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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随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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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靠西山,红霞遍天。
余八岁随师父走在东宫郡城街市上,低着头看着师父的黑布鞋麻木地摆动双腿。
面前的黑布鞋终于停住了,师父的声音传来:“到了。”
余八岁看着上头牌匾“东宫客栈”四个大字,只觉双腿无力,浑身酸痛。
师父看着余八岁这样子,戏谑道:“你这样子那两碗面都没喂饱你吗?”
余八岁耷拉着脑袋,话都懒得回,这男人在布店那番承诺全是崩的屁,出了布店,东拐西转,沽酒买糖,花钱如流水,甚至把她丢在阳春面的摊子里自己拐进银楼挑金花玉饰。
东宫客栈兼营食肆,进了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而掌柜的却伏在柜台上,似在打瞌睡。
余八岁听见师父开口便是要两间地号房,忙拉住师父道:“师父,我不住地号房。”
“让为师看看啊,嗯~上头还有天号房,嘿哟,你这娃娃要求还真是高。”
“不不不!师父我是要住便宜点的。”
“马圈和柴房最是便宜,你住不住?”
“……我住!”
师父敲了敲柜台,道:“嘿,掌柜的,马圈和柴房有空的吗?”
老板娘缓缓抬起头,半阖着眼一脸惺忪,声音慵懒:“本店天号房,马圈和柴房皆不租卖。”
师父和余八岁这才看清掌柜的模样,美人杏脸凤眼,红唇水嫩,一身红衣更衬得肤如凝脂,抬手拈发间透着风情万种。
余八岁心中艳羡地赞叹一句好漂亮的姐姐,转头见师父也对着人家老板娘出神,一脸的呆蠢。
顿觉无地自容的余八岁推了推师父,小声提醒道:“师父!”
师父回过神,摊开手对八岁道:“你听,你想住也没得住。”
“我住最便宜的房就成!”
“为师还有的是银两。”
“但是师父,不算您在银楼花的,您这才半天功夫就递出去了三锭金子十二两银子二十七文钱,钱再多也经不住您这么花。”
“记得这么清楚?要不为师就把你卖给这客栈算数吧,倒赚一笔还包吃包住。”
“您!”
红衣老板娘抬眸瞥了这师徒俩一眼,道:“这么小的孩子跟师父住一间不就成了,还有在我这干活不包吃住。”
余八岁还未思量一下这主意,师父却坚定道:“男女授受不亲。”
老板娘咯咯笑起来:“你这老头儿真有意思,明明好色却对徒弟正人君子。”
师父淡淡一笑,对此不作解释。
余八岁倒是开口结结巴巴替自己师傅辩解着:“掌柜姐姐这么好看,是个人都会,都会多看两眼,方才我,我也对着姐姐发呆了!”
老板娘看向余八岁,笑得更是妩媚:“小妹妹你倒是很会替你师父着想,看你如此嘴甜,若是你师父真要卖你,我便破例给你包吃包住。”
余八岁红着脸缩到柜台下,随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不会真卖我的吧?”
师父摸了摸八岁脑袋,道:“不会,还有你不必替为师省银两,为师自有计量。”
听闻这话余八岁没有再与师父争执,小声嗯了一声。
师父取出银两,道:“两间地号房。”
老板娘撑着下巴翻开账本,道:“符传拿来。”
余八岁见师父明显犹豫了会才在包袱中翻找起来,才想起自己这师父还有可能是刺客,即便师父早就准备好假符传,但自己是前几日才被他所救,哪有符传。
余八岁拉了拉师父衣角,道:“师父,我去外头。”
“你去外头作甚?”
“师父,我没有符传住不了。”
“喏,这不就是?”说着师父翻出两块木牌,将其中一块在余八岁面前晃了晃。
余八岁看着上头写的“余八岁,女子,陵光州鬼郡金羊县人氏也,为金羊官府所辖。”愣住了。
师父将两块符传交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一面翻看一面在账本上记下。
老板娘翻到第二块符传时,笔头停了下来,余八岁以为老板娘看出了符传不对,紧张地看向师父,而师父也是面露苦笑。
老板娘忽地放下笔和符传,抬头仔细端详起师父,随后在余八岁惊愕的目光中起身对师父行了个礼,道:“恭迎道清师伯,小女子风观星有眼不识,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师伯海涵。”
店铺内不少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师父一脸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无碍。”
风观星推回银两,道:“师伯,银两您请收回,我自当备好两间天号房给师伯和师妹。”
说着抬手就要招来小二去收拾天号房。
师父按住风观星的手,叹了口气,弯身靠近她低声道:“无念,我不是你道清师伯,此处人太多,有些事稍后再与你细说。”
余八岁一脸讶异地看着师父,她离得近,听见师父竟是用了原本的声音,再看看老板娘也是愣在了原地。
师父又恢复了那沙哑苍老的声音,道:“银子你收着,房间还是那两间地号房。”
风观星定了定神,归还了符传,恭谨道:“是。”
记下账本,风观星取出房门钥匙,叫来了一机灵小二看着柜台,随后对着师父弯身又是一礼,道:“二位随我来。”
抚过杉木制的扶手,顺着弯弯绕绕的长廊,一行三人进了客栈内楼。
风观星递给余八岁一枚钥匙,指着其中一间微笑道:“你的房间,去吧。”
“掌柜姐姐,师父的呢?”
