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子珮》月翎皎皎

2、第一章

　　第一章
　　上元节方过，雪后初晴的新都郊外透着春寒料峭的阵阵寒凉，行路人裹着厚重的衣衫，眉头拧成川字，时不时痛骂这鬼天气鬼差事。
　　一架外观素净的马车缓缓前行，驾车的小哥看了一眼拢在薄云后的太阳，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马车帘子被从内侧掀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浅笑着递了一只小手炉出来，推了推驾车的小哥。
　　“喂，这位小哥。”小姑娘道。“我家姑娘让我给你换一只手炉，之前那只不暖和了吧。”
　　驾车的小哥笑着接过手炉，朗声说道：“多谢苏姑娘，姑娘人真好。”
　　“我不好么？”小姑娘撅了噘嘴。
　　“都好，都好。”小哥笑道。“再有半个时辰，我们便能到新都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放下帘子坐回车中，赶忙捧着自己那只小手炉。
　　“关外呆了这么些天，还这么怕冷？”一道温润和涵的声音拂落冰雪，传到小姑娘的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纤细的手递过来的天青色茶杯。“阿蓁，舟车劳顿，这茶水尚温，你有心了。”
　　名为阿蓁的小姑娘接过茶杯，咕嘟咕嘟一口灌了下去。
　　“我若是没照顾好姑娘，回了新都还不得被沈姑娘扒一层皮下来。”阿蓁缩了缩脖子。“姑娘你是不知道，上次沈姑娘罚我喝的那碗药，苦到惨绝人寰。”
　　“平日里让你多看些书，真不知道你都看到哪儿去了。不过你有一点说的没错，清晚的药，的确苦到难以忍受。”
　　阿蓁立刻点了点头，见车中女子不再言语，便自顾自敲起了核桃。
　　懒懒靠在车中的女子笑了笑，微微掀开车帘，看向窗外许久未见的新都郊外风景。
　　她很多年没有这般平静而自由地看一场别院外的雪后初晴了，这片如今看来有些荒凉的丘陵之后，便是那人的西山大营了吧。
　　放下车帘，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轻裘，随手接过阿蓁递过来的剥好的小核桃。
　　依旧是一袭白衣，依旧是那样如冰似雪的容颜，七年前那双淡然清澈的眼，却更多了几分通透从容，显得她整个人都愈发衿贵和涵。苏卿，七年前本该没入奴籍的苏府大小姐，借出使庆阳之机成功与晏平王秦奚里应外合助庆阳王收服关外草原六个大大小小的部落，荡平多年来侵扰边民的祸患，为边境百姓与庆阳部创造了一个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一贯自负才高的庆阳王世子彻底服气，拉着苏卿非要结拜为异性兄妹，被秦奚派来的使者以于礼不合为由死死按住方才作罢。自此，新都才女善谋略之名传遍郢安全境，苏卿亦成功脱离为奴为婢的危机，以兰台女吏的身份重回百姓视野，却因仍身为罪臣之女而被迫被软禁于皇宫别院，无诏不得出。而后的七年里，苏卿数次为国出使关外，不得不与在军队中根基颇深的晏平王秦奚多次合作，几度出生入死之间消磨了三分对这个男人原本的恨意。
　　嚼了一颗小核桃，苏卿突然问磨刀霍霍向杏仁的阿蓁：“我们比使团早多少天回新都？”
　　“正常脚程是六天，使团中不少年迈官员，估计回程会放慢速度，大概七八天之后能回新都复旨。”阿蓁回应道。“其实我挺纳闷的，姑娘，您这么着急返回来，是要赶着上元节么？可这上元昨日已经过了呀。”
　　“我赶上元节做什么，被关在别院里与你大眼瞪小眼，酸人家阖家团圆么？”苏卿笑道。“你若好奇，下次上元我带你去城外乱坟岗，看一看我们苏府的阖家团圆。”
　　“算了，我不去。”阿蓁把头摇成了一只小拨浪鼓。“姑娘你老吓唬我。”
