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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随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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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余八岁跟着师父的第二个晚上。
她披着割去了下半部分的大袍子,扎着马步,面前的火堆上架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油亮。
师父撕下一条兔腿,丝丝缕缕的兔肉断裂的同时肉香混杂在热气中飘逸开来。
余八岁咽了口口水,身子晃了晃。
面前这人毫不留情道:“加一盏茶。”
“是,师父。”余八岁稳住步子,硬撑了下去。
师父则在火堆旁坐下,从包袱里取出匕首和酒葫芦,晃了晃葫芦,仰头狠灌上一口,甚是享受。
眯着眼回味半晌,他才放下了酒葫芦,顺手捞过匕首。
轻轻一抛,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师父稳稳地握住了刀柄,指尖一滑,鞘子脱落于地,露出刀刃,隔着火堆余八岁也能见到其锃光可怖。
可惜它要屈才了,师父熟练地拿它削起兔腿焦糊的部分。
兔腿露出了鲜嫩的肉块,但师父并没有下口。
他抬头望向还在扎马步的余八岁,弯起眉眼道:“八岁,想吃吗?”
余八岁登时想起了今儿午时这人也是这般问她,背行囊拾柴火走了数个时辰正练着马步的她只当是师父在考验自己,尽管饿得头昏眼花还是咬牙道了句“不想”。
结果这人闻言便将三条烤鱼吃得干干净净,半点不顾徒儿急切的目光。
迫于下午还要继续赶路,余八岁练完马步只得从自己包袱里取了半块干饼子充饥。
因她年幼力小,抢到的干粮本就不多,又不知师父是否包吃食,干粮须省着点吃。
架子上的兔子在火光映衬下闪着油润的光泽,油脂滴落的地方溅起一阵火光。
余八岁盯着兔子舔了舔唇,说实在的,她已经许久未尝到肉味了。
“想。”余八岁抬头看向师父,眼里流露出明晃晃的渴望。
“……马步等会继续,来吃。”
“多谢师父!”
余八岁欣喜地放下双臂想要冲去,不料双腿早已麻木,随即周身不稳一头栽在了泥地上。
师父无奈地将兔腿插上木棍放回架子,起身捉着余八岁后襟将她提溜到火堆旁。
趁着师父转身的档儿,余八岁想去取插着兔腿的木棍,却被师父抓住了手臂。
师父捏起余八岁的袍袖抖了抖,落下些泥渣。
余八岁看了一眼自己黑漆漆的手心,立马握成拳头掩耳盗铃。
师父抬眼看向余八岁:“你就这么吃饭?”
余八岁垂下脑袋,小声道::“在马车上都是这么吃的。”
余八岁听见师父叹了口气,片刻后听他道:“手展开。”
余八岁乖顺地松开拳头。
一股透明液体落于手上,余八岁觉着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不禁缩了缩手,抬头见师父微倾葫芦倒着酒浆,她又展平了手掌。
流液带走手上的泥沙,露出细小的伤口。
伤口虽小,但在酒液刺激下又辣又疼,扎得余八岁嘶嘶呼出声。
师父挑了挑眉,道:“哟,细皮嫩肉的富家小姐?”
“师父,我现在叫余八岁。”
师父未再出言调侃,举起酒葫芦自己喝上一口便填上塞子随手一丢,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精巧的瓷瓶,甫一开封便是浓郁的草药味。
余八岁认得这药,杏林的好货,价值不菲,她爹曾托人从京城带过一瓶给运货遇匪的兄长治伤。
余八岁收了手,道:“师父,小伤不必浪费。”
“伸出来,明儿出了林子你就得开始握剑。”
余八岁闻言眼前一亮,伸出了手。
师父手中瓷瓶一歪,近半瓶的药液堆积在余八岁手心。
余八岁看得肉痛无比,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这是不是倒太多了?”
师父放下瓷瓶,看了一眼八岁,笑道:“这是我的药,你可惜什么?”
