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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天佑郢安,福泽四方,上承煌煌天恩,下顺万民之心。今罪臣苏晟,本居丞相之职,不思统领百官、为上分忧,但行枉法之事、贪渎擅权,致民怨四起、四境难安。另查,罪臣苏晟乃五王逆案余党,遵祖宗法度,明郢安例律,其罪当诛。念罪臣苏晟曾于西山救驾有功,今已认罪伏法,故其族从轻发落。今判其府中男丁尽数株连,妇孺女眷没入新都官家或边境州府为奴,抄其族产收没国库,钦此!”宣旨宦官尖锐的声音冰冷刺骨,初春的寒夜风凉,合着丞相府悦动火焰下的一片哀嚎声,成了冰火两重天的乱像。
      哭声喊声汇聚在一起,凄厉若荒野百鬼嚎叫,宣旨宦官高高昂起头颅,望着照壁高墙亦挡不住的开国君主御赐苏家祖先的功臣牌坊,伤春悲秋了一番,高高举起的右手捧着那黑底金字定人生杀予夺的圣旨,悲戚道:“苏夫人,虽是罪臣亲眷,咱家还是尊您一句夫人,黑底金字,陛下金口玉言,您再哭也不能把这罪哭没了不是?还是赶紧领旨谢恩吧。”
      “我呸!谢恩?谢什么恩?他苏晟贪赃枉法,关我们何事?为什么株连全家?抄家、杀人、贬为奴仆,我们何其无辜。”苏夫人被发跣足跪在本该象征荣耀如今却极尽讽刺的白玉砖石上,发疯一般怒吼着。“凭什么?凭什么?”
      宣旨宦官后退一步,面带嫌恶地用巾帕擦拭着被苏夫人口水喷溅到的宽大衣袖,面上最后一丝怜悯与悲戚消耗殆尽,狠狠说道:“大胆刁妇,竟敢藐视圣上,来人……”
      “且慢,公公息怒,罪臣苏氏一门领旨谢恩。”一道若幽兰静绽于空谷一般淡然的声音打散了一地哭嚎,震得地上的苏夫人瞬间没了动静。
      宣旨宦官静静打量着这道声音的主人,这才注意到这个从一开始便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裁决的姑娘。一袭雪白纱衣衬着如白玉般的肤色,面纱之下,朱唇轻阖,露在面纱之外的一双本该楚楚可怜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半分娇媚,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清贵气质。有那么一瞬间,这在宫中阅人无数的老宦官恍惚觉得,面前这丫头,冷冷清清却不咄咄逼人,淡淡然然却并非不食烟火,好像压根就不属于苏家这种延续了百年的高门显贵却藏污纳垢的世家。
      雪莲只该开于人迹罕至的圣洁雪山,入了红尘亦当是缥缈高人的得意弟子,怎么能出现在这金玉堂堂处处透着腐朽气息,而今还遍地哭嚎求饶的肮脏门庭呢?生不逢时啊,可怜可惜。
      宣旨宦官恍惚着的这段时间,地上的苏夫人早已回过神来,愤恨地伸出带血的手掌,眼看指尖就要划伤白衣姑娘的脸颊,却被那姑娘轻轻巧巧的一躲,顺带还卸下头上的银簪给苏夫人本就伤痕累累的手又挂了一道彩。
      苏夫人的尖叫声叫醒了跑题的宣旨宦官,看着已经挪到他眼前恭恭敬敬高举双手接旨的白衣姑娘,竟有些不忍心将这沉甸甸关乎一门兴衰荣辱的圣旨交到她手里。
      “苏卿!”苏夫人不顾流着血的手,指着淡然处之的白衣姑娘,吼道。“你个不孝女,不过是个贱妾所生的庶女,凭什么伤我,又有什么资格代苏家一门接这什么狗屁圣旨!”
