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的荣耀》金麟

4、菲利克斯和独角兽

　　威廉王的小儿子，伴随着不祥的火焰出生的菲利克斯王子，正坐在一片墨色里，他的热烈耀眼的长发也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变得沉默起来。
　　窗外是梵·赫斯的夜空，北方被玛丽的瘴气遮盖，已经成为一片彻底的混沌；只剩南方的天际，清澈又明净，群星低垂下来，菲利克斯扬起头颅，那些流淌过璀璨银河的光芒，都汇集在他的瞳孔之中，黑暗里像两块燃烧的翡翠色钻石。
　　他的宫殿静悄悄的，没有一个随从，甚至没有一支点燃的蜡烛。不详的名号随着他的出生，被闪电和烈火赋予给他。世人都恐惧他，连他的父亲和兄弟们都是如此。夜风拂过他的长发，年轻的菲利克斯王子微微笑起来。
　　他看见刻着金色火焰纹章的马车奔驰而来了。
　　很快，他身处的黑暗就被火把和灯光所吞灭。菲利克斯王子懒懒的转身，看见他的父亲踩着破旧地毯中裸露出来的白色砖块，向他走来。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幼的少女，有着银色的长发和湛蓝的眼睛，美丽得像一朵滴着露水的矢车菊。
　　他懒洋洋的笑起来，说：“难得你来啊，老爹。”他指了指地板，说：“喏，你也看到了，可惜我没有椅子给你坐。”
　　这是威廉王第一次踏进菲利克斯王子的房间。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一直因为种种理由而不愿靠近菲利克斯，当然，傲慢的他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他恐惧着自己的儿子，恐惧着伴随着闪电和灾难而出生的，自己亲生的儿子。现在，他第一次来到菲利克斯的宫殿，看见破旧的帷幔垂落到地上，古旧的壁炉里落满了灰尘，忽然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楚和愧疚。他说：“如果没有，为什么不和我说？”
　　菲利克斯从窗边慢慢的站起来，火光把他的脸颊完整的照耀出来。他漫不经心的说：“谁在乎啊。”
　　在那一瞬间，莉莉看清了火光里，菲利克斯王子那张标准的奥利弗蕾穆家族骄傲又美丽的面庞。年轻的王子有着热烈的红色长发，奥利弗蕾穆家族高傲灿烂的翠绿眼睛，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金色的火焰在燃烧，璀璨，单纯又热烈。他骄傲的扬起头颅，向着对自己表示忏悔的父亲说：“谁在乎啊？”
　　毫无疑问，老威廉王高傲的自尊心和所剩无几的柔情被他的小儿子无情的践踏了。这个倔强的老人气的浑身发抖，他大喝一声：“菲利克斯！见到你的父亲，辛泰科斯的国王，你不懂得基本的礼节吗？”
　　菲利克斯笑起来：“好吧——谢谢您，我的父亲，感谢您的光临，感谢您带来了如此美丽的小姐。”他看了莉莉一眼。
　　他的目光危险又暧昧，让莉莉觉得害怕。但是她看见老威廉王浑身发抖，为了避免一场争斗，她只能鼓足勇气，在国王爆发之前，对王子说：“我是弗诺勒织森林的莉莉，我来是希望寻求你们的帮助。”
　　王子并不回答，只是扬着下巴，翡翠的眼睛不屑的看着她。
　　莉莉竭力把自己的声音控制的温和又得体，她说：“希望您可以帮助我，作为人类的首领，和精灵一起，讨伐邪神玛丽。”
　　菲利克斯王子毫不领情，他的虎牙在灯光里闪闪发光：“可以，不过你拿什么感谢我？你的脸蛋还是身体？”
　　泪水终于不可抑止的，向外涌出来。年轻的精灵王莉莉不知所措。这样粗鲁又冒犯的问题让她觉得羞辱，她的外交学知识此时也匮乏的可怜。她求助的抬头看威廉王。眼看着尊贵的客人被菲利克斯羞辱，威廉王终于爆发了。
　　怒火从这个骄傲暴躁的老人的眼里喷射出来，他大喝一声：“菲利克斯，你想被关到水牢里去吗？”
　　菲利克斯笑起来，他扔下了身上的披风，说：“请吧，我尊敬的父亲——”
　　黑色的天鹅绒披风像一只死去的蝴蝶，落在粗糙的砖石之上。星光里他鄙夷的看着自己尊贵又年迈的父亲，不祥的红色长发随风飘动。
　　老威廉王暴跳如雷，他对自己的手下喝道：“抓起来！把他丢到水牢里去！”
