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
-
第四章
郢安皇宫,极尽奢华的金玉颜色在艳阳之下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连守卫宫禁的将士们带着寒光的铁衣铠甲都没办法冲散哪怕一点点的金碧辉煌。自开国以来,经多代郢安帝王杀伐定鼎天下后,近四代郢安之主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使原本空虚的国库迅速丰盈,代代积攒下来财富使郢安成为整个版图中最为富庶的国家之一,就连从小见识着相府这样的奢靡门庭的苏卿初入皇宫的时候,都直言郢安帝王之家简直是将“我富得流油,我就是有钱”这几个字全部外露在这极尽奢华之能事的皇宫之上了。
这一代郢安帝王经历了虚耗国力的五王逆乱,随后郢安江两岸又因苏府贪墨案而至流民盈野,边境小国和蛮夷部落蠢蠢欲动掀起不小的波澜,国库虽因此花费了大量的银子以平定乱局安抚人心,朝堂也因出使之事损失了不少股肱之臣和精兵良将,好在近年来大局安定,这人力和财力终究并未空耗,郢安亦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时机。
如今,在这极尽奢华的郢安皇宫之中,倒是仍能感受得到国库日渐富足的信号。
在太后所居的康宁宫之中,这一代郢安帝王秦渊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太后身边,等待恭敬的宫女将桌上的残羹尽数撤去。
人至中年却风韵依旧的郢安太后丁豫以手支额,示意除了近身侍女之外的宫女宦官都出去。
立刻便有侍立在旁的大宫女面无表情地催促已然十分忙碌的小宫女小宦官们,后者连忙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一般加快着速度。
太后心狠手辣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威名早已传遍整个宫禁,每年从太后宫中被杖毙抬出宫门去的宫女宦官几乎能填满一整座院子,是以满宫的宫女宦官平日里皆大气不敢出,生怕动了太后的逆鳞而成了这偌大宫禁里的孤魂野鬼。
赶忙收拾好的宫女宦官们迅速端着杯盘离开康宁宫,走在角落的两名宫女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
“还好今日太后心情不错,不想杀人。”一名宫女劫后余生一般喘着气。
“而且今日苏姑娘不在,太后若发怒,都没人救我们。”另一名宫女道。
“是啊,也就苏姑娘还能从太后手里抢回来几条人命。”
“陛下对苏姑娘另眼相看也是极有道理的事情,谁会不喜欢苏姑娘这样的人啊。”宫女笑道。“若是将来苏姑娘入了宫门成了陛下的女人,这皇宫中想要去伺候苏姑娘的人只怕都得挤破头,也不知轮不轮得到我们这些小角色。”
“若真有那么一天,但愿你我运气好些,能被挑到苏姑娘宫里去。”另一名宫女道。“听闻苏姑娘在西山伤的不轻,沈家姑娘都去了,愿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吧。”
“吉人天相,苏姑娘会有诸神庇佑的。”宫女道。“快走快走,前面在催了。”
康宁宫中,太后将方才剪下的几根白发放在手边,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汤闻了闻,对端坐在身边的皇帝缓缓说道:“苏卿在西山大营?”