　　“吓唬你什么，苏府男丁七年前就死绝了，被没入各府的女眷也大都在三年内莫名暴毙，如今你苏姑娘我是这功臣牌坊擦得锃亮的苏府的独苗了，厉害吧。”苏卿自嘲道。
　　“姑娘你又这么说。”阿蓁徒手拍碎了一只核桃。
　　“你知不知道翻过这些高高低低的丘陵，山那边是什么？”苏卿转移话题，掀开车帘，饶有兴致地问阿蓁。
　　“西山大营啊。”阿蓁回答道。
　　“当今郢安，半个天下其实握在西山大营之主，晏平王秦奚的手里，这个笑里藏刀，一派春风和煦却铁腕无情的男人，是越来越难对付了。”苏卿冷笑。
　　“姑娘，我虽然是个徒手劈核桃的糙人，但我看得出，陛下有意抬您的身份，对您比对那些后宫嫔妃还要好，有心人难免多想，无心人也看得出三分情意；而这位晏平王，与您若即若离，看不清深浅，但却多次救您，民间您和他话本子可多了。”阿蓁道。“您到底喜欢谁啊。”
　　“少看些话本子，多看些书不好吗？”苏卿道。“还我喜欢谁？我把他们俩抓来，陪咱俩在别院大眼瞪小眼吗？阿蓁你这张嘴，我真想给你缝上。”
　　“反正小哥也是自己人。”阿蓁撅了噘嘴。
　　“不论谁向我们示好，不论坊间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传言，你只需要记住，我如今供职兰台，也许很快要进入北辰宫成为真正的谋臣，我只能是陛下阵营中的人。明白了吗？”苏卿拢了拢衣襟。
　　“明白，可是您入北辰宫一事，朝堂上争论了一月有余，新年也没能消停，折子像雪片一样往陛下桌案呈。最后替您说了定论那句话的还是晏平王，人家可是拖着旧伤复发的身子帮您说话，说完便一头栽倒在朝堂上了。”阿蓁道。“他那句‘赏罚当严明，家世不足论’，现在传遍街头巷尾，你俩的话本子怕又要不好买了。”
　　“赏罚当严明，恩怨亦该两清，盘根错节，藕断丝连啊。”苏卿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什么，便掀开车帘道。“小哥，趁着没接到回别院的诏令，我们去西山玄清观。”
　　“好。”

　　不过一会儿工夫，苏卿的马车便稳稳停在了西山脚下，天气尚寒，阿臻顾不得自己冷暖，将自己的狐裘和箱子里的两件大氅尽数罩在本就裹了一层轻裘的苏卿身上，直接将苏卿裹成了雪地里一只显眼的圆毛胖狐狸。
　　“阿蓁，你苏姑娘我快喘不上气了。”苏卿无奈地将狐裘和一件大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扣在了阿蓁头上，头也不回地向山中走去。
　　“哎，姑娘你等等我，手炉！”阿蓁从大氅中探出头来，紧忙追赶前方的苏卿。
　　雪后的山路有些湿滑，苏卿和阿蓁小心翼翼地彼此搀扶着终于算是到了玄清观，又费了些时间绕到后山，一座夏日里掩映在一片青翠中的院子终于在冬日干巴巴的枝丫后边显露真容，苏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西山本来就够高够难爬的，祁道长隐居这院子偏偏还在陡峭的后山，世外高人都喜欢自找苦吃么？”阿蓁跺了跺脚，将鞋子上的雪抖落在地。
　　“清修就得自找苦吃，前山玄清观那是收香火钱的地方，后山雾隐居才是问道之所。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离了刀光剑影的朝局、各怀心思的宦海和囚笼一般的别院，苏卿终于卸下老成持重的伪装，从看破红尘一般死气沉沉的新都才女转换为多少都有些明朗意气的苏家姑娘。
　　“五十步笑百步，你就比我大一岁。”阿蓁撇了撇嘴。
　　苏卿轻笑了一下，侧过头问道：“阿蓁，你被灭过门么？被逼过嫁么？你死过未婚夫么？你进过天牢么？你见过塞外的野狼噬人骨血么？你看过战场上尸骸遍地人间炼狱么？你……”
　　“你赢了。”阿蓁打断苏卿的话。“我不想看见。”
　　“这就对了，我比你大一岁，可我这十九年间经历了常人一生都未必能经历的很多故事，这世上的年轻人，能和我拼阅历的，屈指可数。”苏卿笑道。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么？”阿蓁问道。
