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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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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十八岁?”阿斐的目光促狭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姜小山没防备地点头,“做错过事,十八岁可能是道坎。不过被报复也是活该,我现在已经不烦恼了。”
她说话时,因心中内疚而不免地低下头去,将晚霞落在地面的余晖和野草切割的土地尽数装进眼底。
“地上没钱。”阿斐调侃道,“钱在这边。”他抬了抬下巴,“如果是不慎得罪了某些人,我建议你最好攒点钱,逃命。”
姜小山抬头,满脸困惑地朝阿斐示意的墙面看过去。
似乎是一张官府通告。
姜小山不明所以地拨开人群,挤上前去看悬赏上到底写了什么。
方方正正的“捉拿人贩,悬赏百金”八个大字直直撞进眼帘,姜小山惊恐地转头对阿斐说,“又是逃犯,你这是职业病啊。”
阿斐笑了,双手叠胸抱说:“有钱哎,不赚吗?”
“我确实想要,但要怎么赚?”姜小山承认自己对赏金心动不已。
“很简单,你去当诱饵,我去抓人。”
“不行!我万一被你卸磨杀驴,怎么办?”姜小山战战兢兢,觉得十分不妥。
“我不做赔本生意,你我一体,当然不会有无所谓的牺牲。”阿斐胸有成竹道,“你只管放心,我会找到你,然后拯救你。”
姜小山知道他底气十足,便恍惚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完完全全是异域的。他就像沼泽旁信步闲游的白鹤,而自己却是沼泽下面的野草根子。站在一块时,气质泾渭分明,都不像是熟人。
这种差距让姜小山在第二天,整个买菜做饭的早晨都十分恍惚。
因为“我会找到你”,对姜小山而言是类诅咒。
姜小山没办法对阿斐交代自己的童年是如何总在下着隐秘的暴雨。
幼年的她站在水淹透的屋子中央,看到屋后小厨直下两个阶就面对的河流向她伸出同雨水不同颜色的,淡绿色的触手。但她娘江萍不信,她说常安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她听到江萍说这话以后,觉得十分伤心。
她十分痛心的想:因为我只是你收养来的孩子,所以彼此连这种共情都没有吗?
江萍特别喜欢捡被野狗抛弃的小崽回来饲养。有些崽只有巴掌大,毛没长全,粉粉白白的。她把它们用洁净的花布包起来,然后养在空的米缸里。她甚至还给它们垫上稻草。姜小山觉得她对它们,比对自己还要上心。但江萍跟她解释:我小时候,因为想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狗,差点被我娘,也就是你姥姥,打到跳河。
但姜小山每每看到会发出稚嫩的狗哼声的米缸,都会觉得恐怖异常。
这饲养狗崽的空米缸,就像一个巨大的,会爆裂的果核。
她手贱敲一敲缸身,就能听到小狗殷勤地朝她哈气。
事实证明,姜小山的恐惧非常有道理。她是预判了这些小狗们悲惨的命运。
她那神出鬼没的养父——姜杰,突然发现了米缸的秘密。
他笑得几乎胸腔开裂,口水呛得他咳嗽不已,眼泪汪汪。他拎起一只狗崽的尾巴,娴熟地丢进了热锅的滚水里。小狗就像冰块一样在热水里消失了。
姜小山听到姜杰嬉嬉笑笑地说,“你知道老鼠肉也是能吃的吧。你爹我吃过,端了一整窝呀,先得剪掉牙,再用火烧掉毛,麻烦的要命,小狗也麻烦,但是幸亏好吃。”
好吃个大头鬼啊。姜小山在心里骂。
姜小山很讨厌姜杰,但她杵在那里,愣是不走。
她非常想对她爹姜杰说:你吃掉的根本不是狗,你是吃掉了读书人赖以生存的书,你是吃掉了农户准备种田的苗,你更是吃掉了江萍本人从悲惨的童年到悲惨的中年里,唯一闪光的梦想。
但姜杰不是个理智的人,他体会不到生活里叫做“眷恋和期待”的东西,随后甚至还将狗崽其余的兄弟姊妹们都丢进了篓子。它们一窝的命运被分成两拨,但实质也是一样悲惨。篓子里的被拿去了菜场卖,姜杰再用卖来的钱,买了辣椒,米酒,香油。
姜小山正无所适从的时候,姜杰又凑到跟前来了,砸砸嘴道,“你娘真他娘的会藏东西,藏着狗肉不给我们吃。幸好我——找到了。”他的尾音翘得很高。
“找到”意味着被摧毁,因为他们普通人的命运只适合失去,不适合得到。她娘江萍就是这样。江萍生活里唯一的安慰被姜杰找到了,又随之被摧毁了。
姜小山为这破碎的一切感到心痛。
这种心痛,久而久之,便成了非常隐晦的负面情绪,留存在心底。一切的一切都是河上虫蛀的莲叶片,它浑圆有垢,折损和鲜绿都浑然天成。
所以在阿斐对她说出同她爹姜杰相似的话语时,她寒毛全竖起来了。
“一百两,告示上这么写的。一百两,人人都眼红,我就怕你一口吞了这些银,便对我的死活不管不顾了。”饭桌上,姜小山迟疑地问着对面的阿斐。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阿斐只笑,不答,低头吃饭,似乎姜小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在问的不是生死的问题,而是在问今天有没有糖吃。
但姜小山不依不饶,追在他后面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那么勇敢?”
