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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 ...

  •   “56号!退后!退后!把勺子放下退后!56号!”
      狱警们警惕地将警棍对着我,冲我大声嚎叫着。周围其他的犯人都退散开了,不断有狱警进来,她们都带着沉沉的、冰冷的武器。
      啊,手指沾上了什么很温暖的东西,有什么从这个人的身体里溢出来了。
      “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凑近那个女犯人的耳朵,她很害怕,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所以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尽力去学习她们的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错了……救救我!妈的你们救救我!”她朝狱警们喊。
      我用尽了全力把勺子整个捅进她的肚子,然后松开了她,摆出了投降的姿势,看着她倒在地上蜷缩起来,眼睛恶狠狠地瞪着。
      “操!狗娘养的神经病!”她冲我叫。
      “56号,后退!继续后退!”领头的狱警只套上了外套,里面还穿着便服,我认识她,她是这里的小队长。她摆手让那些看热闹的其他犯人回自己的牢房去,“退到墙角!转过去面对墙壁手抱头!”
      我按她说的做,退到了墙边,把手上的血随意地擦在裤子上,然后抱头。
      她先是用警棍用力地戳了我的腰,在拉我走时还狠狠地掐了我一下。
      “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我刚好就想这个问题,我扣着指甲上干涸的血迹,努力地在想那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想不起来了。
      “林吟!她说了什么?!”狱警不耐烦地捶着桌子。
      我喜欢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打鼓,是一场音乐会。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很生气,现在我不生气了,我想向她道歉,对不起。”我看着狱警说。
      狱警笑了,抓着我的衣领把我从椅子上拖下来,“你把一把勺子捅进人家肚子里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记得为什么这么干?”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不记得了。但是你知道吗?她说话很难听。”
      “你厉害!你厉害,你可真厉害!你就要因为你杀的那些人死了,还能瞎来事!真有你的啊!”
      我朝她笑笑。这个监狱里的每一个人都讨厌我,狱警和犯人都是,因为我杀了很多人,她们觉得他们都是无辜的人。
      把我扔进小黑屋的那个狱警是新来的,还带着那种嫉恶如仇的正义的脸孔,愤愤地把我推进去,即使我想她根本不知道我刚才到底干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是56号林吟。
      阿吟。
      我又听到远桥在叫我,可我想不起他的脸。
      这种感觉很令人烦躁,我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缩在那个小小的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
      接着,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很久之前的故事……
      梦里的我和平常一样,七点二十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天不是很冷,我看了看整齐地叠放在床边的衣服,想起来一会要去相亲。
      地方定的很好,我到得早,站在餐厅门口无聊地四处张望,等了挺久的,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有十几分钟,身后才响起一个声音,“你是,林吟吗?”
      我循声转身,这个人个子很高大,我想要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话,那样比较礼貌。然后我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五官,于是我只好闷闷地回答:“是的。”
      “不好意思,让你等着急了吧?哦,我叫顾远桥,实在抱歉,刚才事务所突然有急事,实在走不开。”他向我伸出了手,简直就像和客户约见一样。
      我笑了,觉得他憨憨的样子很有趣,和他握手。他的手很烫,大概是我在外面站的太久手太凉的缘故。
      “你的手,你先进去也可以的,实在不好意思!”他大概是觉得有些愧疚。
      “没关系,我的手一直是这样冷的。”我撒谎了。
      “进去吧。”
      “嗯。”
      “麻烦先给她一杯热茶吧。”他对服务生说,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喝茶没关系吧?”
      “嗯。”我朝他点头。
      “那,有什么想吃的吗?”他递给我一份菜单,“尽量点,别客气。”
      “谢谢。”我不想进行那些客套的拒绝又同意的回合,直白地道谢了,然后端着菜单,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他的脸上只有一篇空白的皮肤,所以我没有办法看他的表情了,转而专注于他的肢体动作。
      顾远桥低头在看菜单,他的耳朵有点红。
      “你来决定吧,我不吃葱姜香菜,不吃辣,别的都可以。”我说,干脆放下菜单,托着下巴更加直白地打量他。
      “呃,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抬起头来问我,耳朵红透了。
      “不,什么都没有。”我笑了,“我只是,有点职业病,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对吗?我喜欢观察别人。”
      “啊,哈哈,年纪大了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笑了笑,继续低头看菜单,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头更低了。
      “不会,我不觉得你年纪大。”我说,然后不再看他了,喝了一口茶,“来聊什么呢?”
