剑，递到菲利克斯王子的手中，她说：“您也拥有我的誓言，以普梵瑟陛下和慈悲神爱德韦瑟的名字发誓，您也拥有我的誓言，我最亲爱的盟友——”
　　菲利克斯王子的十指合拢。
　　那一瞬间，声音消失了，莉莉清醒过来。她想要抽回那把剑，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是神迹的羽毛幻化出来的剑，除了埃尔伯的钥匙，人类之中，谁也不能握得住这把剑。如果它从菲利克斯王子的手中掉出来，是不是又会被当成对盟约的嘲弄，对整个奥利弗蕾穆家族的嘲弄？
　　她正为自己的疏忽而惊慌失措，却吃惊的看见，菲利克斯王子拔开了剑鞘，剑鞘落地，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音。他举起长剑，阳光汇集在剑身，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一颗升起的明星，菲利克斯王子对着自己的父亲，对着等候在外面的军队低声说：“请为我们记录着，这是我们的时代——”
　　尤尼·奇凯岑特米哈伊只是微微的笑着，看着他的王子踏着红色的地毯，穿过人群，跨上他雪白的战马，他说：“跟着我，夺回我们自己的家园！”
　　少女们都丢出芬芳的鲜花，落在骑士们的铠甲之上，战歌之中，队伍缓缓的前进。
　　威廉国王走到尤尼面前，他看着这个自己的教导者，同时也是一千年来，所有奥利弗蕾穆氏的教导者，他说：“您认为，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我不会后悔我的决定吗？”
　　尤尼微笑着看着国王，他说：“您应该相信菲利克斯王子，他比您想象的更加珍贵。”
　　他也穿过喧嚣的人群，跟随在菲利克斯的身后。

　　莉莉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现实却那么固执的摆在她的面前：她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就是那个傲慢无礼的菲利克斯王子——他握住了埃尔伯之剑，还拔开了剑鞘。她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但是她深深的惧怕着那个暴躁的王子，她不知该怎样对王子陈述这个事实，王子的眼里明显带着对精灵的不屑。
　　她站在菲利克斯的帐篷外，已经很久了，夜晚的篝火并不能驱散寒冷，尤其对于她这样娇生惯养的白精灵来说。忽然，她看见尤尼远远的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她额头上的那颗金星开始变亮，她的脸却开始变红。她想到早晨尤尼把额头抵上她的，他身上有芬芳的森林和花园的气息，而他的眼睛是鸽子翅膀般美丽的灰蓝色。她一直生活在纯洁的精灵世界，在祖母的照顾之下，她对于爱情的事情一窍不通，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如雷，只是眼看尤尼原来越近，她害怕的要命，只好躲进旁边的一簇灌木之后。
　　夜色美好的散落下来，把莉莉遮得严严实实。尤尼没有看到莉莉，他走到帐篷之前，似乎知道他回来，菲利克斯挑起帘子，走了出来。他的红发在篝火的光华之下，依旧灿烂万分。他笑着看尤尼，说：“你难道不高兴吗，我亲爱的尤尼，我现在可以尽情的杀死那些魔鬼了。”
　　尤尼微微笑起来，他说：“您得知道，骑士战争的意义并不在屠杀。”
　　菲利克斯不耐烦的说：“收起你那套说教，现在我只想问你，我是否挣脱了约束，可以自由的杀死魔鬼了？”
　　尤尼说：“您说的没错，那个诅咒已经被打破了。”
　　菲利克斯的眼光一闪，忽然抽出剑来，指着莉莉藏身的荆棘丛，他冷冷的说：“出来吧，卑鄙的窃听者！”
　　莉莉吓了一跳，早晨被扼住喉咙的痛苦一瞬间又涌上心头，她惊恐万分。
　　尤尼把菲利克斯执剑的手压下去，淡淡的说：“出来吧，精灵王陛下，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莉莉战战兢兢的走出阴影，她结巴着解释：“我……并没有想要偷听你们谈话……”
　　菲利克斯不屑的冷哼：“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莉莉满脸通红，她想说出“您是埃尔伯的钥匙”这样的话，但是她却张不开口。她窘迫的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尤尼走了过来，他看着莉莉的眼睛，说：“您有想和我说的话，对不对？”
　　莉莉红着脸点头，尤尼微微一笑，说：“那么今天晚上，我会到您的帐篷去。”
　　菲利克斯王子抱着肩站在旁边，冷漠又不置可否的看着这一切。

