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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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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魏忠与魏贤这层关系在,有些事情乐安也能打探到了。
例如她的王兄现如今被软禁在宫外的一处府邸内,这几日周朝正在与昭国使者打太极,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周珩彧也有好几日未来昭和宫了。
上次周珩彧来时,乐安正在绣一方锦帕,见他来行了礼,继续方才的工作。
他在旁边持一卷书,默不作声的喝茶看书。外间有眼生的貌美小丫鬟进来奉上茶点,眼波流转,娇滴滴开口:“奴婢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乐安抬眸,恰见周珩彧朝自己投过来的看好戏的目光。小丫鬟在其间踌躇,有些忐忑的望向乐安,但见乐安垂了眼,无事发生一样继续穿针引线。
小丫鬟脸上便带了些志得意满,声音也更娇媚几分,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
却听周珩彧好听的声音带了些难得的温柔意味:“不尊主子,胆大妄为,毓妃认为该如何处置?”
语调温和,语意却冰冷得吓人,仿佛一条湿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蜿蜒爬行,慢慢缠绕住人的脖子。
小丫鬟惊恐的睁大了眼,她想错了,她不该被这段日子陛下表现出来的风平浪静所迷惑,周珩彧往日的暴戾阴影重新爬上她的心头。
战战兢兢转向乐安,小丫鬟跪下砰砰磕头,求助道:“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奴婢以后不敢了……”
“毓妃?”周珩彧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催促乐安道。
乐安波澜不惊地望向地上惶恐的小丫鬟,平静开口:“这不是臣妾的人,臣妾不敢处置。”
周珩彧挑了嘴角看向乐安,饶有兴味的轻笑一声。
“娘娘,奴婢就是昭和宫的丫鬟啊!”小丫鬟慌忙开口,她宁愿被毓妃责罚,也不想落到皇上的手里。想到皇上种种折磨人的手段,小丫鬟不禁打了个寒战。
“华年。”乐安却不愿多说,只唤了华年上前。
华年屈膝行了礼:“回禀陛下、娘娘,昭和宫的人事册子上,并不曾有此人。”
小丫鬟不敢置信的望向华年,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宫内东门晚上从未锁上,明白了为什么今日得以进来得如此顺利,只一瞬,冷汗便打湿了她的衣衫。
她颓然低头:“是,奴婢是丽贵人的人。”
“唔。”周珩彧挑了眉,嘴角笑意更深了一些,挥手散漫道:“那就拖去丽贵人宫内,挖眼割舌。”言罢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记得让丽贵人亲自处罚。”
便是让丽贵人亲眼瞧着处刑情景的意思了。
魏贤叫了小太监将丫鬟拖下去,又出了外间细细交代一番。不多久便有人进来回禀说丽贵人晕了过去。
周珩彧却不消停,问乐安道:“爱妃不替丽贵人求求情?”
乐安将绣好的锦帕从绷子上取下,平淡道:“陛下若是心疼妹妹便亲自去安慰一趟,莫拿臣妾作伐子。”
周珩彧瞧着帕上绣好的几丛翠竹,并未继续之前的话题,只带些质问的语气道:“之前说好给孤的香囊呢?”