　　莉莉看着这两个倔强的奥利弗蕾穆，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石壁之上，像是一群魔鬼在舞蹈。她绝望的想，难道，这就是玛丽如此强大的原因吗？

　　尤尼·奇凯岑特米哈伊穿过长长的回廊，闪烁的水晶灯盏像盛世里一朵朵白色的鸽子娑花。新泰柯斯的国王坐在灯火的尽头，擦拭着他的黄金铠甲。
　　听见脚步声，白发苍苍的国王回头，光华之中，尤尼·奇凯岑特米哈伊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声不响，惨白的像个幽灵。国王笑了一下，说：“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来指责我的吗？”
　　尤尼并不低头，他冷淡的说：“不。”
　　威廉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尤尼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君王，说：“请宽恕菲利克斯王子，您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
　　威廉王又叹了一口气，他放下手里黄金的长剑，站起来，走上前去。像个忏悔的孩子，苍老的国王在尤尼面前跪下，他沉重的说：“请原谅我，也许我已经对这场战争绝望了。请原谅我，并继续帮助我的儿子们吧。”
　　尤尼把一只惨白的手轻轻放在老国王的头上，老国王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接触的那一点倾泻而下。尤尼说：“您的固执和您的祖先一样，可是，这也许并不是坏事。”
　　老国王喃喃的说：“您相信我们会胜利吗？”
　　尤尼并不说话，他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遥远的西方，许久，他终于说：“请原谅我，我并不能预见未来。”

　　红发的菲利克斯王子被吊在潮湿的水牢里，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的束缚着，甚至连一点小小的回转都办不到。他的伤口都被浸泡在肮脏又浑浊的污水里，寂静之中，藏着无数魔鬼和幽灵嬉笑和哭喊的声音。他感到皮肤之下，很多恶魔都试图乘着污浊和黑暗，悄悄潜入他的灵魂。
　　他笑起来，说：“玛丽，你死心吧，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的喽啰浪费时间。”
　　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沼气和黑雾都疯狂扭动起来，渐渐汇聚到一起，成为一条有着邪恶绿色眼眸的水蛇。它顺着菲利克斯的腿游上来，吐着鲜红的信子，说：“加入我们吧，被遗弃的王子殿下。”
　　菲利克斯从牙缝里发出不屑的嗤声，他说：“滚。”
　　水蛇笑起来，它的绿眼睛在黑暗里邪恶又诱惑，它说：“你的国家早就不要你了呢。”
　　菲利克斯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水蛇爬到菲利克斯的胸口，滑腻的身躯缠住了他的颈项。它暧昧的吞吐，带着腥臭和神秘的芬芳，它说：“想想你脚下的骷髅，菲利克斯，没人会爱你，你是一个魔鬼。”
　　四周的黑暗里，忽然浮出无数惨白的眼睛，都盯着菲利克斯，一齐说：“你是个魔鬼。”
　　魔鬼的黑色雾气渐渐把菲利克斯吞没了，窒息的痛苦之下，菲利克斯咬紧了牙齿。
　　水蛇嘻嘻笑着，咬在菲利克斯的胸口，它说：“谁知道你每天都在拒绝着我们？谁知道你为什么伤痕累累？大家只会惧怕你，因为你是如此的被魔鬼们爱着。”
　　剧烈的痛苦中，菲利克斯忽然笑起来，他说：“还要我说第二遍吗？滚。”
　　水蛇轻声的叹息，在菲利克斯的耳边说：“坚持有什么用？你看那边的是谁？”
　　黑雾波涛暗涌，菲利克斯王子勉强睁开双眼，他看见了在战场上死去的哥哥，他神色木然的站在那里，他的手里握着一只乌鸦，一只蟾蜍卧在他的胸口，对他说：“熄灭吧。”勇敢的威廉二世举起那只乌鸦，撕成了两半。黑色的血肉和羽毛横飞，他手中的残骸又各自生长出一对翅膀，挣脱了他的手掌。他的胸前，插着刻有长发骷髅的黑剑。
