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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这是艘大商船,走进船舱,有不小的一段路。

      牙疼的男人一边歪嘴吸气,一面走走停停,时不时转头嗤笑姜小山,“你说你,要是有本事,会来事,让我们老大一眼看上你多好,你不就能飞上枝头了嘛。”

      姜小山步履迟迟,当他是一座蹩脚工匠的雕塑,不搭话,默默地,还未从同阿飞的重逢的震撼中平复下来。

      成年后的阿飞,身板挺拔又坚硬,看上去潇洒又多情,威严又痞气。这是姜小山不熟悉的样子,她开始重新想象他少年时期的脸——俊美哀伤,高岭之花。

      少年阿飞的脾气已经粗显暴躁和不安分,对赶上门来挑衅姜小山,冲她弹草籽,骂脏话的隔壁铁头相当不满意,最后是单枪匹马,把这些铁头为首的小孩一个个地打进了泥浆里。

      这伙人消停了几日,突然传来一个惊悚的消息——铁头死了。

      铁头赤着胳膊,像漂净的萝卜一样,笃定地扎在水底,水悠悠地没过他的“苗顶”,将他笔直竖立的身子折射得又短又粗。

      铁头就这样死了,死在水里,人笔挺笔挺的。

      铁头他那沮丧不已,已经有些疯癫的娘拿着棍子质问阿飞,“我儿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阿飞无语,“没有关系。”铁头明显是跟他的伙伴玩憋气玩死的,只是这个理由显然不被他娘认领。

      “那跟姜小山有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怎么跟她没关系,就你们两跟我孩子关系最差!不是跟她有关系,就是和你有关系!所以到底和你们两个中的谁有关系?”

      于是少年阿飞面对毫不讲理的疯妇,只能说:和我有关系。

      姜小山猛地被自己想象中的“少年阿飞”吓了一大跳,她恍惚意识到她并没有在假设阿飞的童年,而是在回忆阿飞曾经跟她共同经历的事件。

      她被故事的真实性伤害到了。
      她被铁头溺毙的尸体伤害到了。
      她最被伤害到的是,阿飞这样的人,竟然给过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姜小山没料到过阿飞成年后会堕落到这样不堪的地步,贩人是要杀头的,是要被人唾骂的。

      她心痛又很感慨,而那伙人贩子一伙人齐齐沉浸在丰收的辉煌里,开始击鼓而歌,声音隐隐飘来。

      阿飞嗓音富有磁性,太难想象拥有这样柔和嗓音的人竟是这样的爆烈脾气。他好像有些无恶不作,但他唱歌的声音像青色的小果打进清澈的湖里。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合着节奏敲打船板,唱到兴起时,却猛地坐起来,将他旁边的跟班全部一把推进水里,看着他们跟在船尾后面,不停地扑闪水花,笑得放肆又大胆。

      最后,阿飞自己也“喔哦”一声跳了进去。

      船尾狂欢的人顿时少了一半。大家有些面面相觑。但水里的热闹很快传递上岸,所有人哈哈大笑。

      天上的星星像切割好的黄水晶。

      她其实很想停下来看看,好久没看过夜里的星星。但她不敢停,更不敢提出非分的请求,她怕牙疼的臭脸大汉又问她,他好不好看。姜小山不想再撒谎了。

      听人说,每个人最多只能数到一千颗星星,但当自己重要的人死了,天上就会变多一颗星。而这第一千零一颗星星,就会一直挂在北方。

      姜小山没有勇气对阿飞说: 如果你此行被阿斐杀死了或者上断头台了,我一定会为你数到一千零一颗星星。所有人都不配,但你在我姜小山的心里,一定值得那颗最亮的星。

      牙疼的臭脸男人也跟着姜小山抬头看了一眼天穹,露出了古怪又嫌弃的表情,“妈的,天上一脸麻子,有什么好看的。”

      姜小山才不想听他满嘴烂气地说话。她迅速地钻回麻袋里。

      臭脸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牛逼呀,老鼠打地洞!”

      姜小山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同捆在一个麻袋里。

      小男孩一直像长了虱子的小鹿一样扭动。

      他说我的眼珠好痛好难受,鱼在吃我的眼睛,我要被鱼吃掉了!