      “夫人!谨言慎行。”白衣姑娘苏卿放下一只手,轻轻抬起头,似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伸手到怀中拿出一块翠色玉牌,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在手中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
      翠色玉牌中央金灿灿的“苏”字好巧不巧地晃入众人的眼睛,瞬间又是鸦雀无声,玉牌落在苏卿手上发出的极轻响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这一派云淡风轻的一抛一接,到了苏府一众怨毒的人眼睛里,倒成了小人得志的不堪嘴脸。
      今晚不断制造着冷场的苏卿似乎一点也不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将玉牌托在手里,静静看着目瞪口呆的苏夫人。
      “咳咳,原来是新都才女苏卿苏子衿姑娘,咱家眼拙,竟没认出。”宣旨太监见缝插针地恭维了一句,来不及顾及什么礼节便急急忙忙地将手中那烫手山芋一般的圣旨交到了苏卿闲置的那只依旧高高举起的左手中。“既接了旨,认了罪,那就……哎呦!”
      宣旨太监脑门上的汗还没慢条斯理地擦完,一个不察就被苏夫人推了一个趔趄,一番颐指气使地叫人按住了苏夫人后,闪到了一边抚着心口,连带着方才没说完的后半截话和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生生的往肚子里吞。
      宣旨太监这一闪,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刚巧露出了一直被他挡的严严实实的,在凉亭中鼓捣着热气腾腾的茶汤的男子。那男子似乎是百忙之中从一派氤氲的雾气中抬了个头,眼睛扫过抬头正盯着他的苏卿,嘴角便似这春寒料峭中突然盛开的一抹嫣红,绽出温软春风拂面的笑意来。
      跪在地上的苏卿似乎并没被这一笑晃了眼睛,依旧是那一幅淡淡然然的神情,不冷不热地盯着他。那男子也没生气,依旧带着笑意,起身拍了拍天青外袍,从容不迫地向亭外走来。
      苏卿的眼始终盯着他,那眼神并非凌厉,倒也跟良善沾不到半分关系,她只觉得半年未见,他气度雍容,常年温雅的一张脸倒将他本若九天神明一般精致如水墨的面容勾勒出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只是这烟火味,莫名的让她想起了硝石硫磺搅在一起的呛人。
      亭子内外的众位兵士都自觉地给男子让出一条路来,让他款款迈着步子,轻飘飘地走到了跪在地上的苏卿面前,弹指将苏卿手上的玉牌敲得一声脆响,道:“子衿姑娘别来无恙。”
      苏卿缓缓将手放下来,冷笑道:“若这一番鸡飞狗跳还叫无恙,那殿下眼中的有恙是不是就得是见了血要了命呢?哦,子衿忘了,殿下一贯见死不救的。”
      “你这是变着法子损我。”男子也不恼,转头看向缩在一旁的宣旨太监,依旧是笑的一派春风和煦。
      “殿下这是?”宣旨太监被看得浑身发毛。
      “公公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苏姑娘素有新都才女之名,你竟没见过?”男子道。
      宣旨太监莫名其妙的被这么一问,恍然间有种殿下没话找话、没事找事的感觉。
      “太后身边的徐公公月前暴病身亡,尸骨被一把火烧的灰飞烟灭,这位宣旨的公公是新人,自然是没见过我的。”苏卿淡淡道。“殿下贵人多忘事,子衿半年前因不满家父要将子衿提前卖给大理寺卿那位年过半百的弟弟为妾,借酒伤人,被家父软禁家中,借着看守之人怀抱温香软玉,要死要活的非要溺死在温柔乡之际偷偷跑了,被家父寻回吊起来打伤,这偌大府中我混的不大好,除了一个八岁的幼弟无人肯照料我,将养了数月堪堪能下床,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子衿不仅没了父亲,听说那位大理寺卿和他年过半百的弟弟也牵连进来死罪难逃,子衿连夫婿都没有了,无端叫殿下看了笑话,对不住,对不住。”
      “新都才女这时候还愁嫁?小命要紧吧。”男子道。
      “子衿年岁尚轻,道行尚浅,如今又是罪臣之女,马上又不知会没入谁家为奴为婢,不敢当新都才女之名,殿下还是离我远些,免沾了晦气。”苏卿低头扭捏地装出伤春悲秋状。
      这边一阵唇枪舌剑,似乎彻底将苏夫人心中那忽明忽暗的怒火点燃,一声凌厉的“小贱人”之后,苏夫人竟然挣脱了兵士的压制,直直的扑向苏卿。
      苏卿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一动未动,倒是他身前那道天青色的袍袖挥了一挥,苏夫人顷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栽到了地上不动了。
      “太吵。”男子淡淡评价了两个字。
      “苏卿!你不能欺人太甚!”