说着他挽起余八岁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满是青紫淤青和鞭伤——昨儿小孩儿衣衫褴褛跑来时他便瞧见了,只是那时不想帮。
余八岁咧嘴笑道:“这已经不碍事了。”
伤是不碍事,但余八岁好歹是个女娃娃,留疤的事怎可能不在意呢?
师父没有答话。
他举起酒葫芦,清凉酒液浇在余八岁手臂,登时吓得她闭眼缩脖子。
其实鞭伤已经好些日子了,结的痂也黑了,酒液扎不到肉。
不疼,有点痒,八岁睁开眼,这么想着。
师父弯身用麻布擦干余八岁的手臂,蘸着药液细细涂抹淤青和红肿处。
昏黄的火光下,师父面上胡人的特征淡去,显得有些柔和。
余八岁就这么盯着师父,心道:世人皆说胡人样貌凶横丑陋,想来是传言,师父这胡人就挺好看的。
手臂上的伤都上了药,倒出的药液也恰好用完。
余八岁放下袖子,起身甩了甩胳膊,感受着手臂上的清凉,抬头却见一物迎面飞来,勉强接住,摊开手,是那瓷瓶。
师父手已在拆第二只兔腿,口上道:“明儿出了林子就是孟章东宫郡,去了客栈给其他伤口抹上。”
余八岁捂紧了瓷瓶,大声道:“是!师父!”
师父将刚处理好的兔腿递至她面前,笑道:“叫这么大声作甚,给。”
余八岁将瓷瓶小心收起,接过兔腿盘腿坐下。
热乎的兔腿有些烫手,咬上一大口,肉汁混着微烫的肉块,鲜香嫩滑,在口中滚动。
许是在牙子看管下那段时间形成的习惯或是兔肉实在太过诱人,余八岁没有细嚼便吞咽肉块,理所当然地,噎住了。
八岁涨红着脸试图咽下肉块,怎么也不愿意咳出来。
师父递过葫芦,道:“吃得这般狼狈,又没人同你抢。”
余八岁接过葫芦狠闷一口,辛辣的酒液立即填满口腔,她忙偏过头咳了出来,兔腿被她护在怀中,袍子蹭上了油渍。
余八岁红着眼睛看向师父,罪魁祸首毫无愧疚感地大笑起来,气得八岁一葫芦砸了过去。
师父稳稳地接下了酒葫芦,摇头叹道:“不识货,酒可是好东西。”
说着放下酒葫芦,取出水囊颠了颠给余八岁扔了过去。
余八岁瘪着嘴打开水囊,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确定是水才大口灌下肚。
余八岁舒口气,偷偷瞧了一眼师父。
他正在处理搁置了许久的那一只兔腿,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匕首,削下一片兔肉放入口中,动作流畅优雅,显然不是刻意表现。
余八岁羞愧地瞪着自己的兔腿,好歹曾为闺秀,吃相却不及江湖人士。
“怎么不吃,难不成被噎怕了?”师父的声音传来。
八岁抬头忙道:“不不不,我只是,徒儿只是……”
师父挑眉,伸手作势道:“不吃兔肉吗?来,为师替你消灭,包里还有干粮吧。”
八岁见状抱紧兔腿就是一口:“我吃的!”
师父眉眼弯弯,轻笑起来。
暖黄的火光映衬下,俊美的脸更显温雅。
余八岁看了一眼便埋下脑袋恨恨地咬着兔腿,心想:这人好看归好看,但甚是可恶,就会吓唬小孩子。
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静默中,师父将第三只兔腿放在余八岁身旁。
余八岁盯着那只兔腿许久,小声道:“谢谢师父。”
师父处理兔肉的手顿了顿,没有回话。
余八岁啃完了两个兔腿,再灌下一口凉水,肉水下肚,身心传来许久没有感受到的熨帖,令她差点落泪。
余八岁抬袖揉了揉揉眼睛,想着起身继续扎马步。
师父终于开口道:“饱了?”