乐安道:“臣妾绣工并不好,所以不敢拿来污了陛下的眼。”
周珩彧当时只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然而离开后却又遣魏贤送来许多锦缎布匹,说是让乐安好好练习练习绣工,以便精进技巧,早日将陛下的香囊绣好呈上。
自那以后,周珩彧就未曾踏入过昭和宫,只在荣贵妃处歇了两晚。
早晨请安时,各宫美人都脸色也好看许多,连自她入宫起,就一直表现得雍容大方的荣贵妃,这几日眼中都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喜悦。
乐安一直觉得荣贵妃的态度很奇怪——有些大度得过了头。
自然,陛下尚未立后,她便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女人,且长久来盛宠不衰,无需患得患失。但荣贵妃看起来不仅仅是单纯的不嫉恨,而是似乎笃定皇上的目光不会在除她之外的任何妃嫔身上停留过久。就连乐安风头大盛的这段日子,其他嫔妾无一不明里暗里使绊子,单荣贵妃一副巍然不动的样子,面对乐安也依旧和善平静。
和其他人如临大敌的状态不同,她更像是在观望和怀疑,而不是因着周珩彧的种种行为而认定乐安最近圣宠正浓。
就连周珩彧这几日未曾去到昭和宫,她也不是若其他嫔妃一样松了口气,而是一幅果然如此的了然之色。
乐安心头有了些猜测,但需要今后去慢慢证实。
现如今最重要的,是王兄何时能够回往昭国。
正在乐安心头焦虑之时,周珩彧又在某日午后悠悠来了昭和宫。寒天腊月里他只着一件明黄色轻薄衣衫,上头用金线绣了五爪金龙与紫气祥云。仿佛随意逛到了这儿,身后只跟了魏贤一人,难得的平和闲散模样。
乐安迎了他入殿,亲手奉上一杯六安瓜片茶。周珩彧神色散漫,屈了一条腿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玉珠。冬日暖阳穿过西窗倾洒下一缕日晖,乐安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还有周珩彧抬眼时那一刹那的万千光辉。
周朝天子容貌当真是一等一的好。乐安目光滑过他眼睑下那颗小痣,心里漫不经心的想着。
“昭国二殿下不日便要归国,孤将于后日在宫中设宴送行。”一片宁静中周珩彧忽的开了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今日的阳光很好,“恰逢小年,介时前朝后宫一同参宴。”
乐安蓦地抬头,望进周珩彧黝黑的眼里,那里面向来是深不见底的,然而此刻,乐安却看见了深处那一点柔软的纵容。
他说:“毓妃,孤允你的妄念。”
窗外枝丫上停歇着的雀儿扑腾飞起,乐安听见自己心底繁花绽放的声音,开满胸腔,哽了喉头。她终是红了眼眶,深深拜下:“臣妾,谢陛下恩典。”
自从得了王兄要来宫中赴宴的消息,乐安便坐立难安,每每望着外头天色,总觉时辰过得太慢。
终于等到了宴会之时。
天色已暗,宫内张灯结彩,人影憧憧,远远便能听见保和殿传来的丝弦之声。
乐安并一众嫔妃、外臣早已按了位分与官位高低在席间落座,只上首与对面的席位还空着。
旁侧的妃嫔耐不住,开始絮絮低语,有位分低的常在笑着恭维乐安:“毓妃娘娘今个儿的衣裳真真好看,娘娘肤白,着红更衬得娘娘人比花艳了。”
又有人道:“娘娘头上簪的这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瞧着不像是宫里的手艺?”
未等乐安答话,底下便已有离得近的道:“此般细腻精巧,瞧着像是昭国工艺,想必这支步摇是娘娘从嫁妆里带来的。到底是娘娘得家中厚爱,这支步摇真真是巧夺天工,华贵精致。”
众人一下静了下来。
乐安入京之时,身后跟着的马车直从长安街头排到东安门外,上边儿偶有打开的箱笼,里面盛着的珠宝玉石熠熠发光,在阳光下几乎要闪花人的眼,打眼瞧去,无一不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珍宝。这十里红妆成为了民间百姓好长一段时间的热议话题,纷纷猜测昭国怕不是将半个国库都拿来做了这和亲公主的嫁妆。
当日盛况可见一斑,不仅宫外议论了许久,宫内许多人也艳羡至极。
乐安今日着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梳了朝云近香髻,戴了那套金累丝红宝石头面,与衣裳颜色交相呼应,红唇黑发,愈发显得不好亲近。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试探,后宫皆知这位新入宫的娘娘性子淡漠,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她从来不结党营私,但各宫却都不敢真正与之为敌,不仅是为着陛下对她的态度,更为她背后站着的昭国。
然而总有心里泛酸的人站出来煞风景。只见僖妃捏了手绢捂嘴笑:“妹妹今日容光焕发,想来是因为昭国二王子承陛下恩典免了罪责,这确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乐安抬眸投去清清冷冷的一眼,目光似是随意的滑过僖妃头上的镂金镶珍珠海棠发钗,却并不答话,只侧头朝向先前认出自个儿步摇来处的妃嫔,勾了红唇笑道:“云嫔好眼力,你若喜欢,我那儿还有一支不逊于此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上头镶嵌的东珠极为莹润光滑,很衬妹妹这般的温润美人。”
云嫔抚掌笑:“东珠极为难得,臣妾心中喜爱然一直寻而不得,这番便舍了面子,不客气的承娘娘赏了。”
这边亲亲热热的有来有往,旁边僖妃却气红了脸。她只觉得头上的钗子此刻有千斤重,似乎席间所有人都用了嘲讽目光看向其上镶着的莹白珍珠。面上发热,她又气又恼,在心中狠狠骂着毓妃小人得志,这般虚荣爱炫耀,却忘了是自己先出言挑衅。恼羞成怒的开口,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本宫劝毓妃还是收敛些好,不过是罪臣之妹……”
“僖妃慎言。”乐安凉凉开口,打断她的话,话音不高,其间的冷意却令僖妃心中一颤,“其一,昭国乃周朝附属国,并非其封地,何来臣字一说?其二,本宫王兄不过是遭人陷害,有罪无罪陛下已有明断,今日宫宴便是为我王兄践行,以示友好之意。僖妃,你可是在质疑陛下的决断?”