      “苏卿!你的苏氏玉令是如何抢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凭什么认你做家主?”
      “苏卿……”
      苏府众人眼见着出头鸟被打的失了战斗力,便开始七嘴八舌群起攻之,各个都觉得面前这白衣胜雪的十二岁姑娘是个十恶不赦,不知忠孝节悌怎么写的罪不可恕之人。
      苏卿听着骂自己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倒也依旧稳如泰山,秉持着左耳朵进不去,右耳朵也不用出的宗旨,坦然受之。
      “苏卿,枉苏家对你百般疼爱,你这般愧对苏府,如何对得住你父亲?如何对得住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话音方落,苏卿原本一直古水无澜的眼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旋即便不着痕迹地借着天青衣袍男子的手臂突然站了起来,方推开男子的手,跪的久了失了知觉的双腿险些软倒,却被男子轻巧地抽出腰间折扇,状似无意地轻轻搭上她的手臂,给了她一个并无身体接触的助力。
      苏卿丝毫不觉不妥的受了,男子亦示意身后的兵士们不必上前。
      “二叔,您是苏府最风雅之人,却说了最不得道理的话。”苏卿一字一句道。“我娘生我之时那般凶险,父亲为了功名前程,连看都未曾来看一眼。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父亲从未过问。我娘素有才学,觉得女儿家也应有书卷气,赐了我‘子衿’为字,父亲只当我娘是个肚子里有几斤墨水的累赘。不过也好,这个累赘前前后后只拖累了他几年,娘在边塞被活活烧死的时候,父亲和你们这些人又在哪里?她被运回出殡的那一天,二叔将我挡在门外,说我娘晦气,还留下了一个晦气的小崽子。当然,二叔可以矢口否认,这其间的一些事情发生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也是我从那个被你们在返乡途中杀死的我娘当年的近身侍女嘴里撬出来的,真伪不定,大家各自分辨。”
      “你……一派胡言!”苏卿二叔蓄着的长长胡须微微颤抖。
      “其实我也健忘,像你们一样,都记不住我娘以正妻身份嫁进来,却为了苏晟苏大人的前程甘愿降妻为妾,让苏大人用他最喜欢的攀附联姻,做了吏部尚书。”苏卿继续淡淡道。“你们也忘了,我是凭着自己的才学有了今天的名声,每次你们都喜欢在宴饮场合拖我出来吟诗抚琴,名曰助兴,实则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个显摆你们教导有方的玩物。可是,你们当中谁真的教导过我?你们当中谁真的问过我的冷暖喜悲?你们当中谁真的在意过我的志向前程?我连个侍女都不曾有过,生辰、年关,都是我和我这可怜的同父异母八岁幼弟看着漫天落雪,祈愿平安喜乐。真的关心我的兄长已经不在了,不是么?我一次又一次被父亲软禁,一次又一次被父亲吊着打骂,你们那时候又在哪里?今天大难临头,跟我说什么我不能辜负生养之恩,我不能辜负苏氏一门赋予我的荣耀,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苏家二叔似乎是无言以对,只得继续颤抖着他的胡子,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哼”。
      “卿儿,你二叔言语失当,可苏家毕竟同你千丝万缕,苏家倒了,我们死了,与你也无半分好处,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得上几句的,就算三叔求你,救救苏家。”苏家三叔压抑着恐惧与怒火。“你父亲贪渎,可我们没干什么呀。”
      “说得上话?三叔,您未免太高看子衿了。子衿自身难保,您看不出来吗?”苏卿冷笑道。“三叔,您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可是对这判罚颇有不满?”