“在你隔壁。”
余八岁转头看向师父,认真道:“师父,你昨儿说今日要教我握剑的。”
风观星在一旁道:“你先回房,我与你师父有些事要讲。”
师父也点了点头,摸着假须道:“八岁,你今日还未练马步。”
余八岁瘪着嘴,嘟囔着“大骗子”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间。
合上房门,放下包袱,余八岁觉得有些口渴,翻出水囊却发现里头早已一滴不剩了,房内的小圆桌上倒是有精美的茶具,余八岁拎起小茶壶摇了摇,并没有茶水,因为带她来的是与师父有要事相商的老板娘而不是会备好水壶的小二。
余八岁练了会马步,觉得更是口渴难耐,便出门想去叫小二取些水,路过师父房间时却听见屋里传来茶具碎裂声,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以为,一直以为,那仅是传闻……”老板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余八岁微微贴近房门想要听得仔细些。
“是我的错。”师父的声音是他原本的音色,低沉清雅,此时却有些沙哑,“是我骄矜自负,肆意妄为,总觉得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中。”
“不,只是多般变化,世事难料。”
“你师父曾警告于我。”
“为何……”
“我已放不了手。”
“也是,”余八岁听见老板娘自嘲般笑了一声继而道,“缘已起谈何灭。”
屋内沉寂了许久,师父的声音再度传出:“无念,将这交给叔纯。”
“不是有阿藏吗?叔纯认得它,远比书信来得可信吧。”
“阿藏交给少解了,叔纯认得它有些人自然也认得,若是跟着我,我怕是连中宫城也出不了。”
“那您为何不亲自去见叔纯,以师伯这名号在剑宗应是畅通无阻。”
“我本是打算如此,不过遇上你了,我思量了一番,道清真人身份毕竟特殊,不如让叔纯先打点一番,替我在剑宗再安排个身份,也好行动,更何况带着门外那小家伙。”
门外的余八岁僵住了。
“咔哒”一声,屋门打开了,师父和风观星似笑非笑地看着余八岁。
余八岁低下头,声细如蚊:“对不起,师父。”
师父敲了下面前耷拉着的小脑袋,道:“无碍,但你知道你为何会被发现吗?”
余八岁好奇地抬起脑袋:“为何?”
师父指了指鼻子。
余八岁抬手摸着鼻子,若有所悟。
“过两日教你敛息术,练好了你便可以放肆偷听了。”
余八岁小脸一红,支吾道:“师父我错了,我不会再偷听了。”
“信件我今晚便会送去,”风观星对师父行了一礼,“好生休息,我先告辞了。”
见风观星要离开了,余八岁才想起自己是因口渴出的门,忙喊道:“掌柜姐姐,请问茶水在哪儿取?”
风观星一愣,随即笑道:“瞧我这急性子,忙着与你师父讲话,倒把茶水给忘了,过会我便让小二送来。”
一旁的师父举起酒葫芦插嘴道:“顺便带些酒来,我听闻你有些上等女儿红,惦记着好半天了。”
风观星闻言便是一个白眼:“你什么琼浆玉液没尝过?还馋我这几罐。”说完甩袖快步走了。
余八岁扭头看向仍倚着门喝酒的师父。
师父挑眉道:“看我作甚?”
余八岁小声又认真道:“师父,我家在张郡月鹿县,不是鬼郡金羊县。”
师父哈哈笑道:“行了,为师知道了,会给你改了的,兔崽子,这么点事记这么清,赶紧回去睡觉。”
不知为何,余八岁觉得师父笑得有些勉强,但她没有问,只道了句:“师父也早些安寝。”
余八岁回房不久,小二就送来了水壶与洗浴用的热水。
从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出来,余八岁给自己上完药便舒舒服服地窝进了被褥,迷迷糊糊间想到隔壁的酒鬼师父,不知他有没有喝上那女儿红。
许是数月未像这般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余八岁很快熟睡过去。
艳阳高照,云淡风轻。
余八岁抽了抽小鼻子,似是闻到了肉香,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睁开眼坐起身,圆桌处老板娘正从餐盒中端出一碟碟吃食。
风观星闻声看向余八岁,笑道:“已经午时了,你可总算醒了。”
余八岁不好意思地笑着。
“前些日子累坏了吧,洗漱完来吃点东西吧。”
“好!多谢掌柜姐姐!”余八岁欢呼着蹦下了床。
肉丸弹嫩,鸡汤鲜美,时蔬清脆,糕点甜蜜,余八岁满足地拍拍小肚子,抬头看见老板娘正撑着下巴看着自己。
余八岁推过一碗鸡汤,道:“掌柜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姐姐吃过了。”风观星凤眼微弯,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还有不要掌柜姐姐掌柜姐姐地叫了,姐姐姓风名双星,字无念,要叫我无念姐姐。”
“那无念姐姐,你为何一直看着我笑呢?”