      “你想知道什么?”他说。
      “让我来问吗?小心会变成人口普查哦。”
      “诶?”他抬了一下头,然后招呼服务生来,继而对我说,“那就先吃饭吧,边吃边聊,不然马上就结束了。”
      我发现顾远桥这个人很严谨,举止确实透露着年长男性的成熟,但耳朵却像个小孩,动不动就红。而且他一直在顾虑我的感受,做什么决定前都会先问我的意见。
      “你会撒谎吗?”我问他,“有时候为错的那一方辩护,会不会撒谎?”
      “撒谎是不会的,法庭上撒谎可是违法的,而且也会马上暴露,只是心里肯定不舒服,觉得自己怎么说都是错的。”
      “也是。”我看到他那一份牛排里的圣女果,“可以把那个给我吗?”
      “嗯?这个吗?”他用叉子指了指那颗圣女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喜欢吃这个?”
      “不喜欢,所以我要吃,逼自己去喜欢。”我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有一会儿。
      “不用强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说,“吃东西是这样,其他事情也是。”
      “嗯,我挺喜欢你的。”
      “啊?”他的耳朵又红了。
      冷——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墙壁,各个关节都在痛,外面一定下大雨了。
      于是我撑着地慢慢坐起来,挪到了屋子中间抱着腿坐着。
      阿吟。
      “远桥……”我听到顾远桥在叫我,“别叫我的名字,别叫我……”
      阿吟……
      “让你别叫我!”我拉扯自己短短的头发,入狱的时候,她们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剪了,一把大剪刀,只用了两刀。我记得有个警官对我们说——你们是犯人,在这里,你们只是犯人而已。
      阿吟。
      “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叫我了!求求你……”
      “56号林吟!”小黑屋的门被打开了,外面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捂住眼睛,轻声说:“到。”

      “出来。”
      我慢慢站起来,腿有些麻,灯光让我更不舒服。走廊上有风,吹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慢悠悠地走出去,突兀地看到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
      “那是谁?”我指着那个人影问狱警。
      “谁?”她看向我指的方向,“那没人。”
      “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我看到顾远桥站在走廊的尽头。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都是血,还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对我招手。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阿吟,你来。”
      “干什么!走!”狱警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把,把我往他的方向推。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
      “啊?回牢房,从现在起格外‘照顾’你,给你单间怎么样?”
      “我没有问你!”我转过头朝狱警怒吼,她显然是被我突然的愤怒惊到了,愣愣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也盯着她,觉得脸上凉凉的。
      阿吟。
      “不要再叫我了!”
      我重新看向走廊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又把远桥推开了。
      因为我的伤人事件,我被安排进了顶层的单间。这一层一共只关了七个无期的犯人现在加上一个死缓的我,我们都不被允许走出房间。
      我觉得挺高兴的,因为这里的床比之前的软,也因为关押过的犯人少,虽然带着霉味,但闻不到别人残留的汗味。
      我搬到“新居”的第四天,我迎来了两个访客,一个是来对我进行二度心理测评的王启阳,我的大学恩师,一个是负责我这个案子的刑警杜岩,他则要和我进行我所有案件报告的核对。
      案件核对在先,我对我的“受害者们”起码大家都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我对他们案件的细节很执着,因此我很认真地和杜岩警官核对着。案子比较长,所以我们用了很久。
      杜岩起来以后,王启阳进来了,他坐在了和杜岩同样的位置上。
      我记得我上一次见王老师,也是在这样的桌子边,我坐在这头,他坐在那头,不过那时我们之间没有这层玻璃,我只要站起来,向前俯身,就可以掐住他的脖子。
      “小林,你瘦了。”他说。
      “老师,我的丈夫来了。”我对他说。
      我看到他脸上写着赤裸裸的惊愕,然后他笑了,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他朝一边陪同的杜岩摆摆手,请求他出去。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为我鼓起了掌。
      “为什么?”我问他。
      “恭喜你。”
      “我很难过,你为什么要恭喜我?”我真的感到困惑,这种困惑让我烦躁,肚子一抽一抽地疼,我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过去的日子里,你曾经思念过他吗?”