      “这……”
      “二叔最是风雅,书房里红袖添香的婢女丫头被你玩死了几个?要我去后山挖一挖看,给您回忆回忆您的小莺小燕吗?三叔,您对田产宅邸十分热衷,死在你手里的穷苦人家卿儿这指头都数不过来呢,您侵占的田产怕是我父亲都不知全数吧。四叔,您别哭,哭喊够了照样还是去断头台看看风景的,你喜爱古玩字画,又喜青楼一掷千金,您不学无术,这钱,都是哪里来的?苏府的账本上,您可一贯都是节俭的典范呢。莫不是背着我父亲收了谁的好处?这您就不厚道了,有福要同享,有银子一起贪嘛。”苏卿道。“还有您啊,梅姨娘,您前些天偷的那个汉子好生俊俏,他呢?怎么没来救你?一晌贪欢可不是大丈夫本色,这不是话本子上的始乱终弃嘛……”
      男子的折扇始终没有撤下去,平静地听着苏卿如数家珍一般抖落着苏府藏污纳垢的本事,在一众站着的或重新审视这十二岁丫头的、或惊叹新都才女名不虚传的以及一众跪着的或惊讶气愤或羞愧难当的表情中,格格不入地继续维持春风和煦的笑容,眼中流转着那一抹名为欣赏的色彩,淹没在深黑的夜里,不为人所知。
      半年前,有人告诉他,她是这从头黑到尾的苏府中最耀眼的纯白,她是藏污纳垢的漆黑里难得的纯净,生于这般漆黑的寒夜,却绽放出了光风霁月的色彩。他不置可否,只是今日,他才真正不出所料地领教到这抹洁白身上最光风霁月的凌厉。
      “各位,贪渎案,不多不少,人人有份;五王逆案,千丝万缕,谁也逃不出苏家这一门的血脉姓氏,在场的成年男子,你们可有一人敢说你们的手是干净的?苏家一门,本该忠君护国,可一阵风来过,你们这些墙头草便不知挂上了哪家的墙头,又背靠着哪家的大树了。丢人丢到万民声讨,还真是我苏家好本事啊。你们在乎这玉令?之前玉令被兄长从父亲手中取得,兄长担心自己会死于非命,将此物偷偷交于我,苏家规矩向来像门前那功臣牌坊一般森严,还带着几分寒凉彻骨的无情。各位不会不知道吧,玉令可以争抢,不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能者得之,不论你服还是不服,玉令在手,我便是苏家家主。”苏卿道。“苏氏一门不少人参与贪渎赈灾银两,郢安江两岸哀鸿遍野,饿殍遍地,尸首堆成山了,郢安江的水都染着血。千万条人命,换你们一时温香软玉、一刻心满意足,我是该说这灾民大方,还是该说你们不知廉耻呢?五王逆案,多少将士马革裹尸,一场内乱,消耗我郢安十年国力,番邦诸国虎视眈眈,你们非要到亡国灭种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是东西吗?罪有应得本当株连,陛下未夷三族诛九族便已是用苏家百年清誉的功德消抵你们的罪孽,如此开恩,已是万幸。没手起刀落将天下姓苏的杀个干净,郢安的百姓已经是温和的典范了,你们还哭嚎什么?”
      “你……”
      “我什么我?二叔,你若真想闹到陛下那里去,您便闹,到时候苏府九族熙熙攘攘地陪着您,保证一人一拳打的您投胎都是个天残地缺。哦对,死后暂且不论,这生前蔑视法度,不遵圣旨,原来您喜欢的是凌迟、车裂这种风风光光载入史册的大刑啊,勇气可嘉。”苏卿言语突然从嘲讽转为极致凌厉。“今日之后,子衿可以被唾骂忘恩负义,虽然我不知我忘的是什么恩,负的又是什么义;也可以被骂蛇蝎心肠,因为我的确希望这相府的污浊能被涤荡个干净。只是,当死之人必须死,有罪之人必须伏法,若有怨,管你是厉鬼索命还是生人报仇,都请放马过来,我问心无愧!晏平王殿下,您今日带着这么多人来,难道只是来看戏听墙角的吗?”