阿斐神情漫漫道:“关于这个问题,我可能要欲扬先抑。”
姜小山眼前一亮:“洗耳恭听。”
“首先,在老李被我杀掉之后,你逃得比兔子还快,你有天生的认怂知怂的本领,这样的人当人贩子的诱饵再合适不过。第二……”阿斐环顾了一圈屋内简陋的布景,那竹帘的交接处已经发了黑斑,“你是真的没钱。且你做饭又难吃。此外,我还看到你手绢的绣花还差强人意,所以你穷,靠的是你的真本领。”
姜小山道:“……你抑的也太多了吧。”
“但有一点,老李在即将被杀掉前,你的第一反应其实不是逃,而是试图伸手推开他。”
“所以我还是太老实了。”姜小山想抓人贩拿赏金这事儿,纠结来纠结去,终究在她能力之外。
“你要解放你自己。”阿斐似笑非笑道,“说不定你可以比谁都厚脸皮。”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了,再见。”姜小山摆摆手。
饭后的阿斐有些困倦,他放下筷子,决定认真跟姜小山谈谈。
在他慵懒的声音传入到姜小山的耳朵时,后者有些顿悟了。
他说:“姜小山,你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你就当这是贫穷的召唤。你很缺钱,不是吗?你缺钱逃命,缺钱负担你的衣食住行。”
太真实了吧。真实到姜小山被她人生的平庸击中,她一个人坐在大堂的地板上纠结到晚上。
姜小山仔仔细细地想,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也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但她或许是一个可以为了用钱让苦了半辈子的娘和自己,还有姐姐过上好日子而勇敢的人。
于是姜小山便答应了阿斐的要求,连着七夜去到菜场买一些白日里剩下来的拉拉杂杂的,无人问津,但便宜一半的猪肉。
肉铺老板说:“买不起肉的人才会买这种烂肉,而且因为没钱,个把月吧,也就能买得起一次,你倒好,天天买烂肉,你这不是智障吗?”
周围人发笑,姜小山不发一言,也不照阿斐的解释说家里养了狼狗,只在心里骂道,你们才是智障,根本不知道她姜小山要成为世上最勇敢的有钱人了。
但当姜小山真的提着买好的肉,真的拐进无人的小巷,真的被人用带着麻沸散的药布捂住嘴巴的时候,她就懊悔了,她想对阿斐说——她根本不可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英雄,她就是被姜杰吃掉的小狗狗。
装住姜小山的麻袋在被废弃以前是庖厨里拿来装鱼鳞和鱼内脏的。
麻袋的绳结口牢牢扎在姜小山头颅上,她稍稍往后仰仰,就能顶住这宛如砌墙砖石的方角一般的绳结。鱼鳞像碎掉的贝壳。人像一把蕨菜。她软软的鞋底轻轻踏着那一层刀刮,剁,剜,切下来的污秽。她和鱼的残骸处在同一领域里,像鱼被宰杀前一样,害怕自己会被分尸,会遭受非同寻常的折磨,现在鱼已经应验了,姜小山还在悬而未决中。
她想阿斐若是欺骗了自己,自己会奋起抗争吗?多半不会。她只会……被卖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她突然被自己这种野蛮的生长方式刺激得想笑,一个大写的窝囊废,但这或许又是她性格中格外坚韧的地方。
这帮人贩子此番看来是收获颇丰。
年轻的头目心情愉悦,正坐在船头喝酒唱歌。
她们这帮被拐来的女性则小心翼翼地哭泣。
哭声潮湿且氤氲,淡淡地散开。
听着听着,姜小山自己也哭了,她想:为什么不能让阿斐男扮女装,我一点武功都没有。
“哭个屁!”有个酒坛子飞来了,不知砸在哪个麻袋上,发出沉闷的“咚”音,就像瓢子落地。
“放个人出来给我们倒酒。”船尾的头目突然下命令。
于是舱内立刻便有了中年男人的反复拍麻袋宛如拍打西瓜生熟的动静。
“这个屁股大,一看就生过娃,生过娃的女人都是傻的。”他竟还有板有眼地挑选起来,真是猥琐至极,“要找个聪明,漂亮的哟。”他冷哼起来,“切,摸到一把脆骨头。”接着一个孩啼的声音猝然亮堂高昂起来,如一把利刃划过绷紧的鼓皮。他又骂,“叫个棒槌!再哭!待会儿,我踩折你的胸。”
此话一出,舱内顿时人气全消,大家屏住呼吸,不想成为第二个靶子,所以姜小山弱弱地发声了,“我,我可以吗?”
