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长》头发多一点

3、黑山羊之母

　　林吟在三天的审判后，最终被判处死刑，半年后执行。
　　她将她杀死另外42人的经历完完整整地整理成了一份42页的档案。在她所杀死的人中，有男有女，有61岁的老太太，有8岁的小学生，有身体健壮的，有疾病缠身或是残疾的，有自己想死的，有拼命想活。她在档案最后写道——
　　“我尊重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亡，所以我不愿意他们仅仅是死亡。”
　　她自己学习解剖、医药诸如此类，为了将少年一点点从骨骼上剥下来展平在展架上，为了将害怕老去的老人衰老的肌肉割开变成翅膀，为了取下瞎眼人的眼睛，为了重组不能行走的人的骨骼……
　　林吟的事件在全社会甚至国际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舆论，网络上的“可怜之人”是她，“可恨之人”也是她。而她在德国建立的那所孤儿院，由当地政府接手，每一个孩子都接受了专业人员的心理状态评估和看护，结果令人意外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和别的孩子没有两样，这让政府和舆论都松了一口气。
　　半年很快，杜岩再见到林吟的时候，她更瘦了，由于头发被剪掉，似乎让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一股凛冽，温柔都退去了。
　　“好久不见，杜警官。”林吟在杜岩给她戴手铐的时候和他打招呼。
　　“马上就要见到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了，想想交代吧。”
　　“我们见不到的，我有我的地狱，他们有他们的。”林吟笑着说。
　　“我有一个问题，问了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问，你把那么多案件写在信里，惟独留下这四个故事，为什么？”杜岩押林吟上车往刑场去。
　　“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值得由我亲口讲述，这样，我才能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杜岩想起半年前王启明对他说的话——
　　【莎士比亚说，极度的疯狂，是不能用一根丝线把它拴住的，就像空话不能止痛一样。对于小林来说，她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给自己找到了她满意的借口，她就摆脱了她的疯狂给她带来的痛苦。其实对她来说，死不死一开始就没有意义，她不害怕死这件事，她却害怕我们看来和死亡相比显得无比渺小的东西，她忍受了我们看来无法忍受的痛苦，却熬不住我们觉得无所谓的痛，她本身就是一个正常与不正常，矛盾与不矛盾的结合。再简单点说，她是极善也是极恶。我要说，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放纵人性自由发展的人。】
　　“那是我的答案，警官先生，你的问题，你要自己找到答案。”林吟这样回答。
　　“行吧，总之，一切都结束了，够了。”
　　“你刚才说什么？”林吟突然侧过头瞪大眼睛盯着杜岩，“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呃，我说，‘一切都结束了’……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待的，就只是这一句话，这六个字——一切都结束了。可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的丈夫看到我的痛苦，他没有告诉我那都已经结束了，没有……”
　　杜岩答不上话，默默押着她走。
　　“作为谢礼，我要告诉你那天在审讯室里我唱的那首歌的故事，你知道它讲的是什么吗？”
　　“你说。”
　　“这首童谣讽刺的是都铎王朝的第四任君主玛丽一世对新教徒毫无人性的迫害屠杀，我的每一个孩子都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杜岩有些不知所措，他皱了皱眉，愣了一会，“嗯”了一声。
　　刑场上没有几个人，一个执行警官，两个看守，还有林吟和押送林吟的杜岩。空旷的场地上，今天难得没有风，天气很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吸气就可以闻到脚下混凝土的味道。
　　“还有话说？”执行人问林吟。
　　林吟点了点头，自己跪下去。两个看守和杜岩往远处退。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主，那公义的审判者，在那日要赏赐我的；不但赏赐我，也赏赐凡爱祂显现的人……当惩罚我的，必不由人替我承担，我的孩子，必将看见光明，保守本心。阿门。”
　　子弹穿过林吟的头颅落在地上，那具身躯倒下去，她没有闭上眼睛，和她活着时一样，看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带着她那个卸不下来的，被子弹打的破烂的笑容。
　　死神触碰她的头颅时，她如一个谦逊的孩子低头，她看到了在大人堆里被人扯来扯去嚎啕大哭的自己，看到了吴蔡神经质的笑脸，看到了在血泊里写字的自己；看到了父亲的背影，看到了牵着自己手的洛心华，看到他们都被高高挂起；看到了顾远桥一次一次亲吻自己，不厌其烦地说着什么，看到他为自己撑伞，轻轻拨开自己耳鬓的头发；看到了那个还是胚胎的孩子，被一双手翻来覆去地揉捏，最后破碎，看到母亲在生产时死去；看到自己毫不犹豫地为弟弟挡住危险，看到自己毫不犹豫地把刀连柄都扎进少年的胸腔，看到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被劈开剁碎……她看到火，也看到站在火中央的自己蛮横地撕咬另一个自己。
　　医生来回收林吟的尸体，按照林吟的意愿，她的身体所有健康的器官都将被捐赠。
　　杜岩看着白布遮盖住这具身体，想起了半年前在孤儿院大堂，被那么多孩子围绕簇拥的林吟，她讲着最不加修饰的故事，然后告诉孩子们，“你们要保持善良，但不要让那些邪恶的因为你们的善良而骑在你们头上。你们从战争和饥饿里逃出来，就要努力把战争和饥饿从这个世界赶出去。”
　　他也想起那些孩子。
　　“‘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生命的泉源由心发出。’我们都记得上帝和您的话，妈妈。”他记得有个孩子回答，然后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应和，一切都那样温馨美好。他想起最后林吟抚摸孩子的头，想起刚才林吟对自己说的话，心里泛起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