　　那些被瘴气污染的天空都似乎变得美丽起来，阻碍着她，挂住她的衣裙的荆棘都开满了花朵，莉莉只觉得一切都甜蜜又可爱，连同她砰砰不能自已的心脏。
　　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菲利克斯靠在树干上，嘲弄的说：“又一个被你欺骗的女人。”
　　尤尼淡淡的说：“王子，请注意您的言行。”
　　王子烦躁的站直，他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有你在这里，没有魔鬼敢接近。”
　　尤尼并不离去，他只是注视着菲利克斯翡翠色的眼睛，他说：“请不要玩的太过火，王子殿下。”
　　菲利克斯举起埃尔伯之剑，他的虎牙闪闪发光，他说：“不用担心，我亲爱的尤尼，这将是第一个杀戮的开端，我必定会平安归来，以消失于天际的启明星为证。”
　　晚风吹过，树叶都发出低声的呜鸣，尤尼为菲利克斯围上披风，他半跪下，微笑着亲吻菲利克斯的戒指，说：“愿神保佑您，我的王子。”

　　看见菲利克斯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树丛之剑，尤尼转身走向莉莉的帐篷，莉莉站在外面等她，她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袍，美丽极了。看见尤尼，她满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下头去。于是连那些沉默，在她的心中都变成了愉快的乐章。
　　尤尼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也并不开口。
　　终于，莉莉打破了沉默，轻声问：“菲利克斯王子，他已经睡了吗？”
　　尤尼说：“不，他现在在战斗。”
　　莉莉吃了一惊，她睁着湛蓝的眼睛，问道：“和谁？没有带着士兵吗？”
　　尤尼微微的摇头，说：“不，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战斗，他必须和心里的魔鬼战斗，和诱惑他的邪恶战斗，别人无法帮助他，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莉莉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你们刚刚说的那个诅咒，它是什么？”
　　尤尼望着天空，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像是没有起伏的圣歌：“那是十年前的事情，菲利克斯王子生了一场重病，就要死去了——”
　　年幼的王子一个人躺在空旷的宫殿里，没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他的父亲为了给自己的大儿子庆祝生日，举办了巨大的舞会，所有人都在皇宫里欢愉。菲利克斯王子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床上，看着破旧的天花板。
　　高烧和剧痛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就这这时，他看见他的床尾坐着一个女人，她有着漆黑的长发，红色的眼睛。她举着一朵罂粟花，问他：“亲爱的王子，你想要死去吗？”
　　幼小的菲利克斯摇了摇头，女人于是笑了，说：“我把这只罂粟花种进你的胸口，我给与你生命，你给与我你的灵魂，好不好？”
　　菲利克斯王子看着她，目光又看向天花板，那里描绘着一千年前的那场光荣的战争，虽然已经斑驳脱落，但王子还是能够看到他的祖先披着满身阳光，挥剑刺向邪神的图像。他又看着床尾的女人，他微微摇了摇头。
　　玛丽笑起来，她柔声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有着高尚的灵魂。那么，让我来给你看看，你的父亲现在在做什么？”
　　她指了指床边的镜子，于是镜子里面出现了他父亲的身影，在花团锦簇中拉起他哥哥的手，对着众人说：“这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所有人都在欢呼，美酒、鲜花像雨水一样飘扬。菲利克斯嘶哑着喉咙，呼唤他父亲的名字，但是他的父亲紧紧的握着长子的手，并没有听见。