句句铿锵,不容辩驳。认,便是忤逆圣意。不认,便要自个儿打脸收回前言。僖妃开始后悔先前为何没有沉住气,指使他人前去挑衅而非自己亲自下场落个没脸。但想想周珩彧那双毫无情绪的眼和那些无声无息便消失在后宫的妃嫔,僖妃终是咬牙欲开口道歉,却听之前一直端坐着,仿佛没有瞧见下面争锋相对场面的荣贵妃先开了口:“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毓妃,僖妃是直性子,没什么坏心思,你便让让她吧。且此乃贵兄送行宴,想必毓妃也不愿闹得面上不快?”
呵,之前不言不语坐山观虎斗,现在想来做个人情?也得看自己愿不愿意给她这个面子,乐安自认好说话,但王兄是她绝不能冒犯的底线之一。这番若是应承下来饶过僖妃,不仅王兄罪责洗不清,昭国也会落了面子,于是扬了肆意张扬的笑,抬手扶了扶钗摇:“贵妃有所不知,正因为王兄会到场,臣妾才不能轻易揭过此事。娘娘不知,臣妾打小便是千娇百宠娇养长大的,其中王兄最甚,最是受不得臣妾受一点委屈。臣妾向来也是直性子,掩不了心思,若是王兄进来瞧见臣妾面上不虞,定是要追问到底,到时场面定然不会好看。倒不如现在就与僖妃娘娘把话掰扯清楚,臣妾心中郁结散了,便也能高高兴兴与王兄践行了。”
简单来说,就是僖妃道歉认错,此事揭过不提。贵妃你若护着她强行颠倒黑白,那本宫便朝王兄告上一状。
是按嫔妃间的无心之失解决,还是上升到邦国纠纷交给陛下决断,贵妃娘娘您自个儿选吧。
荣贵妃面色只沉了一瞬,便又飞快换上了笑脸,道:“毓妃也是个直率的,瞧着还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呢。罢了罢了,原本便是僖妃不对,僖妃你就先服个软吧,尔后此事便不可再提了。”
她原也不是想要维护僖妃,先前出言一则想扬贵妃之威风,二则乐安岂只讽刺了僖妃一人,其言状也有意无意往她心里插了一刀。家门不显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处,乐安字里行间的傲意与骄纵是她永远学不会也学不了的。她的母家从来不是她的依靠,只会是缠着她吸她血吃她肉的累赘。
本是无伤大雅、两言三语就能解决的事儿,乐安却生生将其严重程度拔高。荣贵妃只是想灭一灭乐安的嚣张气焰,但若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倒是得不偿失了。于是便从善如流的换了口风,将过错怪到了僖妃身上。
僖妃拽紧了手帕,指尖泛白,勉勉强强扯了抹笑,朝乐安行了个礼:“本宫也是替妹妹高兴,却未曾想说错话反而惹了妹妹不虞。本宫在这儿向妹妹道个不是。”
乐安稳稳坐着受了她的礼,才不冷不热开口:“还好姐姐并非当着陛下的面出言不当,不然惹恼了陛下可如何是好。还望姐姐以后慎言。”
这便是还要自己感谢她的意思了?僖妃气得血气翻涌,却又无法,只得生生应了,道:“妹妹说的是。”
席间这般暗潮涌动,却听外间小太监一路叠声通传:“皇上驾到——昭国使团到——”
四周刹那寂静无声,乐安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热烈跳动的声音,叫嚣着仿若要跳出胸膛,尔后又在一行人踏入殿内的瞬间静止下来。她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冰凉,只有一汪热泪乘在眼眶里欲落不落。
近乡情怯,约莫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