      “我和别人□□的时候,我经常会看到他,有时是站在门口,有时就站在我的床边。我从前有过一张我们的合照,后来在孤儿院刚开起来的时候被我弄丢了,哦,对了,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不记得他了。”我努力地回忆着,“现在我也记不清他的脸,我们很久没见了……”
      王启阳没接话,等我说出我最说不出口的四个字。
      我说:“我很想他。”
      那天我和他谈了很久,他甚至向杜警官求助,两次延长了会面时间,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在流泪,可我立刻就不记得我为什么难过了,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回去之后我没有心情吃饭,眼睛肿的厉害,回到牢房就倒头睡觉了。
      晚上我梦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
      他来北京出差,有空闲时间,就来我的学校找我了。原先他不愿意到我们的教室来找我,因为他觉得如果被我的同学知道我正在和一个他这样的老男人谈恋爱,会有不好的传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极度的不安,于是我对他说,“如果你都不敢进来找你的女朋友,那就不要见了。”
      课上到一半,我就看见他悄悄地弓着身从后门走进教室,然后在最后一排的空座坐下,一抬头,就看见我站在讲台上朝他笑。
      那时我正在做关于“□□倒错”概念的报告。
      他的耳朵又红了,挠着头趴在桌子上,像个害羞的青春期小男孩。
      课程结束以后,我就和他去了北戴河。那时候是初春,感觉上和冬天没两样,我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衣,我还带着毛线帽和口罩。
      “冷不冷?”他小心翼翼地来牵我的手,“看来还是我比较冷。”
      “我习惯了北京的天气,何况我还穿的比你多。”
      “你平时不上课都做什么?”
      “嗯……很少不上课,因为我的进度比大家快。不过不上课的时候,就去公园看书。”
      “为什么去公园?”
      “因为那里还会有很多的‘素材’啊。”我摘下口罩,垫着脚伸手捂住他通红的耳朵,然后凑上去亲吻他脸上的空白,我想那里应该是他的嘴唇,他下意识地退了一下,接着俯下身,揽住了我的腰。
      我想起他的嘴唇是冷的,干燥的。于是,梦里的人那张空白的脸上长出了嘴。
      接吻的感觉不好。

      我开始喜欢睡觉,白天也睡,晚上也睡,整天睡不够一样的睡,真不知道我哪里来这么多觉。可是梦里就能和远桥见面,说不定我会在死之前记起他的脸来。啊不,不行,我一定要记起来!
      那天外面又在下雨了,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痛,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向狱警讨了一颗止痛药。那个人没有立刻答应我,而是像看垃圾一样看了我很久,然后啧了啧嘴,才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很大,是不是?”我靠在栏杆边低声问她,“有没有打雷?”
      “你自己不会听吗?”她的语气很不好。
      “我不敢听,我不敢听见。”
      “你也有不敢的事?”
      “是啊,很惊讶,是不是?”我仰起头朝她笑,看清了她厌恶的表情,“都是我丈夫惯出来的毛病。”
      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她才带来我的止痛药,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它了,那些疼痛把我的神经弄得很脆弱,我就快要睡着了。
      那狱警很用力地用警棍打我牢房的栏杆,就像恐吓关在笼子里的狗,我的“室友”们因为被打扰了,非常不客气地骂着那些脏话,那狱警大声吼道:“怪你们自己吧!”
      我接过那颗小小的白色药片,没有水。
      狱警已经离开了,我看着手心的药,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果然是苦的。
      止痛药的副作用发作得比真正的药效快,我很快在钝痛的折磨中睡着了。这一次,我没有梦见远桥。
      梦里,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刺骨的风吹来,玩耍似的鞭打我的身体,拨动我僵硬的手脚。
      “好痛……”我听见自己说,然后四周就像扩音喇叭一样把我的声音放大,再一股脑重新泼回我身上。
      突然,有什么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
      我转身去看,是那个被我做成网状的少年。他的皮重新包裹住了他的躯体,只不过那些带着灼烧痕迹的洞状伤口也密密麻麻地包裹着他。
      对了,我把他的身体扔在哪里了?