余八岁道:“饱了。”
师父取出一块帕子,道:“净手。”
余八岁接过帕子,尽管暗自腹诽着师父江湖人规矩还这么多但手上还是仔仔细细的擦着。
“余八岁,”余八岁应声看向师父,师父撑着下巴,笑道,“小姐,会洗衣服吗?”
余八岁怎么看都觉得那张笑脸带着戏谑,好在她曾因好奇与府里浣衣的婢女学过,当即昂首挺胸道:“我会!”
师父点点头,递给八岁一小盒子,面露嫌弃地看着八岁手中的帕子道:“那便好,这是皂团,马步结束把帕子洗了。”
“……是,师父。”
“匕首也清洗一下,再收拾一下这里。”抛下鞘子和油光闪亮的匕首,师父拎起包袱起身欲走。
余八岁瞪大眼睛:“师父,你去哪?”
师父回眸一笑,道:“为师去睡觉。”
说罢一使轻功跃上树梢,纤细的枝杈仅微颤了两下,看得余八岁瞠目结舌。
羡慕地看着师父轻隐没在黑漆漆的叶团中,余八岁只能气鼓鼓地练起马步。
累了一天的余八岁将帕子晾在矮树的枝杈上,把匕首压进了自己的行囊。
没有再添柴的火堆已没了漂亮的火舌,仅剩的几粒微弱如萤虫的火星也被余八岁狠狠碾灭。
余八岁用布条裹紧了袍子,就着冷冷的月光试图爬上树。
但她不会轻功又从未爬过树,把可怜的树摇得哗哗作响也没能爬上去。
忽地,师父的声音传来:“你在作甚?”
余八岁一惊,回头见师父抱手站在身后。
白发随轻风散开,在月下泛着银光,其人面如冠玉,似仙似鬼。
余八岁呆愣了片刻,支吾道:“我想上树睡觉。”
师父挑眉,道:“地上不成吗?”
“我看师父你上去了,话本里也讲江湖人士都是睡树上的。”
“就算你上去了,你怎么睡,不怕睡着睡着摔下来?”
闻言余八岁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树杈,这摔下来自己这小身板不死即残。
打了个一个激灵,余八岁抱起行囊乖乖缩在了树下。
师父没有再上树,拎着自己的包袱在八岁身旁坐下。
须臾,余八岁扭头看向师父,师父幽邃的黑眸中映着天上那玉轮。
师父侧头见余八岁看着自己,眉眼微弯敛去了眸中情绪,淡笑道:“睡吧,为师在。”
余八岁静默了一瞬,小声问道:“师父,你是胡人吗?”
师父面上仍带着笑,只是令人莫名觉着有些冷:“怎么,莫不是你家人也是遭了胡人肆虐之灾?”
余八岁连忙摇头,恨恨道:“不是,我家在朱雀一带,是一群同乡的白眼狼。”
师父晃了晃葫芦,葫芦里琼浆哐啷作响,仰头对月灌下一口,道:“那你问我这作甚?”
余八岁道:“话本上说,胡人发色各异,高鼻深目,满脸横肉,凶悍彪壮,还有,还有样貌丑陋。”
师父嗤了一声,偏头对余八岁笑道:“你觉着为师丑吗?”
“不丑。”余八岁歪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很好看。”
师父嘴角一翘,道:“所以话本十有九假,多是以讹传讹,要知胡地盛产美人,先皇文帝最喜的便是异域美姬。”
余八岁看着师父晃着葫芦又是一口酒下肚,轻声道:“师父,书上说,人看着月儿会想起家人,师父若是胡人,相隔天涯,就算很是想念他们,但也不该如此饮酒,伤身。”
师父听罢放下葫芦沉默着,半晌后看向余八岁,问道:“八岁,你念过书?”
“回师父,娘亲教过一点。”
“难怪,小小年纪话却不少。”
余八岁抿着嘴,抱紧了行囊。
月色醉人,春末夏初,微风轻起,静默中卷落了最后一季春花。
师父又晃了晃酒葫芦,葫芦里头已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