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子珮》月翎皎皎

4、第三章

　　第三章
　　苏卿醒来的时候，阳光刚好透过窗纱斜斜照在床头那一簇腊梅上，香炉飘着浅淡的熏香，倒是药汤子的苦味覆盖住所有的缥缈香气，呛得人五感通透。
　　苏卿努力动了动，四肢并无太深重的麻痹感，想来那条小青蛇并无毒性。拖着无力的身子强行撑着靠在床头，苏卿微喘着粗气环顾这间陈设简单却雅致脱俗的屋子，喉咙中的苦味隐隐翻涌，只得顺手拿起床头尚温热的茶水，一股脑灌了下去。
　　放下茶盏，苏卿看着床头那三只青瓷小碗，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谁给她灌了这么多药，当她病入膏肓了么？
　　“醒了？”一道听起来微微有些愠怒的女声透过房门口的屏风传了过来，一抹浅蓝色的裙角扫过，苏卿乖巧地开始装作闭目养神。
　　“别装了，起来上药。”浅蓝色的身影逐渐逼近，没好气地将一件大氅和一只小瓷瓶扔在苏卿怀里。
　　苏卿无奈地睁开眼睛，扑闪着一双桃花眼无辜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子，声音极尽虚浮地说道：“清晚，我胳膊抬不起来，没力气。”
　　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正是太医院前院首沈玉溪沈老先生的孙女，现院首沈言之女沈清晚，亦是苏卿从小到大最好的友人，是在她整个苏府落难，她受牵连被千夫所指万民唾弃的时候也为她据理力争的至交。
　　当然，沈清晚作为医者，也是最气苏卿不知好好将养本就不甚康健的身体的毒舌大夫，恨不得直接将她绑起来好好将养个两三年，以防她三五年之后就得同病榻凑做一堆儿。
　　“有力气撑着坐起来，没力气自己动手上药。”沈清晚言语之间不饶人，手上却从旁捞过一只枕头堆在苏卿腰后，又拿起小瓷瓶，轻柔地向苏卿脖颈上的伤处涂抹伤药。“得一日三遍才好，不然会留疤的。好在这蛇没毒，牙也不算锋利，你也不必日后带着两只牙印上朝堂。”
　　“你还别说，那小青蛇通体青翠，甚是肥美。”苏卿笑道。
　　“饿了？”沈清晚立刻抓取到苏卿话外之意。
　　“嗯。”苏卿浅笑着点了点头。
　　“你从昨日中午睡到今日上午方醒来，也该饿了。厨房在做了，等下阿蓁会给你拿过来。”沈清晚在一旁的盆中洗了洗手。“对了，提起阿蓁我才想起来，平日里你甚是机警，怎么此番醒来竟不急不躁毫不怀疑呢？”
　　“这不是见到你了嘛。”苏卿笑道。
　　“说实话。”沈清晚眯起眼睛看着苏卿。
　　苏卿挑了挑眉，委屈道：“你把这大氅拿给我，又明知故问，你欺负我精神不济，无力同你争辩。”
　　“我也只是怀疑。”沈清晚道。
　　“其实我方醒来，见到这房中陈设，大抵就知道这是谁的喜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其实也怪我多管闲事，他武功高强，心思机敏，怎么比我还要晚察觉那条蛇的存在呢。况且，他想要躲开太过容易，如此岿然不动也很难不让人生疑。”苏卿接过沈清晚为她倒的一盏茶。“你方才扔给我我当时所穿衣物，怕也是从中查出了一些什么吧。”
　　“你肩头有药物，能引蛇出来。”沈清晚说道。
　　“那我便明白了，他大冬天拎把扇子是作甚。”苏卿浅浅饮了一口茶。
　　“我倒觉得，他此番故意放蛇伤你，将你带到西山大营养伤，倒是好意。”沈清晚道。
　　“伤我的人倒是好意了？你是哪边儿的人啊。”苏卿委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如果真的有意害你，我第一个毒翻他让他生不如死。”沈清晚道。“你若再不停下来好好精心养一养身体，只怕春天一到，你就倒下了。他这么一耽搁，倒让你不得不停下来将养一阵儿，哪怕三五天也是好的。”
　　苏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不是我说你，小时候陛下、晏平王殿下还有你我，我们四人玩的最好，上山打鸟，河里摸鱼，欺负安国公主，拳打街头恶霸，什么没干过呀。你和秦奚最是冤家，斗嘴打架从来都落不下你俩，可那时候我们也都知道，你们二人其实也最了解彼此，最惺惺相惜。我还记得那年有人说才女苏卿是个不懂礼教的庶出，你倒不在意什么闲言碎语，秦奚第二天却把那人打得连他妻子都认不出来他，当时被言官好一顿参，他还被禁足了三月。三个月之后，还是你亲自给他做了一顿接风洗尘宴，难吃到他想再回去禁足三个月。”沈清晚回忆道。“从惺惺相惜到剑拔弩张，从恣意飞扬到一夜长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指什么？”苏卿问道。“他身上的毒？”