      那个少年又推了我一下,指向我身后。
      “你让我去那里吗?”我蹲下来,笑着抚摸他的脸,他的伤口还是滚烫的,刺痛了我的手指,“你知道吗?原本我也会变成一个妈妈,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叫我妈妈,依靠我,跟在我身后,把我当成他的全世界……可是,我把他杀了,把他和他的爸爸一起,都杀了……”
      “妈妈……”那个少年张开嘴,露出一个穿过喉咙的大洞,有风从那里灌进来,让他发出声音,“妈妈。”
      “不!不是!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我,我没有,我没有!”我掐住他的脖子,想要阻止他说话,可却弄掉了他的头,那个头颅落在地上,四面八方都传来了那种让我毛骨悚然的呼唤——
      “妈妈!”
      我把那无头的身躯推得远远地,往他指给我的方向跑,那片白色就像是没有尽头,也追着我跑。
      “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的永远的荣耀。《哥林多后书4:17》吟吟,你要专心依靠……”风也把我母亲的声音卷携来,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变成刀子扎在我的脊背上。
      “闭嘴!闭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我抱着头,闭着眼睛,只知道疯一样地奔跑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妈妈!放过吟吟吧!”
      “嗯咳!”
      突然,我撞上了一团湿热的软物,似乎像是肉。我胡乱地摸去脸上温热的液体,睁开眼睛抬头看——
      那是一团巨大的、血淋淋的胚胎,一个未成型的婴儿,他咧着嘴伸手把我抓起来,然后放进嘴里。
      他咬碎了我的骨头,正在把我吃下去,可我只是流泪,没有挣扎,耳边又只剩下一个声音。
      “妈妈。”

      那一晚上我醒不来,一直到早上狱警来检查,发现没有办法叫醒我,把我搬到了医务室,一番折腾以后才重新苏醒,医生说我是休克了。
      我点了点头,今天要在医务室里度过。
      我还挺喜欢这里的,这里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我的房间没有窗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天空了。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没有那么热烈,只是温柔地照着世界,已经入秋了,外面的树正在悠闲地落叶。有犯人在活动场放风,坐成一个个小圈子,聊着只有她们这一伙人才懂的话题。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风景,我突然想起一段和远桥有关的回忆。
      那时我们刚在北京买了房,原本是我的打算,但落定以后他倒是比我更兴奋,还请了假我们一起去家具城添置家具。
      我们买的是毛坯房,远桥说他想要自己来设计家里的布置,我不太在意这个,只是说好。
      他自己请人画设计图,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亲自去买所有的材料,再请工人来做。
      家里的装修花了半年,那之前我们一直都住在各自单位的宿舍里。
      “你看,这是我们的房间。”他一只手推着购物车,一只手举着设计图给我看,“你喜欢落地窗,所以我就让他设计成了这样的,外面就是小阳台,到时候买一个那种吊椅安在那里,冬天你可以晒晒太阳什么的。还有你的工作室,你喜欢飘窗的对吗?对了,一会还得买些榻榻米垫子,照着那飘窗的尺寸来,那个坐着舒服……”
      “你呢?”我抬头,记起了那时他亮晶晶的眼睛,“你给自己安排了什么?”
      “我啊……我没什么的,只要你觉得高兴,我就很高兴了……”他的耳朵又红了,孩子气地别过头,躲避我的视线,“其实,我留了一间空房间,除了粉刷,什么都没安排……留,留给我们的孩子……”
      “你干嘛说的那么小心翼翼?我难道会打你吗?”我重新看着前面,将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远桥,可不可以让我坐在车里,你推着我走?”