　　菲利克斯终于忍不住，他眼里翡翠色的火焰像流星一样燃烧起来，他说：“想死吗，你们这些肮脏的垃圾——”
　　水蛇更紧的缠住了他的颈项，而那些无神的骷髅也都攀着他的膝盖往上爬，菲利克斯的双手被沉重的铁链束缚，他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黑暗吞没了，奥利弗蕾穆高傲的火焰燃烧起来，想要同归于尽之时，一阵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紧接着，光线翩然而至。
　　那些魔鬼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菲利克斯喘着气，汗水顺着额头滑落。
　　尤尼坐在一叶小船上叹息着说：“菲利克斯，你难道没有一点恐惧吗？”
　　菲利克斯抬起他披散着丰沛的红发的头颅，笑着说：“尤尼，你看到了，我本身就是恐惧，我自己怎么会惧怕自己？”
　　撑船的卫兵蒙着口脸，一盏白色的琉璃灯低低的悬在船尾，暗淡的光芒洒在尤尼身上，一身雪白的尤尼像是披着淡淡的月光。然而辛泰科斯的夜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月光了。尤尼慢慢的站起来，小船靠近菲利克斯，尤尼伸出惨白的手指，慢慢拂过菲利克斯的脸颊，他低声说：“我看，你的名字应该叫做自暴自弃——”
　　菲利克斯眼中光华流转，他忽然侧头，一口咬住尤尼的手指。他嘴角带着挑衅的笑容，傲慢的看着尤尼。鲜血从他的牙齿之间慢慢流出。
　　银色的血液。黑暗里散着淡淡的光华，星光一样纯净的血液。
　　撑船的卫兵大喝一声：“王子，您要做什么？”他丢开手里的船桨，腰畔闪过一道寒光。
　　尤尼却毫不在意，他淡淡的说：“这么大了，只知道这样撒娇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扳住菲利克斯的下巴，说：“松开。”
　　菲利克斯并不松开，他依旧高扬着头颅，挑衅的看着他面前这个惨白又冰冷的男人。
　　尤尼于是也不再多说，他抓起菲利克斯的额发，把他的后脑重重的撞在墙壁上，一声巨响之后，黑暗又湿润的石墙上，留下一道血红的痕迹，菲利克斯王子的头颅无力的垂了下来，丰沛的红发遮住了他的面庞，尤尼抬起他的下巴，把手指慢慢的抽出来。与此同时，捆绑着菲利克斯王子的粗铁链都消失了，菲利克斯像一只死去的天鹅，倒在尤尼的怀里。
　　尤尼扶住他，对身后已经拔出铁剑的卫兵说：“好了，回去吧。”

　　夜已经很深，而光明不知所踪。莉莉觉得心烦意乱，她不能阻止辛泰科斯的国王走向死亡，她甚至不能让他和他的儿子好好交谈。人类的关系已经脆弱到这种地步了吗？忽然之间，她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虽然很微弱，却熟悉的令她几乎流泪——
　　独角兽的气息。
　　莉莉十几岁的时候，见过这个大陆上，最后一头独角兽。
　　它因为年老，而走进了精灵们居住的地方。精灵们在它的颈项上挂满了鲜花，围坐在它的身边，为它唱古老的哀歌。
　　独角兽哀伤的看着他们，说：“我找遍了整个大陆，被人类和所有凶恶的怪物追杀，我净化了无数的黑暗和悲哀，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同伴了。今天我将死亡，而我的身后，是永久毁灭了的乐园。”
　　代表纯洁和善良的独角兽灭亡在这个大陆上，那个时候莉莉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听她的祖母感叹过，世间最纯洁的颜色已经消失了，这个污浊的世界，什么才可以洗涤和净化？很多精灵从那个时候起，就对灵奎斯缇丝珂大陆和大陆上的人类绝望了，只有她的祖母，只是摇头，说，因为有菲利克斯一世的灵魂在，所以她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绝望。