      谁不难受,忍着点吧。姜小山一面劝他,一面将他不安分地,妄图在她这个陌生女人的肚皮上反复摸索以来寻求温暖的小手扒开。

      男孩说,我想我娘,我想我娘软绵绵的肚皮,跟你的一样。

      姜小山不理他。说我肥呢。她想,小孩子哦,鬼精灵。

      突然姜小山的头发丝颤颤巍巍地爬来一丝细痒。她以为有爬虫,于是艰难地扭头去看旁边的小男孩。

      你怕不怕虫子。姜小山有点担心他。

      男孩子没作声。

      小山觉得他不对劲,于是更加用力地抻头去看他。

      喂喂喂。

      他背对着小山。

      小山目光幽微,看到他侧身朝上的那只眼睛被什么东西贯穿,红色的血痂固定在鱼鳃边。是一只眼眶晒出一圈圆洞,圆洞里粘着一颗老鼠屎样的眼珠的鱼干。鱼的尾巴折了个缺口。肚囊饱满,银色斑驳。鱼把他眼睛吃掉了,是真的。

      姜小山不喊他了,默默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带些成年女性暖意的肚皮上。

      乖啦。她说。

      眼泪随后便掉了下来,但眼泪掉下来以后,她就进入了昏沉的梦境。这滴泪像个小小的游泳场,她游了几圈,筋疲力尽,便溺了过去。

      在梦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被放大,被缩小,不停地重复,直到响起一阵哭声,他的影子就彻底消失了,融成了石缝里的苔青,于是一道日光打下来,劈哩叭啦作响,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但是梦境没有消失,而是出现野狗的狂叫。

      姜小山被吓醒了。

      天亮时,她们被拖下了船。

      姜小山发现小男孩不见了。

      也许是死了,被人抛尸到了水里。

      所以没能等到上岸。

      姜小山和这群年轻的姑娘,在路上挤挤压压地熬过了两天不见天日的水路,刚刚才被送来这里。

      这间黑黢黢的屋子里显然住过好几帮人了,因为她们刚来就能感受到那股热烘烘的臭气,甚至能体察到不同代臭气更迭交换时的隐形边际。这些不同代的绝望和哀伤紧密相容。

      而这种臭味像是长了绿毛的米饭,汗腌渍入味的夏日草席,烂牙的黑色沟壑。左不过是巴掌大点的地,就把这么一群分别拥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支楞起来的女人给装进来了。它就像有弹力的网兜。

      小山数了数,足足有五十个。

      五十个女人有的个高,有的个低,哭的声音也高高低低,这种令人烦躁又悲哀的声音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戛然而止。

      是的,半刻钟——在抵达老巢的半刻钟时间内,救世主来了。

      阿斐来了。外面一阵兵荒马乱,打斗的动静。

      女人们来不及辨别善恶,只知门边豁然有了个出口,便一哄而逃,她们未完待续的哭泣仍在唇齿间回音。

      姜小山知道他会来,所以拖拖拉拉地不走。

      人影憧憧,且非常的畸形,非常的荒芜。人的手非常紧密地跟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互动。有人按压自己的锁骨,好像那块坚硬凸起的骨头会顶穿自己的下巴,有的人则用手把牢住旁人的肩膀,想要掰挤出一道求生之路。

      人的肩线或是两段直线或是两条弧,这让人激动起来的时候,抖动的幅度是如此不同。

      姜小山在随波逐流地逃命的过程中,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踢倒了装屎尿的铜盆,一时臭气冲天,所以开始有人用脏话骂她。

      姜小山连声道歉。

      现下,船上存活下来的,其余的年轻女子正疯狂地砸开铜锁扣住的大门,等大门开启之后,便像冲向水槽,顺着槽孔溜走的鱼苗一样朝更广阔的水域里腾涌。

      门外已经躺了很多人贩子的尸首,血色浓稠得发黑,流得七横八错,看着像土地自内向外的疤痕。

      但是没有阿飞,更没有阿飞的银色面具。

      姜小山喊了一句,“喂,还有人有气吗——”没人答她。

      没气就好。

      她在走过第一个死人的时候,还有些紧张,但到第八,第九个时,就当他们是裹了人衣裳的臭鼬。

      最后,姜小山冲刺了几步,冲到储水的酱色缸子边,两手分别撑住左右两边的缸沿,猛把头伸进去,大口大口,汲了水喝。

      她的前额都湿透了。她想她就要拿到官府的一百两了。她罪大恶极地想,幸好阿飞没被抓到。

      这种喜悦使她完全忽略掉了脏水的烂草席味,只想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渴死去。

      水喝进喉咙里,是毛毛的,但她还想再喝两口。只是身后突然闪现的人不允许。

      阿斐将她的头发绕在手掌,拉着她抬起头来。

      “姜小山,你是瞎了还是味觉失灵了?”阿斐丢掉他手上将这一群押守妇女的人贩打手击得溃不成军的武器——一根随手拾起的细枝条,蹙起眉头,“知不知道这水有多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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