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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如浮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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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八岁曾叫余可人,人若其名,相貌确实可人,但自古红颜命途皆坎坷。
她仍唤作可人时乃员外千金,日子富足安定,直至其总角之年。
是年战乱忽起,内忧外患,盗匪横行,哀鸿遍野。
年幼的可人只能目睹着爹娘接济过的穷人举刀为匪闯入府中烧杀抢掠,一日间家破人亡。
堂门外,父母兄弟尸首分离,血迹从府门蔓延到内院。
雨开始下,淌开了地上干涸的血迹。
雨水灌入衣襟,迫使可人认清了现实,她在阿姊怀中徒劳无功地呜咽着。
洗劫完的盗匪们拖走了年轻婢女们。
有痞子拉扯着阿姊。
可人又咬又叫,被打翻在地仍紧紧抱着阿姊的腿,但很快被赶来的老管家一脚踹进泥污中,抬头时仅见着阿姊和爹娘临终时一样绝望的面庞。
衣物混着血和泥,已看不出原色。
闺秀的礼数似乎同阿姊一起被带走,她嚎啕大哭。
老管家将珠饰揣进兜里,揪起可人的头发,将其从血污里扯出来,枯如树皮的老脸贴近她,呲牙骂道:“小女表子,哭什么哭,还当你是大小姐呢?老子保下你就是因为你这张脸,哭烂了脸,价钱给老子贬几分老子就在你脸上划几道。”
老管家顺走了可人的银手镯,将她卖给了一群要去京城的牙子。
牙子给了老管家四两银子,可人便被丢到一群孩子中。
她跟着身旁的孩子哭,她不晓得他们哭什么,但晓得自己八岁生辰再也没人为她过了。
牙子回头狠狠掴了孩子们几个巴掌止泪便将他们撵上了马车,狭窄昏黑的马车里亮着数双未谙世事的眼睛。
可人在马车上颠了许久,久到适应了冷硬的马车不再呕吐,学会了利用身躯小巧的优势取到吃食以免像其他女孩一样饿死,弃了礼数囫囵吞咽食物不留给其他孩子抢食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车还在途中颠簸,陆续有孩子饿死病死,原本明亮的眼睛日渐灰暗,可人也开始有些昏沉。
可人一直想,若不是师父,那自己恐怕不是死在这马车上便是废在了皇城的窑子里。
那日照常的解手时辰,马车在一偏僻的山林里停下,牙子下了车拿着长绳串上孩子们手腕上的锁链,拖着他们去溪边。
可人见着师父时这人一身黑袍,坐在岸边倚着一株老柳似在瞌睡,黑布鞋浸在水中也毫无所觉,高鼻深目,散着一头白发,面容却是邪门地年轻。
牙子们许是什么邪门的都买卖过,见识广,对人并不好奇,就看上了他身旁的包袱。
包袱是麻布制的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露出来的那根长箫。
箫的裹布滑落了一段,仅凭此段便可辨出这箫材质应是极好的羊脂玉,白润得宛若明月般散着莹莹光辉,雕花细腻,做工精致,在这些牙子眼里似美人露肩。
那牙子头儿起了心思,环顾四周见此人形单影只似在打盹,当机立断,将绳子给了属下,拔出刀子蹑手蹑脚上前去。
眼见快摸着了玉箫,他露出了贪婪而兴奋的笑容。
“大……大当家的!”属下惊慌失措地叫道。
牙子头儿还未反应过来,面前寒芒一闪,清脆的刀剑入肉声便在耳边响起。
“盗者,割手。”
剧痛自手腕传出,伴着牙子头儿凄厉的叫声,他捏着刀子的右手落在地上。
断口处血流不止,淋在地上的断手上,其小指还在抽搐。
牙子头儿抬起头,仓惶地后退几步。
玉箫主人不知何时起的身,倚着老柳,嘴角微勾,黑得不透光的眸子盯着牙子头儿,垂下的剑尖滑落一滴血。
牙子头儿捂着伤口又怒又惧,扭曲的脸挤出一个的冷笑,声音颤抖地吼道:“小子,趁你爷爷我不备偷袭而已,狂什么?都过来!教训一下这小子,别打死,拖过来把他手脚剁下来,箫咱也不要了,当他面折了和他一块扔河里!”
牙子们应声抄起手边的家伙围了上去。
剑光一闪。
牙子头儿面容僵住,其脑袋缓缓与脖子错开,掉在地上,和着尘土滚入溪中,尸体无声地倒在干草上,溅了一地的血。
牙子们惊惧地看向踩在他们头儿尸体上的男子。
这人一身冰寒杀气,却仍带着满面笑容,抬剑抹去刃上血迹,悠悠道:“辱吾箫者,死。”
一见多识广的老牙子一怔,随即惊道:“这是个练家子!”