　　现在，莉莉感觉到了和那头独角兽一样的气息，甚至更加年轻，虽然细微，但是却温和又清冽。莉莉站起来，她朝着独角兽所在的地方走去。

　　菲利克斯依旧昏迷不醒。
　　尤尼知道他在去水牢之前，就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菲利克斯一直在与那些盘踞在他心头，盘踞在这个国家上空的魔鬼斗争。
　　尤尼拂开那些盖住眼睛的红发，年轻的王子毫无防备的躺在那里。尤尼低下头，吻了他冰冷的脸颊，一些光芒顺着这个吻，进入王子的身体。于是王子红色的长发看上去像是在燃烧。
　　奥利弗蕾穆家族都是光明的火焰，而菲利克斯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伴随着闪电和毁灭而生，自小就和魔鬼为舞。世人都害怕他，都以为他是毁灭的开端，只有尤尼知道，菲利克斯是多么憎恶那些黑暗里畸形的怪物。
　　他其实和他的父兄，和他的祖先一样，是灿烂又高傲的奥利弗蕾穆氏，甚至，他比他们更像奥利弗蕾穆一世，那个光芒顶端的少年。
　　莉莉站在窗外，她看见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菲利克斯王子躺在床上，傲慢的头颅垂向一侧，血红的长发河流般纵横交错。一个白衣的男人站在他的床前，笼着几乎细微不可见的银色光芒。
　　那是独角兽的光芒——
　　她惊喜交加。
　　尤尼淡淡的说：“精灵王陛下，如果您愿意，您可以进来。”
　　被发现了吗？莉莉想着，却被喜悦充斥着，她轻轻的走进房间。她说：“您好，我是——”
　　尤尼回头，注视着她，说：“您和您的祖母很像，我很想念她。”
　　莉莉惊喜的说：“您认识我的祖母吗？”
　　尤尼却似乎不想多说，只是敷衍的说：“没错。”他看着莉莉，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要做什么？”
　　莉莉说：“我想要帮助人类和这个大陆，我想要找到始祖神埃尔伯的钥匙，把玛丽赶出这片大陆。”
　　尤尼伸出一只手，覆着莉莉的眼睛，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你能走得下去吗？”
　　莉莉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而尤尼的手冰冷却芬芳，像是清晨的森林，清澈的露水。她想到了在西方森林里的美好过往，一瞬间她无比怀念，似乎一个声音在说“回去吧，你的家人在等待你”，但是她还是说：“我能走下去，请帮助我，独角兽先生，请帮助我拯救这个大陆。”
　　尤尼叹了一口气，他收回自己的手，在菲利克斯身边坐下。他说：“我虽然是独角兽，却并不能为你做什么。请您原谅。”
　　莉莉问：“是因为菲利克斯王子吗？”
　　尤尼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冷淡又疏远，他说：“已经逝去的黄金时代，不会再回来。菲利克斯不是他的祖先，我的契约只到这个家族毁灭为止。”
　　莉莉悲哀的说：“您从一千年前就开始守护这个家族了吗？”她看着昏睡中的菲利克斯，说：“您守护的王子，难道不是魔鬼的受害者吗？”
　　尤尼冷的看着莉莉，问：“您想说什么？”
　　莉莉湛蓝的眼睛看着他，哀伤的说：“请您不要放弃他们，告诉威廉国王，请求他不要出征，请求他给我时间，我想帮助他，帮助菲利克斯王子。打败玛丽，魔鬼就不会再纠缠他了。”
　　尤尼沉默了一会，他说：“小威廉在泥土下，尼古拉斯在战场上，如果老威廉不出征，那么折磨他的将会是无止境的责任和愧疚。”他停了一会，看着菲利克斯王子脖子上青紫的伤痕，那是被魔鬼扼出的。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一千年前，菲利克斯相信精灵，我的朋友们也相信精灵。我不知道普梵瑟的灵魂有没有播种在你的心里，不过，既然精灵已经决定战斗，独角兽没有理由逃避。”
　　他站起来，惨白的身影像一块坚冰。他说：“我会说服老威廉，所以，菲利克斯会代替他走向战场，这是命运，谁也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