“回母后的话,子衿确在西山大营,据沈清晚昨晚呈上来的折子所报,子衿确实被毒蛇咬伤,虽凶险,但性命无忧。”秦渊恭谨回应。“晏平王旧伤复发亦是朝臣于朝堂亲眼所见,按照时间来算昨日确实应该到西山附近,太妃隐居西山,作为其子他借道去看望也并不奇怪。加之毓儿昨日回宫后砸了半个寝宫大骂子衿无礼,儿臣晚些时候去劝时也问过当日情形,确实只有子衿和阿蓁,并无其他人经过。想必晏平王与子衿相遇亦不过是偶然,阿蓁求救,晏平王出手相救亦在情理之中。母后不必担忧。”
“秦奚是你父皇最小的弟弟,也是你叔伯辈中唯一活至成年的皇室子弟,掌管西山大营多年,军中根基极深,就算性格再怎样洒脱出尘,表面看起来如何闲散不争,骨子里也同你父皇一样,是个铁血杀伐的无情之人。呵,他和你父皇多像啊,温润和煦本就是一把诛心的刀,当年你父皇紧张他这个幼弟的安危可比紧张你更多些,朝中怀疑我们手中的传位遗诏系伪造的官员还少么?”太后道。“就算他明里不结党,单凭这声望也足够使我们遭遇一场危机,我们也不能不防。军政大权还是早日回归到你手里,我才放心。”
“是,儿臣记下了。”秦渊回应道。
“近来后宫传闻愈发多了,都说你待那苏丫头不同,都在想着你什么时候将她这金屋藏娇的无名无分之人转为名正言顺的后宫嫔妃呢。”太后笑意森冷。
“儿臣的确对苏卿有意,但并无心将其纳入后宫。”秦渊道。
“我看那苏丫头对你倒也的确有意,不过你记住了,天家无情,何况苏卿是罪臣之女,不配有帝王家的名分。”太后道。“把苏卿留在身边,一是她的确是个可用之才;二是秦奚对她也绝非怀着什么单纯的心思,既然他喜欢苏丫头,那苏卿便随时可以成为我们逼他就范的一把刀。苏丫头本就是个棋子,秦奚动了真情就活该全盘皆输。”
秦渊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新进宫那敏丫头是个没脑子的,毓儿在她身边添油加醋的说苏卿的不是,也不必阻拦。说不定日后能起到什么有利于你我的作用呢。”太后笑了笑。“渊儿回吧,我乏了,要歇了。”
“是,儿臣告退。”秦渊立刻起身,恭谨行礼,缓缓退出康宁宫。
甫一迈出康宁宫的大门,压抑多时的秦渊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湛蓝的天空。
这万里江山帝王业,究竟是皇图霸业,还是业障缠身?
秦渊摇了摇头,一旁跟着的老宦官急忙上前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只是累了。”秦渊淡淡道。
“太后娘娘的确说的重了些,但也都是为陛下您好啊。”老宦官道。
“母后说的没错,秦奚可以肆意妄为,但朕不可以。因为朕是君,他是臣。”秦渊淡淡道。“母后还有一点说的很对,朕的确对苏子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只是我得不到的,他秦奚也休想得到;若他秦奚非要同我争个名堂出来,我不介意把苏卿彻底变成我的人,纵没名没分,也好过拱手让人。”
“陛下,这……”似是从未见过眼前的少年帝王有过如此激烈且出格的言行,老宦官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不必跟了,我自己走走。”秦渊道。
“陛下……”
“若想活着,就别跟来。”秦渊甩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宦官无奈之下,也只得先带着一众人站在原地。
“我宁愿毁了她,也不愿意她成为你秦奚的枕边人。”秦渊咬了一会儿牙,深深呼吸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模样。
只是宽大袍袖下紧握成拳的双手,在复杂的内心争斗中坚定着越来越残忍的怨念。
而新都郊外曲径通幽的王府别院之中,苏卿的午饭以被山药泥噎到作为终局,猛灌了几口茶水之后,终于平复了下来。因着要圆她自己是秦奚药引子的谎,苏卿同秦奚各自占据了屋中一小块儿区域,气定神闲地忙着各自的事情。秦奚占据桌案开始处理被许副将铺了满桌子的公文和军报,而苏卿则在一旁的小案几边一边喝着茶一边认真研究着北辰宫的谋臣背景。
过了半个时辰,秦奚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饶有兴致地走到苏卿身边,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看出什么来了?”秦奚坐在小案几的另一侧,柔声问道。
苏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左手拿着的卷宗,浅笑着说:“北辰宫不养闲人,诚不欺我。这名录中基本没有仕宦子弟,尽皆是白衣强者。”
“北辰宫是寒门士子晋升最快的路,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北辰宫就会给你应有的地位。在这个地方,背景和权钱皆是浮云。”秦奚道。“也是因此,北辰宫明面上是全郢安朝堂结党最少的地方,背地里却谁也不清楚这些官员的底细为何。所以你需得步步小心,别乱交朋友。”
“我罪臣之女,他们若愿意自找晦气,便来吧。”苏卿自嘲道。
“你是苏府之人,但你清白坦荡并无劣迹,又于国有功,况且还有陛下身边的红人这样一层身份,不必妄自菲薄。”秦奚笑道。“不过,有一人你倒可以放心结交。”
“北辰宫枢密使萧昙?”苏卿问道。“北辰宫成立以来少有的仕宦子弟任职最高长官的那位侯府世子?”
