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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姜小山九岁时,同阿飞相遇,两人相别在她的十二岁。

      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相当有戏剧性——是她穷途末路般地抓住了一颗尖利的石子,那是一颗她跌在岸边,顺手捞上的青石,几根水草攀在上头,像团烂毛线,换做平常,她只会欣喜地对阿飞道:猜!下面有没有趴着小螃蟹!

      但那一日,她却是果断地用这颗石子划过了阿飞的喉口,鲜血四溅——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对峙一个打架无数,被怀疑灭了吴家五口的残忍少年。虽然在这暴力场景里,两人似乎身份对调。

      很少有人能打的过阿飞,姜小山是第一个赢的。

      阿飞显然震惊不已,漆黑的眸子锁住姜小山圆圆短短的脸,指尖先触到血,察觉到粘稠温热,这才低头缓缓看了一眼,这一眼有一生那么漫长,当他重新抬头看姜小山时,眼中燃烧的恨意和无情让后者两眼发愣。

      下一刻,姜小山就被他揪住衣领,一径往河心死拖。

      “杀人犯!”阿飞狂笑,鲜血浸透了他整个胸膛,“你认为我是杀人犯!我就杀人给你看!让你看看!什么叫天底下最凶狠的杀人犯!”

      姜小山哭得声嘶力竭,朝岸边狂呼:救命!

      而岸上拿枪带棒的村人心惶惶地看着鲜血盘踞在衣领,双眼通红,几乎狂躁的阿飞,根本不敢动弹。

      “没人救你!你以为那些人是什么好东西!”阿飞恶狠狠道,一手擒住姜小山的胳膊,一手把住她后脖,像拎一只落水的小鸡小鸟。

      姜小山痛哭流涕,没有应答。水位淹到了她下巴,且大概是脚底发软的缘故,她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往水里塌,喝了无数口河水,已经不敢张嘴说话了。她头发全湿,黑黑一团,挂在头两侧,从凌乱遮面的发丝中,隐隐可见眼睛已经哭得红红肿肿,像两片彩霞。

      侧头见状,阿飞手劲不禁一松,有了一刻的心软——在看到姜小山被他踉跄拖拽,差点扑倒在水中时,本能地托举住了她的腰。

      就是这时,一根悄悄靠近的棍子挥向了他的后脑勺。

      “砰!”

      阿飞应声栽在水里。

      拿着棍,潜水过去的村人则用胳膊圈住姜小山的脖子,十分卖力往岸游,似乎生怕被阿飞炸尸般拖入水中。

      但阿飞就像一挂线松掉的吊钱上掉落的铜板一样,掉到深水,再也见不到了。

      一消失就是六年。

      从前,姜小山不太相信冤家路窄这四个字,但六年后重见阿飞,顿悟了这四个字应当浓缩成两个字——“作孽”。

      她从前想过,如果不幸再遇到阿飞,认错求饶的三规矩要备好,磕头、抱拳、拜码头:先给他郑重其事地磕个头,然后双手抱拳,虔诚地对他说:大人有大量,小人日后自当结草衔环,指哪打哪。

      但这话今天不能说了,因为阿飞成了坏蛋的老大,姜小山要是跟着他走南闯北,不是一个臭流氓,就是成为一个女流氓。

      阿飞戴着半截面具的脸露出下颌,在黯淡的夜里宛如新鲜剥开的,冰冷又脆弱的棱角肉。

      即使只露半张脸,他还是这么好看。

      姜小山全身冷汗直流,像从高过人头的芦苇荡里穿出来的晕头新人,刚刚摈弃一群嗡嗡乱叫的蠓虫,就看到了重瓣,亭亭的睡莲花瓣,但惊艳只有一瞬,很快她就像被人摁住后脑勺,连着及腰的长发都一并没入嘈杂,昏暗,拥挤着莲藕和其它种植物根系的水中,一派冰冷,发懵,不知如何自我解救。

      牙疼的臭脸男人看出她害怕,有意两指夹在唇边,吹了一声短促的,明显带有调戏意味的口哨,“别傻站着啊!给我们老大倒酒!麻利点!”

      可姜小山满脑子还是自己的认错三法宝,抓了下自己的衣角,“噗通”一声跪下了。

      这一跪把甲班上众人弄得前俯后仰。

      “没见过这么胆小的!”