“你在哪?”男人似乎牙疼,歪嘴猛吸一口气,跟盲人摸象一样四处找寻动静的来源。
姜小山怯怯地说了三遍,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一声比一声略大,她感觉自己的胆子也随之膨胀起来。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吧?”那人咧着嘴,让冷风灌进他豁口的牙龈边。
“我知道。”姜小山本本分分地点头,“人贩子。”生孩子没屁/眼的人贩子,“大哥,我去吧,我没见过人贩子。”
那人笑得捂住胸口,随后竟吆喝起来,“行吧!行吧!你出来,就你了,让你见见吃人的人贩子咯。”
姜小山从麻袋里爬出来,却被那些咸鱼挡手挡脚,纠缠了许久。麻袋外盖着成山状的腌好的臭鱼,以便掩人耳目。臭咸鱼几乎密不透风地堆到了舱顶上。这些臭鱼银色黯淡,干瘪的眼珠却铮铮发亮,像月亮的碎片。
那人生猛地将她一把拉拽出来,同时一口痰从左边飞出,“动作快点!”他脸皱得难看,十分凶恶,讲话一直是敞着喉咙嘶吼。
等姜小山出来后,那个牙疼的男人提着灯笼,高举到姜小山耳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突然发现姜小山鼻子小巧,眼睛也很漂亮,心中陡然萌生一个念头:他缺个小老婆,于是相当自信地把灯笼光打到自己脸旁。
“我好看吗?”他特意潇洒地抹了把头发,认真道。
姜小山看到灯笼照得他脸变得凹凸不平,仿佛是油水四溅的大饼,而他的五官恰恰是漏出的梅菜馅,挤挤巴巴一坨。
“好看。”姜小山说谎不打草稿。
他竟一点怀疑都没有,牙似乎不疼了,五官眉飞色舞。
姜小山却开始牙疼了。撒谎的报应。
“要不你做我第三个老婆?”
“不好。”姜小山答得飞快。那人从鼻子里喷了几股气,闻着也是臭的,她想捂住口鼻。
妈的,没想到姜小山拒绝地如此干脆。他直接掉头走掉,恶狠狠地诅咒道,“我会把你卖到癞子那里去。”
“……谢谢。”道谢是姜小山求生的本能之一。
姜小山缩手缩脚地跟着他到船尾,看见头目影影绰绰地被围在手下中央。
她是可以正常地走到这些人跟前的,但是牙疼的臭脸男人显然不认为她有临危不惧的本事。他忘掉了姜小山对他的赞美,几乎是将她推飞,所以姜小山用一步的踉跄飞了四五步的距离,这过程很难不面孔颤栗。
那小撮人中有人尖嗓问她,会喝酒吗?
姜小山一贯本分,绝不吹多余的牛。
她说,我不会喝,我只会倒酒。
他们又讥诮道,那你不适合做/鸡啊。
姜小山不恼,一脸风平浪静,想最多再过一天,你们都要死翘翘。但当她见到头目时,膝盖却软得厉害,简直要跪下求饶了。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不紧不慢地拨开立着的人,接着在空隙里露出了一张黑色碎发,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脸。
姜小山浑身颤栗起来。
她看到头目的脖上,有一道从颌下斜到近锁骨的疤痕,这显而易见的惨烈外伤让她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她九岁就认识的阿飞。是消失了六年的阿飞。是被她差点割断脖子的阿飞。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