秦奚点了点头。
“我刚在名录上看到他的名字,还觉得有几分奇怪。”苏卿道。“我离开新都出使庆阳部之前就起草过将这位北辰宫最高长官调任御史大夫的旨意,怎么这新年都过去了,人还没到任?”
“因为安国公主追求萧大人未果,寻死觅活,陛下无奈之下要向永安侯府赐婚,被永安侯以死相逼这才作罢,但毕竟让天家丢了颜面,萧昙这御史大夫之职只怕还需晚两年才能走马上任喽。”秦奚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离开新都这段时间,竟发生了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秦毓竟然还会寻死觅活,我过去小看她了,失敬失敬。”苏卿笑了笑。“不过幸亏永安侯军功在身,敢用命同天家相搏,不然像萧昙这样难得的官家才子,一旦尚主便再无出仕可能,未免太过可惜。”
“世人皆知萧昙这位永安侯府独苗并非永安侯亲生,而是他那早亡的兄嫂之子,永安侯至今未娶,将这过继来的儿子视为己出悉心照料,萧昙亲生父母死去时也尚不记事,故而一直奉永安侯为父,十分孝顺。”秦奚道。“世人还知,永安侯为一女子痴念一生,有心照拂故人之女而不能,终日挂念于心。”
“世人真闲啊。”苏卿白了秦奚一眼。
“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苏府覆灭,永安侯府的确想直接将你带回去再想办法为你脱奴籍,但此间诸事皆周折难行,对你对侯府都不是好事。现在,你虽非自由身,却是官场人,若遇急事,远水难解近火之时,可直接向永安侯府求援,他们必然会救你帮你。”
“我不想欠人人情,欠你一个已经够让我烦忧的了。”苏卿淡淡道。“但你说的我记下了,关键时刻我会联系的,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劳碌多年却无福享受。”
秦奚点了点头。
“那位萧昙,是你朋友?”苏卿问道。“记得小时候我娘不让我向侯府附近跑,我偷偷过去几次,都撞见了你。”
“算是知己吧,总之你记住,他永不会害你。”秦奚道。
“我记下了,这人情算他的,不算你的。”苏卿认真说道。
“随你。”秦奚笑了笑。
“那现在这御史大夫之位,难道还空着?应该不会,哪家争到了,相府还是太尉府?”苏卿问道。
“都不是。”
“那是哪家?总不能一直空到安国公主出嫁,陛下消气,萧昙顺利接任吧。”苏卿问道。
“我。”秦奚淡淡说道。
“啊?”苏卿疑惑不解。“你什么你?”
“我,我暂代御史大夫之职。”秦奚道。
“你?朝堂明争暗斗,陛下看你并不如何顺眼,怎么这回反倒将这个要职给了你。”苏卿想了想。“莫不是相府和太尉府文武相争朝堂不稳,你是被迫被推出来稳定朝局的?毕竟明面上你不涉党争,同各方势力皆有有关系,于文你在前朝出任过御史大夫之职,于武你在当今统管西山大营,于情你是天家之人不会坑自己家,于理你刚柔并济确有震慑力。倒的确是个相府和太尉府都惹不起也说不出缺漏之处的最佳人选。”
“多谢夸奖。”秦奚笑了笑。“只是本欲闲散冶游,如今却是枷锁在身。”
苏卿端起茶杯灌了一杯茶,没有理会。
“哦对了,你弟弟苏彦在边境戍守,如今已经是个千夫长了,我方才在军报上看到了‘陈昭’的名字,又立功了,这孩子年纪虽小,军功却不少,将来大有可为。”秦奚说道。“前几日我还收到他的书信,说是远远看见使团车驾,想必你在里头,但不能与你相见,让我问你安好。”
苏卿嘴角上扬,忍不住欣慰一笑,柔声道:“这小子,别受伤才好。”
“他是个立志要保护你的男孩子,没那么娇气。不过你放心,我的人在暗中护着他,不会有事的。”秦奚道。
“多谢。”
“不必。”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苏卿将目光收回到卷宗上便安静下来,秦奚也缓缓起身回到桌案旁边。
“哦,还有一事。”苏卿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嗯?”方在桌案后坐下来的秦奚抬起头。
“去岁,殿下有意再度提议将你的封号由晏平王改为晏王,如此才符合亲王封号,你依旧拒绝了他,还惹得陛下好一阵不快。原因呢?”苏卿问道。
“哦,没什么原因,更没什么陛下想到的阴谋诡计。晏平王之称,是我封郡王的时候,我皇兄赐给我的,我喜欢,获封亲王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还想要这个封号,他便允了我。如今,皇兄走了这么多年,我越发不想更改了。”秦奚说道。
“抱歉,我无意提起。”苏卿低眉颔首柔声道。“只是陛下耿耿于怀,我随口一问罢了。”
“无妨。”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先帝这‘晏平’二字,赐的妙极,这也是你们共同的志向所在吧。”苏卿道,
秦奚浅笑着点了点头。
“先帝是位有雄才伟略的帝王,你也是位志存高远的亲王,有时的确是陛下狭隘了。”苏卿缓缓道。
秦奚叹了一口气,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陛下?”