　　“有啊，如果我有幸能长命百岁，那这都将是老来谈资，最能唬住你这样的小丫头了。”苏卿道。“走吧。”
　　阿蓁叹了口气，又有些心疼起自家姑娘来。
　　“姑娘你得好好活着，经历了这么多，不长命百岁都对不起这曲折坎坷的命簿子。”阿蓁道。
　　“我尽量，我……哎呦。”脚下一个不稳，苏卿苦命的左脚便崴得生疼。
　　阿蓁眼疾手快地扶住苏卿，阻止自家姑娘脸着地跌进厚厚的雪堆里。
　　“都到门口了崴了脚，晚节不保。”阿蓁道。
　　“都说了让你多读书。没事，崴得不重。”苏卿活动了一下左脚。
　　“可是子衿姑娘？”听见外间动静的雾隐居主人浅笑着打开房门。
　　“祁前辈。”苏卿立刻原地站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来向着面前笑容温雅的妇人，嘴角绽出一抹若繁花盛开般的灿烂笑容。
　　“祁道长。”阿蓁亦赶忙行礼。
　　“说了多少次了，小阿蓁，我非道门中人，不过是想图个清净，玄清观给了我三分薄面才默许我占了这后山雾隐居，一口一个道长的叫，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杀生喝酒做我的世俗人？”妇人说完便侧过身，借扶苏卿进屋的契机迅速搭上她的脉，不禁眉头一皱。
　　“这眉头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给我这未出阁的姑娘诊出喜脉来了呢。”苏卿丝毫没有见外地坐了下来，无意间碰了碰自己手边的一只尚存半盏茶的茶杯。“嗯？这半盏茶尚有余温，来人刚走？什么人啊？”
　　“和你一样，都是不在意自己命的扰我清静的人。你们一个两个的，才多大年岁，非把自己心事藏的那么深，不短命都出奇了。”妇人似是有些恼。
　　“也好，一了百了。”苏卿玩笑道。
　　“你这孩子。”妇人叹了一口气，收拾好苏卿手边的茶杯，又为她煮了一壶新茶。“这趟边关之行，你着实不该去。”
　　“我这不是受不住关外风雪，提前告假回新都了么。”苏卿道。“我也不是不惜命。正好陛下诏令未到，我不用着急回别院去，便将从关外带回来的一些吃食和小玩意给您送过来。阿蓁，拿过来。”
　　阿蓁立刻将手里的四只盒子卸了下来。
　　“蓁丫头，那只大碳炉在侧厢房，我烤了红薯，去吃吧。”妇人看了一眼围在小碳炉边上的阿蓁，笑道。
　　阿蓁闻言立刻站起来，笑着道了句谢便奔着侧厢房去了。
　　“您还记得这丫头怕冷又贪吃。”苏卿笑道。
　　“我还记得，从你六年前第一次趁陛下放你出别院上西山，误打误撞晕倒在我这后山开始，你每次来身子都不如之前。丫头，你心思太重，郁结于心，不利恢复。”妇人道。“我虽不问世事，但你的事我多少会多关注一些。北辰宫不比兰台清闲，多少北辰宫谋臣终其一生才能谋个三品官职，你入北辰便是正四品少卿，何况这些年你将散乱的苏家旁支整合起来，借关内外贸易之机让苏家成为郢安巨贾，又命这些苏家商贾几乎用散尽家财的方式救助流民，多少也扭转了世人对你苏氏一门的偏见。丫头，哪怕你不想，你的锋芒也已经无法抹杀，就算陛下是你的后台，心黑如墨的那些谋士也未必会放过打压你的机会。这么透支自己，值得么？”
　　“我也不知道，应该值得吧。前辈，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随使团出使关外的时候，途径郢安江，见到了世人眼中由五王之乱和苏家贪墨引起的郢安江两岸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我至今依旧对苏家贪墨案有所疑惑，但因此案而造成百姓困苦是无法推翻的事实。作为苏家家主，这债我能替苏家还几分是几分；作为郢安臣民，我所负之才还是用在刀刃上我方心安些。兰台终究太局限，我还是愿意进北辰宫的。”苏卿道。“您不必为我担心，我还不想死，我的身体我自会照顾的。”