　　“没错。当年那名行刺后被就地诛杀的刺客，说是流民，因五王逆乱与苏家贪墨案家破人亡，誓杀苏家人报仇。但从你面前经过却对你视而不见，只要你哥哥的命。难道说这报仇还要分个男女？家破人亡了还能这么理智？”沈清晚说道。“再者，明明要杀的是苏家人，结果第二天传出来伤的却是秦奚，那刺客逃亡的时候好巧不巧偏偏就打散了那一侧的围剿阵型，刚好让你亲眼看见秦奚杀了你哥哥的画面。”
　　“清晚，你说的我都明白，他杀了我哥哥，是我亲眼所见，他数次救我，也是我亲身所感。当年的事，有许许多多说不通的地方，我拼命进兰台是为了查找宫中所留档案，但苏氏一门的所有信息并无任何问题，我一无所获。我奋力进北辰宫，也是想要查到些什么。”苏卿道。“水落石出之前，我虽不会对秦奚亲和，也不会无缘无故害他伤他。毕竟，我欠他两条命呢。”
　　“你们都不容易，但要再敢给我给太医院添麻烦，我就拿药汤子苦死你们两个。”沈清晚道。“你们此番用的药我都准备好了，会有人侍奉你吃。我先回宫去向陛下复命，他很担忧你。”
　　“让他不必担忧，苏卿命硬。”苏卿笑道。
　　“命硬也禁不起你这么折腾。”沈清晚白了苏卿一眼，将大氅、药瓶一股脑拿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等等，清晚，你让阿蓁那个贪吃的给我拿吃食，那我还能吃到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苏卿依然是连阿蓁的影子都没看见，无聊地看了一会儿尘埃在阳光透过窗纱照射的细碎的影子中上下起伏翻飞，又无奈地灌了几口茶后，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四肢，披上狐裘，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出了房门。
　　初春依旧寒凉的风瞬间将从温暖的屋中走出来的苏卿打了个透心凉，轻咳了几声后，可怜的姑娘轻轻拢了拢狐裘，循着记忆向秦奚的院子走去。
　　西山大营外的晏平王府别院修建得并不如何富丽堂皇，倒有几分水乡园林的清雅秀致，若不知此间主人真实身份，很可能会误以为这是某位隐世文人的仙居。不过苏卿却再清楚不过，不论秦奚外表多春风和煦、温润无害，他本质上都是铁血无情且杀伐果断的皇族子弟，手中拿的是闪着寒光的兵刃，绝不是铺陈于案的纸笔。
　　许是药效还尚未尽数退却，苏卿的头还是有些晕晕乎乎，扶着廊柱方走出小院，立刻便有兵士不远不近地跟上来，苏卿脚步放慢兵士便也放慢，苏卿努力加快走几步兵士便也向前迈个一两次大步跟上，总之几乎一直保持着能随时保护苏卿安全却又不会给这个惯常被监视的姑娘压力的合理距离。
　　苏卿笑了笑，大抵是秦奚吩咐过。秦甫不在，暗卫亦不好现身，苦了这些西山大营出来的糙汉子，亦步亦趋跟着个小姑娘。
　　苏卿暂居的小院离秦奚的居所并不太远，与苏卿居所不同，秦奚的院子把守森严，院外的士兵尽皆黑着一张全城都欠他钱一样的脸护在小院周围，想必周围隐没在暗处的暗卫亦不在少数，气氛一时竟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苏姑娘。”为首的一名守卫看见苏卿，笑着迎了上来。“许久不见。”
　　“许副将，别来无恙。”苏卿笑道。
　　因着苏卿往来边境，有卫国之功，数次出使皆有西山大营将士护送，亦曾几度出生入死，故而同这些冰冷铠甲下的赤忱青年便显得热络许多。
　　“来见殿下？”许副将把院门让了出来。
　　“多谢。”苏卿点了点头，并未过多客气寒暄，径直走进小院。
　　刚进入小院，便看见秦奚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回廊下插着刚刚剪下来的腊梅枝丫，未束起的长发随意绑在脑后，身边的炭炉尽忠职守地传递着热量。
　　似是并未料到苏卿会这么快便到他这小院来，秦奚先是愣了愣，随后示意苏卿到廊下来。
　　苏卿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占据了炭炉旁的另一个位置。
　　“还好么？”苏卿淡淡问道。“你比昨日苍白了许多，连我过来时外间的动静你都并未察觉。”
　　“如此看着是不是更像一位身体孱弱的才子，空有满腔报国之志，却无奈时日无多？”秦奚玩笑道。
　　“祸害遗千年，只要我还没打算寻仇杀你，你便有希望长命百岁。”苏卿拿起一只瓷瓶，也开始摆弄起腊梅来。
　　“阿蓁又走丢了？”秦奚想了想，突然问道。“所以你才无奈之下自己来寻我了？”
　　“你这九曲十八弯的园林设计，阿蓁那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在勉力运作的姑娘，丢个十次八次也就自己能开辟一条回来的路了。”苏卿道。