      突然被点名的天青衣袍男子——郢安晏平王似乎是淡淡点了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宣旨宦官便用掐尖了的嗓子下了个听都听不清楚的命令,兵士便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铠甲的铮铮声瞬间压过的一地的不平怨怼,淹没了整个相府的哭喊。
      “殿下,不找个人来扣押我么?”苏卿敛去方才的万千戾气,又变成了最开始那个平静如古水一般的少女。
      晏平王听闻,收起折扇,轻轻扳过苏卿的双手,趁着宣旨宦官被一众兵士隔开,牢牢将她扣在了身前。
      “为什么放弃相府?你在陛下面前不是有三分薄面么?”晏平王道。
      “殿下,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哥哥?你不是全郢安最为人敬仰的晏平王么?”苏卿答非所问。
      “回答我。”
      “凭什么?”
      “凭我能保得下你弟弟一条命。”晏平王认真道。“说,一心报仇还是高风亮节?”
      苏卿闻言终于是瞬间苦笑,似乎不再想逞口舌之快,冷冷道:“你明明知道。”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男人天青色的广袖一闪而过,苏卿的双臂就被两名兵士扣得生疼,头也不回地被带离了相府。
      尘埃落定,宣旨宦官堆笑着禀告晏平王查抄事宜,便领着人勤快地开始清点。晏平王身边一位高大的兵士扶着年轻的亲王坐回了亭中,静静护卫着他们的殿下好整以暇地喝茶。半晌,宣旨宦官转身回来,看了一眼尽忠职守的护卫兵士,并未怀疑。
      只是淡淡的雾气之中,晏平王似乎的自嘲一般的摇了摇头,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道了句:“秦奚,不知者,该当无罪。”

      天牢之中,一路上被苏府众人吵得耳根子生疼的苏卿终于得到了清净,片刻之后却又被带到乌泱泱挤了一堆人的刑室门外。
      刑室大门打开,苏家二叔和二夫人被拖了出来,血肉模糊的背脊渗出渗人的血迹,滴滴答答地滴成地上两条蜿蜒的血线。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苏府众人瞬间像哑火的炮仗一般,失了声响。
      “苏二老爷都不如二夫人禁打。”狱卒嘲笑了一句,便继续按照花名册上的名字叫人进入刑室,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复又皱眉抱怨。“苏家真大,这么多人,得打到什么时候去。”
      “姐姐。”苏卿那可怜的八岁幼弟苏彦不知何时穿越拥挤的人群,用颤抖着的小手拽住了苏卿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苏卿浅笑着蹲下来,拍了拍苏彦膝盖上的泥土,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彦儿不会死的,彦儿要听话,姐姐会护着你的。”
      苏彦苍白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挤出一个多少都有点苦的笑容,在苏卿耳边说道:“彦儿只信姐姐,等彦儿长大了,彦儿保护姐姐。”
      苏卿笑了笑,站直了身子,望向大门紧闭的刑室,听着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板子声和哭嚎声,若有所思。
      但望晏平王秦奚,能言而有信。
      刑室之中,一隐没在暗影中的黑衣人闪身走向行刑狱卒,径直拿过狱卒手中的花名册。
      “大人,下面就是苏小公子和苏姑娘了。”狱卒褪去方才骂骂咧咧的嘴脸,恭恭敬敬地说道。“这入天牢例行的三十板子,苏小公子一个八岁的孩子怕是……”
      “等下叫苏姑娘和苏小公子一并进来,撤去行刑的一班狱卒回撤西山大营,只剩一班继续行刑,等下再将那一班真正的狱卒换进来。余下的,按照殿下说的做就是了。”黑衣人平静地说道。“殿下安□□们进来行刑,你们当知道怎么做。”
      “大人,容我多嘴,殿下既然猜到苏姑娘会代替苏小公子受板子,为何不让我们用羊皮垫子替代,声音是差不多的,苏姑娘那身子受完这些板子,怕是……”狱卒说道。
      “按照殿下说的做。”黑衣人打断狱卒的话。“轻些就是。”
      “是。”狱卒立刻回道。
      “此事一了,都给我安安全全地潜回西山大营,不要被人发现。”黑衣人补充道。
      “是。”一众狱卒立刻低声回应。
      黑衣人点了点头,便重新隐没在暗影之中。

      天色愈发漆黑如墨,几名狱卒拖着一只小小的草席,趁着夜色赶往城外乱坟岗。低矮丘陵之间,一点天青色入目,几人立刻跪了下来。
      隐藏在暗影中的黑衣人亦现出身形,恭敬地跪地行礼。
      “这地方还真是阴风阵阵。”身着天青色衣袍的秦奚微微瑟缩了一下,回身抖了抖袖子示意众人起来。“小子,装死没装够?还不出来?”