“因为姐姐看着你啊,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姐姐小时候?”
风观星面露怀念,轻声道:“我刚被我的师父捡回来那会,有好些天没吃上正经东西了,在师父面前一面哭一面吃。”
余八岁点头道:“我晓得那个感觉,我还在牙子手里时每天都挨打挨饿,师父救下我让我吃上一顿饱餐时我也想哭。”
“看八岁你的言行举止应该是个闺中小姐,是被牙子偷抓了的吗?”
“不是。”余八岁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她恨恨道,“是爹娘接济过的畜牲,突然间成了官兵还拿着官令说要抄家,管家也是老混蛋!是他放了那群白眼狼进府。”
风观星秀眉一皱:“你是南边陵光州的?”
“嗯。”余八岁埋下脑袋呜咽起来,“他们杀了爹娘兄长阿弟阿牛,还抢我阿姊,我上去咬他们了,但是我打不过他们,阿姊还是被带走了,老混蛋也拿走了娘亲留给我的银镯子把我卖给了牙子。”
“姐姐不该提这事,”风观星见状深感愧疚,摸了摸余八岁脑袋安抚道,“你师父很厉害,没人再会欺负你了。”
余八岁抹着泪道:“无念姐姐您说得对!师傅很厉害,我要跟师父学好武功,回去救阿姊报仇。”
风观星叹了口气,取出帕子给余八岁擦去泪痕,眨了眨眼道:“先吃饱饭才有力气跟师父学武,八岁吃饱了吗?”
余八岁点点头。
风观星敲着手中的衣盒,冲余八岁一笑:“你师父让我给你打扮一番。”
余八岁闷声应下来。
铜镜前,风观星挑起余八岁柔软滑顺的发丝,灵巧的手指翩飞间挽出双髻,比八岁自己绑的团子紧实漂亮多了。
风观星戳了戳八岁的脸蛋,道:“学会了吗?”
余八岁点头道:“会了。”
风观星取出一小木匣放到余八岁怀中,笑道:“这是你师父买给你的,打开看看。”
余八岁拨开小锁,木匣一开,里头尽是样式新颖做工精巧的银簪珠钗。
风观星见之调侃道:“没想到他还挺会挑的。”
余八岁忽地合上木匣。
风观星讶然:“不戴上吗?。”
“不成,师父那般大手大脚地花钱,迟早变成穷光蛋,这些我得收好,到时候能帮师父一把。”
看着余八岁面目肃然,俨然一副小管事的样子,风观星无奈地笑着,随即抬手从自己发间摘下一支珠钗,想插上余八岁的发髻。
余八岁躲了开来,忙问道:“无念姐姐,您这是作甚?”
风观星佯怒道:“你师父可是要我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你这也不肯戴,那也不肯戴,这弄不漂亮我怎么和你师父交代?”
余八岁歪着头想了想,跳下凳子边跑边对风观星喊着:“无念姐姐,你等等。”
随后余八岁拖来了自己的包袱,从中翻出一对蓝翅蝶头花递给风观星,道:“无念姐姐,我戴这个。”
风观星接过头花打量了一番,再看看余八岁身上那套衣服,点点头:“也成,似乎还挺般配。”
东宫客栈临孟章江而建,江边风景甚好之处还有座赏江亭,一般非名士不得入内,而今日却有两人在这赏江亭内举杯痛饮,饮的还是那千金女儿红。
师父仍是一副老道士面目,杯酒下肚,声音温润清雅:“叔纯,如何了?“
吴定河笑了笑:“我都打点好了,您到了剑宗便是剑宗九长老华天明。”
“伯安知晓了吗?”
“我告知过大哥了,但您真要用道清真人的面目示人吗?”
“无碍,道清真人早已同意了,且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我也稍做了改动,现在我这一头白发用老者的脸是最合适不过的。”
“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讲。”
“您这一头白发是因……”
师父猛灌下一杯酒,道:“是我该负的。”
吴定河叹了口气。
“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清脆的女子声传来。
吴定河转头见风观星正站在亭外石阶下。
而师父头也未抬,又斟上一杯酒,道:“若欲得熊掌而非取鱼不可呢?”
“那便取鱼舍熊掌。”
“熊掌已失,要鱼还有何用?”
“那您就看着鱼被他人糟蹋?”
“够了!”
风观星不知自己何来的胆气,竟是冲着这人吼道:“您看看八岁!您再看看您一路走来遇上的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
“鱼我会取回来。”师父放下酒盏,声音带着些疲累,“叔纯,我去收拾一下,等会便走。”
吴定河恭谨应道:“是。”
师父起身下了亭子,身形渐渐消失。
吴定河苦笑着看向风观星,道:“若换成你师父,鱼是你唯一的筹码,你会去换你师父一命吗?”
风观星僵在原地,许久才缓缓道:“但他毕竟不是我,我的鱼最多便是我这一条贱命,而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