　　秦奚笑了笑，仪态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院墙外的枯枝微不可查地一动。
　　“暗卫还真是无处不在。”苏卿虽并未判断出暗卫的方向，却知道大抵秦奚是又下了命令。“这次又是秦甫被毒蛇生生啃了一口做了你的药引子？”
　　“嗯。”秦奚点了点头。
　　“他没事吧。”苏卿问道。
　　“沈姑娘第一时间去诊治了，人已经没事了，就是身体尚有些虚，需要静养。”秦奚说道。
　　“你让清晚向陛下上报，说误打误撞在西山被毒蛇袭击的人是我，本途径西山准备去王府别院静养的你恰巧遇见，便将我带回救治，且刚好人尽其材地做了你的药引子，对么？”苏卿突然发问。
　　秦奚点了点头，笑道：“我最初便没想着要瞒你，瞒不住的。”
　　“也好，我也停下来静静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苏卿笑道。“只是我白白领了秦甫的功劳，受之有愧，日后要还的。”
　　“要不你把阿蓁许给他？”秦奚玩笑道。
　　苏卿摇了摇头，未做理会。
　　“阿蓁是陛下给你的人吧。”秦奚突然问道。
　　“你想灭口？”
　　“不是，那丫头虽然不聪明，但是我试过，她没什么深重的心思，倒是个可信之人。”秦奚道。
　　“陛下也不是心思多深重的人吧。”苏卿淡淡道。
　　秦奚笑了笑，亦未做理会。
　　“谢谢你，没把守卫的兵士安排在我暂居的院子门口，还嘱咐他们不远不近的跟着我，有心了。”苏卿道。“我习惯了被监视，如此被尊重，倒也算是安慰。”
　　“我这别院中没有丫鬟婆子侍奉，只有一群糙汉子和一部分来去无踪的暗卫，你院中除了阿蓁，我并未安排任何人随侍左右，但院外有人随时保护，你无需担心。”秦奚道。
　　“若在西山大营附近还需要为安全担忧，那我应该说你治军不严还是郢安的治安太过疏松啊？”苏卿玩笑道。
　　秦奚笑了笑，问道：“你需要有丫鬟婆子随侍左右么？阿蓁那丫头怎么看都不太靠谱。你若需要，我从王府调人过来，静养期间便在西山别院侍奉你。”
　　“我没那么金贵，一个阿蓁便够了。”苏卿淡淡道。
　　“好。午饭便让他们都抬到我这里吧，你用完了再回去？”秦奚问道。
　　苏卿点了点头，将插好的腊梅捧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有片刻的眩晕，身体微微晃了晃，秦奚眼疾手快地伸手欲扶，却被反应过来的苏卿不着痕迹地躲开。秦奚见状，默默地收回双手，神态如常地目送苏卿推开房门后缓缓走了进去。
　　秦奚叫来守卫，淡淡吩咐了几句，便将粘在衣服上的腊梅花瓣轻柔地抖落，步履如常地进了屋子。
　　饭菜很快便摆满了桌子，苏卿插好的腊梅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间，小小的暖黄花朵映衬着这一桌子清淡却甚是好看的餐食，格外赏心悦目。
　　腹中空空的苏卿毫不客气地开始大快朵颐，不一会儿阿蓁便恹恹地进了屋，垂头丧气地走向苏卿。
　　阿蓁从外间带回的一股寒意让苏卿下意识地微微瑟缩，秦奚不动声色地将炭盆向苏卿那边挪了挪。
　　“同样都是别院，我们住着的皇家别院四面开阔，大开大阖；怎生这王府别院，就如此九曲十八弯，异常坎坷。”阿蓁抱怨着。“我饶了三圈，至少走了三次那九曲桥，光是假山上的亭子我就看到了七八回。”
　　“多绕几圈你就绕出名堂了，这王府别院比皇家别院要有趣得多。”苏卿笑道。
　　“阿蓁，隔壁院子里许副将为你也准备了餐食，厨房特意给你炖了半只蹄髈，此刻当还是热的。”秦奚淡淡道。
　　“多谢殿下，姑娘，我先走啦。”阿蓁瞬间喜笑颜开，将方才的挫败感扔到了九霄云外。
　　苏卿点了点头，阿蓁便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如果她有一天为了一只蹄髈卖了你，我都毫不奇怪。”秦奚开玩笑道。
　　苏卿将一块山药扎成了泥。
　　秦奚笑了笑，用汤匙将那团山药泥夹进了苏卿碗里，淡淡道：“莫要浪费了。”
　　苏卿平静地抿了一口茶，将那团山药泥尽数噎了进去。
　　午间阳光正好，大抵这最后一场雪便如此过去，新都郊外的浅草当很快便会蔓延开来，虽不知庙堂上的一片愁云惨雾会不会随着春暖花开而逐渐散去，至少此刻苏卿偷得片刻安稳自由，心里拨着的小算盘发出叮里当啷的声响，告诉她此行似乎也并不吃亏。
　　苏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期待已久的长久安稳，会否随着雪霁初晴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