　　菲利克斯闭上了眼睛，但是他没有流泪，他的红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巾之上，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玛丽一瞬间有一丝惊异，她明明看见这个男孩的寿命，他起码还可以再活一个小时，在他的灵魂还没有离开他惨白的身体之前，她把手里的那支罂粟花插进了王子的胸膛。她说：“我们需要你，魔鬼们需要你，我有预感，我的封印即将被打开。亲爱的王子，我把你的生命给你，你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被推开了，威廉王子的导师尤尼站在门口，阳光带着温暖的春风一齐涌进来，玛丽惊叫一声：“你是谁？你破坏了我的交换仪式，魔鬼会缠着这个孩子，追讨我们送给他的生命，而他将毫无还手之力，除非——”她邪恶的笑起来，“除非等到奥利弗蕾穆王室的命令，赐予他杀死魔鬼的权利——”呼喊声中，她的影子渐渐变得透明，一阵风吹过，她终于化成一片黑色的沙子，无影无踪。尤尼轻声走到王子的床前，他看见死去的王子胸口插着一支罂粟花，罂粟花慢慢也化为黑沙，而王子渐渐睁开眼睛，看到尤尼的那一瞬间，他笑了，问：“你是谁？”
　　从此以后菲利克斯王子每天都会被魔鬼纠缠，魔鬼赐予他的生命在他的体内叫嚣着，恶毒的策划着叛变。尤尼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成为菲利克斯的导师。他必须守护这个孩子，否则魔鬼就会得到他们的君王。
　　伴随着毁灭和新生而诞生的菲利克斯，是赐予这个世界所有生灵的礼物。
　　今天菲利克斯无情的父亲终于给与他皇族的权利，今天是菲利克斯得到对抗自己魔鬼的生命的第一天，也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他必须独自面对，他必须独自杀死心中的黑暗，谁也帮不了他。
　　尤尼淡淡的讲述完这个故事，莉莉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她说：“这难道不是很悲伤吗？菲利克斯王子是多么孤独，我们在这里谈话的同时，他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去面对可怕的敌人——”
　　尤尼只是静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了，他说：“那么，您想告诉我的故事，是什么？”
　　莉莉垂下眼睫毛，她说：“或许我知道为什么魔鬼想要菲利克斯王子的灵魂——因为他是一个重要的人，开启始祖神埃尔伯灵魂的钥匙。”
　　尤尼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莉莉叫起来：“您难道不惊异吗？他是拯救这个大陆的关键啊！”
　　尤尼说：“埃尔伯已经死去了，钥匙也已经生锈了，谁也不能拯救这个大陆。”
　　“那么我们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内心的安宁。”尤尼说。
　　“我不同意！”莉莉高声说。
　　尤尼闭起了眼睛，他低声说：“无论您相信与否，事实都不会改变。绝望是一切的归属，没有人可以拯救这个大陆了。”
　　“那么您心甘情愿看着奥利弗蕾穆家族灭亡？”
　　尤尼沉默了一会，说：“我会在他们灭亡之前就死去，我的契约并不延续到死亡。”
　　莉莉绝望的闭上眼睛，她寻找到钥匙的喜悦已经被冲洗的一干二净，良久，她说：“即使如此，我还是会相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除非到死亡，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放弃希望。”
　　尤尼微笑着看着她，他说：“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莉莉睁开眼睛，她看着尤尼，说：“你呢？你以为可以隐瞒得了吗？你会眼睁睁的看着菲利克斯王子死去吗？”
　　尤尼看着遥远的地方，说：“您错了，我守护着，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爱过，那个家族。”
　　山谷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长鸣，像是要撕裂一切寂静和黑暗，无数栖息着的夜鸟扇动翅膀，簌簌的飞起，营地里火光大作，一片骚乱。尤尼高举起双手，对着慌乱是士兵高声呼唤：“洗干净你们的手，燃起篝火，让我们等待王子的归来。那是魔鬼死去的声音，是第一次的胜利。”他的长发和衣袍在夜风里飘动，他的眼神却安然又平静。
　　莉莉悲哀的想，这真是一个无情的男人，他会守护着菲利克斯，一直到他死亡，他会继续守护着所有奥利弗蕾穆家族的国王，直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再也没有什么会让他停留。
　　那是博爱的极端，那是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