      小小的草席动了动,一个遍身血迹的小男孩儿拨开席子站起身来,用沾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一拳便打向站在他身旁的一名狱卒。
      那狱卒趔趄一下,迅速站回原地。
      “呦,小子力气不小。”秦奚蹲下来,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小男孩儿的脸和手。“苏彦,为什么打他?他可是把你送出来的人。”
      “他是救了我,我长大了会报恩。”苏彦认认真真说道。“可他们打了我姐姐,一码归一码,我要给我姐姐报仇。”
      苏彦说完,还气鼓鼓地瞪了狱卒们一眼,把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
      “还是个恩怨分明的孩子。”秦奚笑了笑。“知不知道抹在你身上,用来制造你已死假象的血是谁的?”
      “我姐姐的。”苏彦憋回去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溜达出来。
      “知不知道是谁在自己本该挨的二十板子之外,又替你挨了三十板子?”秦奚继续追问。
      “我姐姐。”
      “你的救命恩人是谁?”秦奚复又问道。
      “奚哥哥你,这些……这些……这些打了我姐姐的狱卒。还有我姐姐。”苏彦回答道。
      “错。”秦奚突然正色道。
      “还有谁么?”苏彦问道。
      “不是还有谁么?”秦奚说道。“是只有你姐姐,除她之外的人,不需要你记住,也不需要你报恩。”
      “为什么?”
      “你只需要记住,苏家是怎么倒的,记住你姐姐挨的那五十板子,不是白白挨的,就够了。”秦奚道。“听清楚了没有。”
      “嗯。”苏彦虽然一脑袋问号,但依旧似懂非懂地记住了秦奚说的所有的话。
      “我会差人秘密将你送到边境守将身边,你不再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你得靠你自己博取功名,站稳脚跟,才能护你姐姐周全。明白么?”秦奚问道。
      “明白。”
      “记住,苏彦已经死了,你是陈昭。”秦奚道。“你是谁,回答我。”
      “陈昭。”
      “好,今天发生的一切你给我牢牢记住,我的话你也一个字都不许忘。”秦奚道。
      “那你会暂时替我保护我姐姐的对么?”苏彦问道。
      “不是替你,是本王愿意。”秦奚笑道。“带走吧。”
      秦奚一声令下,几名狱卒立刻将挣扎着的苏彦重新塞进了草席里,一阵风一样地迅速离开。
      “殿下,一切都在您意料之中。”黑衣人恭敬说道。
      “她怎么样?”秦奚语气陡然转的温柔起来。
      “苏姑娘身子骨并不算好,虽然已经是尽可能轻打,这五十板子下去,怕也是没了半条命。”黑衣人答道。“但按照您的吩咐,府中医官已乔装混入牢中,这些日子便以罪臣身份呆在苏姑娘牢房隔壁,为其诊治。”
      秦奚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染了苏卿鲜血的帕子。
      “告诉医官,用最好的药,但要保证半年之内她没办法被提出大牢送往他人府中为婢。”秦奚说道。“不过也告诉他,手段给我高明些,若是苏卿留下了什么不该留下的病根子,我剁了他九族喂关外那些野狗。”
      “是。”
      “永安侯府来要人了么?”秦奚问道。
      “早些时候来过,点名要苏姑娘,但苏姑娘重伤难行他们也看到了,便没有多做纠缠,只吩咐若有需要医者或药物,尽管来侯府拿。待苏姑娘伤愈,还请送到侯府去。”黑衣人回答。
      “永安侯还真是顾念对苏卿母亲的旧情啊。”秦奚说道。“走吧,我想去看看她。”
      “是。”

      腰背上的刺痛灼烧感逼迫着苏卿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头依旧像打翻了的浆糊一般晕晕沉沉,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便被席卷而来的疼痛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姑娘别乱动,您伤的很重。”隔壁牢房传来急切地劝阻。
      苏卿看了一眼头都快挤过栅栏的隔壁大叔,不顾劝阻地调动全身力气坐了起来,瘫靠在小窗透过来的阳光下,再也没有力气动了。
      “哎呀苏姑娘,你不要命,我还要活着的。”隔壁大叔拍了拍大腿。“您别连累我啊。”
      “你是医官?”苏卿淡淡问道。
      “你以为你背上的药是谁上的?”