闻言牙子们齐齐后退。
但肖想头儿位置已久今日终于如尝所愿的二当家忽觉这是个立威的好机会,一拳打翻了老牙子,举刀吼道:“都是狗啊?怂什么!咱这么多人还怕这一个人不成?给老子上,谁砍了那人脑袋谁就是二当家!”
众牙子犹疑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砍死他给大当家报仇”,登时皆举起武器向白发男子冲去。
男子哈哈一笑,直起身,道:“勇气可嘉。”
风起,白发飞扬。
余可人记得,最后剩了一地血肉,半条红溪。
老牙子见势不妙,早在白发男子的剑插入同伴身体时便钻入草木中消失不见。
不远处留守马车的牙子正打着小盹,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子血腥味,一个激灵睁眼就见着溪边一片血红,站着的那个白发人显然不是同伴,他当即反应过来,砍断连着马车的绳索,翻身上马就要逃跑。
但为时已晚,他只觉脖子一凉,便栽下马不省人事。
余可人今年这是第二回见着这血淋淋的景象了,她蜷缩在孩子堆中,望着提剑一步步逼近的男子,闭上了眼,想着就这样去见爹娘也不错。
白发男子抬手,有孩子哭出了声。
剑落,孩子们手上的绳索脱落下来。
男子一身极具压迫的杀气早已烟消云散,笑容和煦,声音温润:“马车上应有食物和银钱,分了离开此地。”。
孩子们愣怔了一会,连滚带爬争抢着赶去马车。
余可人想着爹娘阿兄什么都没听进,觉着身旁有风,只以为至了黄泉路,闭着眼浑浑噩噩地起身跟着走了两步才回过神,睁开眼看了看空落落的手腕,又摸了摸自己胸口。
完好无损。
她抬头看向白发男子。
这人微微一笑,道:“小孩儿,你看错地方了,干粮在马车那,我可没有干粮给你。”
余可人抿着嘴,什么也没有问,转头向马车跑去。
白发男子没有走,只是回柳树下细细包裹起玉箫。
孩子们分了东西一哄而散,而余可人抱着自己抢到的两块干饼子步履蹒跚地走到柳树旁静静杵着。
白发男子看着垂着头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问道:“何事?”
可人嗫嚅道:“我……多……多谢。”
林间光影婆娑,微风轻拂。
男子有些晃神,他轻声道:“抬头。”
余可人怯懦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眸,却看到那之中似乎晃过一丝失望。
“心意已收到,若无事了,便可走了。”白发男子温和地笑了笑,背起包行囊便要离开。
余可人慌了,拉住白发男子的衣角,但意识到自己脏兮兮的手不该触碰别人的衣物,又马上松开了手。
她哭丧着脸道:“恩人,我无意……”
“无妨,但你若再不说,那我是真走了。”
可人泪水终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数月的委屈一泻而出:“我叫余可人,我家没了,爹娘被坏人杀了,爹死之前要我和阿姊好好活着,阿姊还是被坏人拖走了,我也被坏人带到了这里,我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去哪才能活着,但爹让我活着,所以所以……”
白发男子轻叹一声,道:“所以,你想跟着我?”
余可人抽泣道:“我八岁了,我不会闹,我很听话,爹让我和阿姊活着,我也想从坏人手里救阿姊,但是我一直挨打,谁都打不过,我……我想跟你学武功。”
男子静默了一瞬,没有答话,只是走到那个打算骑马逃跑却猝死的牙子尸体旁。
余可人默默跟上前。
白发男子弯身,从尸体脖子处缓缓地抽出一根长针。
长针在光下散着冷芒,昭示着它刚夺取一人性命,令人不寒而栗。
白发男子将长针递至可人面前,惊得她连退数步。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嘴唇发白的小孩,道:“这就怕了?你若要跟着我,往后还有更可怕的。”
余可人定了定神,忽然伸手接过长针,再次对上这人的黑眸:“我,都能学吗?”
白发男子眉眼弯弯,避开余可人的目光,道:“可以,以后你叫八岁。”
“我叫可人。”
“余八岁跟我走,余可人留在这自生自灭,我只要听话的。”
“……谢谢恩人,余八岁知道了。”
“叫师父。”
“是!师父!”
“去水边收拾一下自己。”
“是,师父。”
余可人便从这天起改名为余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