苏卿先是一愣,随后亦是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感激他曾答应派人救我哥哥,虽然他的人行至半路,我哥哥就没了。但这份恩,我记得。只是近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做到了是一回事,做不到是一回事,而明明能做到却没有做到便说不好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了。”
秦奚方抬起的头微微低了下去,低垂着眉眼问道:“那……那我呢?”
“你?我更不知道。”苏卿实话实说。“你我之间恩恩怨怨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莫要逼我了。”
“好。”秦奚点了点头。
“我有些乏了,先回了。”苏卿晃了晃脑袋。
“在我这儿歇吧,等会儿吃过晚饭再走。”秦奚道。
“我睡你床上,不妥吧。”苏卿推辞道。
“药引子要敬业些才好,不然如何掩人耳目呢?”秦奚笑了笑。“那边有榻,没人躺过的,可还觉得不妥?”
苏卿叹了一口气,笑了笑,淡淡点了点头,起身行至榻边,侧身躺下,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秦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确认苏卿已然熟睡,浅笑着用那双杀伐的手轻柔地用榻边的毯子将睡得安稳的姑娘整个拢住,这才放心地走到床边,轻轻敲了敲架子上的花瓶机关,而后叹了一口气取出藏在床底的篓子。
打开盖子,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虎视眈眈地看着秦奚。
“若不是要用你来治伤,就凭你这么狠的看着我,我便问心无愧地抓你去炖汤了。”秦奚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很快便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花瓶微微动了动,屋中的书架缓缓向两侧分开,这房间同隔壁院子中间竟有一间密室相连。
沉睡中的苏卿皱了皱眉,却并未醒来。
秦甫自书架后出来,走到秦奚身边恭谨行礼。
“沈清晚的安神香还真是管用,若苏卿再不睡,我都要开始晕眩了。”秦奚说道。“怎么样,身体恢复了?”
秦甫不敢高声说话吵醒苏卿,只得点了点头。
“外人都以为你做我的药引子,要连续被着毒蛇咬五天,放五天血,岂止这后面四天,其实是我自己被咬呢。”秦奚笑道。“我亏了。”
秦甫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低头。
“我开玩笑的兄弟,这些年,若没有你,我早便死了。”秦奚拍了拍秦甫的肩。“劳烦你看顾着我和苏卿,她醒来之前,务必叫醒我。”
“殿下……”秦甫终是忍不住开口。
“不必多言,等你有了所爱,你也会知道不想让人担心,不想被人看到狼狈的样子,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秦奚道。
秦甫以一种看傻子的心情看着面前被蛇咬了一口的秦奚。
秦奚看着对面熟睡的苏卿,苦笑着道:“冰雪聪明,却还是会当局者迷啊。”
秦甫又以一种看傻子的心情看了一眼秦奚,并在秦奚被痛晕过去之前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提早晕了过去。
看着睡梦中依然紧皱着眉苦苦忍耐的秦奚,秦甫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苏卿,闷闷说道:“冰雪聪明?才女都这么冥顽不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