      “小丫头,你脱/裤子看看,是不是吓尿了?”

      姜小山真的吓坏,偷偷瞄了一眼阿飞。

      现在的阿飞身高八尺,落拓不羁,手臂上青筋凸现,凭空一挥,那些讥笑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姜小山跟他一比,完全是个只蚂蚱。双手力量悬殊,不存在姜小山反攻倒算的可能性。我就要葬在今日了。她悲哀地想。

      阿飞双手往后撑住上身,仰头朝天,水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纷纷扬扬,一脸闲适,似乎并没有想起姜小山这个人,以及她做的事。

      见无事发生,姜小山心内涌出淡淡的欣喜。

      阿飞的脸明显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单手一把拽她起来。

      姜小山垂着脑袋,很上道地绝不抬头看他,颤颤巍巍,毕恭毕敬地抓起酒壶,准备给他倒酒。

      但阿飞却脸色一变,一把扼住她的手腕,脸上无所谓一切的神情变成了街头痞子的调笑。他的大手将姜小山的小手紧紧压在小桌上,罩得严严实实。

      热度从他掌心传来,姜小山冰凉的手瞬时也有了热量,这股热一直烧到她耳后。

      “你知道为什么放你出来吗?”

      姜小山嗫喏道,“……倒酒。”

      阿飞又笑了一声,“好,还不算全然傻掉。”

      但他的笑让姜小山觉得他十分可怜,当然不单是他很可怜,被压迫到大气不敢出的自己愈发楚楚可怜。

      姜小山终于感受到河风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面,涟漪都开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姜小山避之不及,恨不得撕掉自己这张脸。

      “倒酒,这么简单的事,我没手不会做?你猜,男人为什么喝酒,喜欢在青楼?”他倾身压过来,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却凝固了——他发现姜小山这个怂包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得厉害。

      “害怕?”他蹙眉,松开姜小山,同时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案。

      姜小山立马抽手,头摇得如拨浪鼓。这当然是显然易见的谎言,是为了让自己的眼泪没有看上去那么的脆弱。她倔强守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阿飞冷道,眼神冰凉冰凉,远甚过青石底下藏着的螃蟹壳。

      当然不好,但她不敢说。

      姜小山叹气,喃喃道,“好。”

      阿飞从腰带里取出火折子。酒杯里的满酒猝然被点燃。淡蓝色的火光在酒杯里迸发,像鬼火一样。

      姜小山吓得肩膀一跳,不知道他是怎么握住这么滚烫的酒杯的。

      “喝掉它。”阿飞眼神中显然十分期待,像稚子渴望看到竹蜻蜓在风中转圈一样,声音磁性而蛊惑意味十足,“喝掉它,让它把你的喉咙烧掉,让我们的喉咙,一起发烫。”

      “我害怕。”姜小山眼泪夺眶而出,终于忍不住再次求饶,连连往后撤,但阿飞大手一钳,抓牢她的后脖,叫她没有退路,同时附耳,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

      “知道怕,还敢来当出头鸟?你是猫命,有九条吗?姜、小、山。”最后三字几乎咬牙切齿。

      姜小山脸白如纸,“我……”

      不等她答,阿飞猛然推开姜小山,霍然起身,猛地一掷,“哐当”巨响,把酒壶摔得四分五裂,严厉道,“谁得挑这种货色,倒胃口!”

      阿飞身边那些喽啰听到老大发飙,个个战战兢兢,像船舱里手无寸铁的女人一样一声不吭,尽管他们腰上别着尖刀,却不敢动弹一下。选中姜小山的牙疼男人则畏缩在人群里,丝毫不敢声张。

      这时,有个青臂大汉站出来,猝不及防地抽了姜小山一个耳光,“没被老大看上,是你没福气!再哭!老子抽死你!”