      “谁派你来的?”苏卿追问道。“晏平王么?”
      “我不能说。”
      “哦,果然是这个祸害。”苏卿回答道。
      “祸害来了,开门吧。”牢房外,熟悉的温润和煦的声音响起,秦奚出现在牢房之外,看不出情绪的双眼死死盯着面色苍白的苏卿。
      白色衣服上的血渍暗红刺眼,秦奚眼里却看不出任何翻涌的情绪。只有他身后的黑衣人知道,秦奚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牢门被打开,苏卿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迎面而来的秦奚。
      “我弟弟呢?”苏卿开门见山。
      “都不看看四周是否有他人耳目?”秦奚笑道。
      “你所过之处,可有他们生还的可能?”苏卿冷冷道。“我弟弟呢?”
      “替他受了这三十板子,值得么?”秦奚答非所问。
      “我问你我弟弟呢?”苏卿再度追问。
      “死了。”秦奚答道。
      “你别同我故作玩笑。”苏卿伸手抓住蹲下来的秦奚的衣襟,却因为牵动了伤处而皱紧了眉头,冷汗爬满了额头。
      秦奚顿时后悔其不合时宜的玩笑来。而一边牢房里的医官倒吸了一口凉气,牢房外的黑衣人却嘲笑着医官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殿下对苏姑娘一贯如此,苏姑娘如此对殿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已经将他送离新都,之后是青云直上还是一蹶不振,都要看他自己。”秦奚说道。“你护不了他一辈子,我也不能。”
      “你能暂时保护他的安全,对么?”苏卿问道。
      “你不信我?”秦奚歪头挑眉。
      “你说呢?”
      “你只能信我。”秦奚笑的温和。
      “信一个杀了我兄长的人么?”苏卿浅笑问道。
      “除了信我,你可还有别的选择?”
      “没有,所以不要骗我,你承担不起后果。”苏卿道。
      “我知道,我的确承担不起,不愿也不会承担。”秦奚笑道。“你好好养着,我不会任你被没入奴籍,半年后新都使团会出使关外庆阳部落,那位两年前自负才高却败给你从而彻底成就了你新都才女雅名的庆阳王世子会亲自迎接使团,你还记得他么?”
      “记得。”
      “我会从中斡旋,让他点名想见你,从而推你进入使团。之后的事情,要靠你自己。”秦奚道。“所以这半年不会有达官贵人能把你从狱中提走,你安心养着,准备半年后的事就好。”
      “代价呢?”
      “什么?”
      “你救我,需要我付给你什么代价?”苏卿冷冷问道。“你杀了我哥哥,这仇别指望我一笔勾销。但你也救了我弟弟和我,这恩我会报。”
      “果真是姐弟两个。”秦奚笑道。“我还没想好,日后定会要你还的。不必有负担,我随时等你来寻仇。”
      “一言为定。”苏卿提着一口气一般的清醒神智开始逐渐涣散。“你不许抵……”
      话音未落,再也撑不住的苏卿便直直倒了下来,被秦奚稳稳接在怀里。
      秦奚小心翼翼地抱着苏卿,生怕碰到她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那双生杀予夺的手掌此刻极尽温存,轻轻拂过苏卿浸满汗水的脸颊,轻柔地将她放下来。
      “不知者无罪,却最懂得如何伤我。”秦奚苦笑。“老聂,照顾好她。”
      生怕自己撞破了主子心事的医官立刻应了下来。
      秦奚挥了挥袍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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