　　“唉，每次都这样，你们这些孩子，我操心也无用，随你们去吧。”妇人抬高了声音，转身瞪了一眼帘幕之后，又随手将煮好的茶提回来，给苏卿倒了一杯茶。“陛下还是将你禁在别院？”
　　苏卿点了点头，接过茶杯便饮了小半杯，无奈道：“我是罪臣之女，能活下来便是命好了，若还能自由行走，世人会有不平的。不过这两年我常能趁着节庆出来走走，也算陛下开恩。”
　　“我不便妄议，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妇人道。“罢了，既然来了，就陪我下盘棋，说说话吧。”
　　“就等您这句话了。”苏卿笑道。“上次输给您，我就盼着这场翻身仗呢。”
　　“等我入土前保证给你个翻身仗。”妇人似乎瞬间来了斗志精神。
　　“哎呦，也是，您棋艺太高，我可怎么追啊。”苏卿道。“看来您得活成一个千岁万岁的老神仙了。”
　　“就你嘴甜，过来。”妇人起身道。
　　“好嘞。”

　　苏卿陪着妇人斗了几局，皆丢盔弃甲，输的捧着地瓜来看的阿蓁都不忍再看下去。临近中午，妇人招待苏卿吃了些山中自种的红薯，又炖了一只自养的鸡，见苏卿开始有些恹恹的，便知她大抵又是精神不济，挽留不成，便放她趁着午间阳光足，赶紧下山。
　　待苏卿走后，厚重的帘布后方闪出端着鸡汤喝着却面色有些苍白的晏平王秦奚，而这妇人与秦奚神态身姿竟有六分相似。
　　“母亲。”秦奚端着碗说道。“咸了。”
　　“若不是你身上余毒未清，我定一巴掌把你扇出去。”妇人道。“你和苏卿，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嫌命长么？”
　　“她身子骨我清楚，我这次来就是猜到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来您这儿，所以特意来逼她调理身子的。”秦奚道。“您别扇我，我上次真的是特意来看您的。”
　　“你身上的毒呢？你自己想怎么办？”妇人问道。“你又何必瞒着她？你这毒是当年为了救她哥哥生生受的，这么多年了余毒都没清干净。这次呢，还得让秦甫被那个什么蛇咬一口，用血给你做药引子么？”
　　“太妃娘娘，秦甫愿意。”帘子边的秦甫立刻答道。
　　“您看，我的部下忠心得很，我死不了。”秦奚道。“只是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不过母亲你说，她若知道您是我母亲，会不会跟您断绝往来？”
　　“我比你清白，她也比你拎得清楚恩怨是非。多操心你自己去吧。”妇人摆了摆手。“我出身江湖，本快意恩仇，年少时因一次命中注定的惊艳相遇而甘愿放弃大好前途进了宫，自此收敛天性，循规蹈矩。只可惜你父亲是皇帝，皇帝从不愁女人，可我却只有他一个丈夫。如今，我隐居于此，不问世事，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路，少来烦我。”
　　“您就不心疼我？我在外杀伐，很累的。”秦奚委屈道。
　　“你都不心疼你自己，我凭什么心疼你。”妇人转身向内室走去。“我累了，别烦我了，药我下在了茶水里，虽说对身体无害，但苏丫头的身子骨不比旁人，撑不了太久，你还是赶紧前去，别出了什么岔子。那条毒蛇和那条没毒的我都放在后院了，自己去找。找完自己下山去吧。”
　　“知道啦。”秦奚笑道。
　　“殿下，属下这便去后院。”秦甫道。
　　“辛苦你了。”秦奚敛去笑意，缓缓向前走去。
　　走至雾隐居院外，秦奚便能自高处清晰看见一瘸一拐下山并且被扶着她的没大没小的阿蓁数落几句却恹恹的不想还口的苏卿。秦奚浅浅笑了笑，狭长却锐利的眸子渐渐晕染开温和若冰消雪融般的柔软目光。
　　“空谷幽兰若绽于尔虞我诈的朝堂，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秦奚自言自语。“若你执意仍要做污浊庙堂上最耀眼的白，我便再陪你胡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