      姜小山捂着脸,疼麻了,眼冒金星,在这样的险境里,她还是本能地,求助地看向阿飞。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阿飞率先避开,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地看向被船劈开的水面,双手插在裤兜里,但关节已经掐白了。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无法理解的黑色。姜小山很少同黑暗抗争,她从来不是一个斗士,她渴望有序的静态,尽管这“静态”是如此可怕。

      空中坠落下蜻蜓的尸体,甲说是风从犄角旮旯里吹出来的,乙说天上的鸟嘴里掉的。丙说,你们都在放屁,一只蜻蜓干尸,有什么值得瞎/逼/逼的。

      姜小山眼睁睁地看着青臂男人舞着胳膊,即将再度呼到她脸上时,竟然闭上了眼睛。她想我才是一只要死掉的蜻蜓。

      而巴掌却始终没落下来。阿飞终于擒住了青臂的手肘。

      “省点力气。”阿飞漠道,“等船上岸,你要卸货。”

      姜小山惊魂未定。

      牙疼的男人识趣上前,殷勤地表示他要把姜小山这个不识抬举,没有风情的姑娘带回舱中,“这女人太差,我带进去,不碍各位爷的眼。”

      姜小山松下一口气,但在转身离开时——

      “是不是有人在你背后?告诉我。”阿飞猝然问道,语气中既暧昧又满是胁迫,“好女孩,告诉我真话。”

      姜小山回头看,除了他自己的那一拨人在嬉笑怒骂外,分明只有夏天的夜色,天穹的月亮恍如梦境。

      周围没别的人了。

      她不知道阿斐躲在哪里,但如不出意外,阿斐真的就在她背后某个角落里。他说过,他会一直跟着她,直到抵达人贩子的聚集点后。

      只是姜小山不是聪明人,想不出漂亮话,唯有近乎绝望地狡辩,“……没有。”

      姜小山斗胆看到他半截面具在黑夜里发出飒飒的冷光。

      “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话?”阿飞似笑非笑。

      姜小山纠结片刻后,悄声说,“……你伸手,我,我写给你。”

      天色很黑,水路九曲十八弯。

      尽管船夫十分小心,还是在某一个岔口转错了。

      船上响起一片喝倒彩的声音。

      姜小山被热烈澎湃的动静弄得心神不宁。壮着胆子,用指头在阿飞手掌心写完“快逃”两个字后,姜小山呆站了一会儿,一时没有动弹,她这么做,真的非常对不起阿斐。

      两人都没说话。

      水风猎猎,往人骨头缝里钻。

      阿飞掀着眼皮瞅她,千言万语凝成无声的二字——“傻瓜”。

      河边的浮水植物像妇人洗脱手的旧衣裳。

      姜小山会想到这个比喻,是因为阿飞的旧衣裳。

      那是她认识阿飞的第二年零八个月。

      夜里,她瘦瘦小小的身影,沿着河道焦急地走来走去,试图找寻阿飞丢失的衣服踪迹。

      湿软的河泥搪塞了她的鞋底,她还十分不幸地在河边跌了很多脚,被夜里浮水植物,黑黑灰灰一簇,软趴在河岸边的样子欺骗了无数次。

      姜小山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回家,决定跟阿飞道歉,她用她这一生最悲怆,最可怜的口气跟他说:是我有错,你怎么怪我都可以。

      阿飞手里在剥瓜子,笑得肩抖,嘴里说着,“姜小山啊,你说帮我洗衣服,可我的衣服就这样找不到了?”

      姜小山竟然还有勇气学他欠揍的口气,“是啊,阿飞。你的衣服就要这样找不到了。”

      明明是自己提议要帮他洗衣裳,以还阿飞替她修理隔壁铁头的恩情,却把衣服洗没了。人在河边,转头拿皂的功夫,河水就冲走了阿飞的衣服,追都追不回来。这多离谱。姜小山也觉得自己没用,走到后院,蹲在那边哭了一下。

      她突然看到草丛里有一双跟她的鞋子一样,同样充满河泥的脏鞋,她认出这鞋的主人,正是阿飞。

      姜小山还看到一串鞋印子,明显比自己大三中之一。

      猜想一: 她大夜在河边找衣服,阿飞担心她出事,所以一直跟在她身后,还为了不让她发现,火速换了一双新鞋。

      猜想二: 阿飞闲出屁,自己跑到河里玩泥巴,然后换了一双新鞋。

      姜小山情愿相信后一个。

      那时,他们都是孩子,成天拌嘴扯皮。

      现在彼此成年,站在对面,中间却是一道无形的硕大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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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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