      “嗯?”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吓了一跳,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好啊。”
      “你知道吗?”缩手缩脚地坐在购物车里的时候,我对远桥说,“我小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些小孩坐在超市的购物车里被推着走,或者被他们的父母背在背上,就会很羡慕。我唯一一次被人背着,是在那次事故被热油烫伤之后,那个人根本不管我的伤口,只是想把我弄上救护车……我终于也感受过了坐在车里被人推着走了,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谢谢你,远桥,我很开心。”
      “……阿吟。”他低下头亲吻我的头顶,“好!等下我背你回去!”
      “哈哈哈哈哈,说什么呢。”我握住他垂下来的手,“哪里还是小孩子吗?”
      “不是小孩子,但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的手滚烫的,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那天,他真的一路背着我回家去,我靠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红通通的耳朵,轻轻吻了吻他的鬓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
      正式搬进我们两个人的家那天,他偷偷请了半天假,去买了牛排,蜡烛那些东西,把我们的客厅布置成了一场烛光晚餐。
      我开门进屋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一地的玫瑰花。说实话那一刻我觉得有点厌烦,我想到的是收拾起来一定很麻烦,但接着看到他还穿着正装,刚脱下围裙,难得连脸都红了的样子,就觉得很有趣。
      “现学的,弄的不好,有些东西我这个年纪真的太勉强了。”他局促地上前来牵我的手,“阿吟……你,你高不高兴?”
      那是我第二次主动吻他,这一次他的嘴唇带着酱汁的味道,柔软而炽热。
      “跳舞吗?”我问他,回握住他的手。
      “我不会。”
      “我也不会。”
      我们两个人看着彼此的脸,低声笑起来,只是紧紧拥抱着在客厅里轻轻摇晃着。没有音乐,没有舞步,什么都没有。
      “56号,吃药。”
      护士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境,我也冷冰冰地看向她,“我叫林吟。”
      “哦。”她翻了个白眼,把那些药片和半杯水放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那几颗红红黄黄的药,觉得心情好像又变好了,捏起一颗红色的药丸含进嘴里,有点像在吃糖,然后我试着做出享受的表情。
      嗯,苦的。

      离我的刑期还有4天,我很烦躁,我必须想办法想起远桥的脸,我必须想起来!我开始缩在床角,无论睡着还是清醒着,用被子蒙着头,把自己圈在那些飘忽不定的幻觉里。
      阿吟。
      “远桥?远桥!是不是你!是你对不对?你在叫我!对不对!”
      你开始出现臆想症状了,林吟,你得清醒点,顾远桥已经死了,你杀死了他。
      “远桥!是你对不对,你回答我呀?”我发狠地抓挠自己的脖子和下颚,很痒!就像有蚂蚁在爬。
      阿吟。
      “远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吼你的,我不该吼你,你出来吧,是你对不对?”
      “56号!嘿!做梦呢!醒醒!”我的大喊大叫引来了狱警,当然还有那些“室友”的注意,她们都跑到自己的栏杆边拼命往这里看。
      警棍用力打在栏杆上的声音引起了我的耳鸣,那些刺耳的杂音中我听见了远桥的笑声,他总是会那样哄我,就像在哄小孩子。
      “远桥……顾远桥……”我的视线开始变白,头重脚轻。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那个破娃娃,头很大,两个辫子是毛线做的,带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和红色的皮鞋。
      阿吟。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看见顾远桥和“我”站在中央,他怀里的林吟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头发披散下来,缠绕着顾远桥的手。
      那个林吟看到了我,朝我张开嘴,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空洞。然后一片血红色自上而下泼下来,将中央的林吟和顾远桥变成了两座残破的血红雕像。
      阿吟。
      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虚脱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两座雕像。
      阿吟。
      “远桥……你出来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错了,远桥……你出来……我很害怕。”
      阿吟。
      “不要再叫我了!你出来呀!”
      阿吟。
      “我很想你……我想见你……”
      恍惚中,我听见了机器规律的滴滴声,身体躺在什么东西上,时有晃动,似乎还有王启阳的声音。他在叫我?
      阿吟。
      这一次我听出了声音的方向,急匆匆地回头,又是那一条白茫茫的路,顾远桥就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远桥!”
      “阿吟。”他应我,但没有回头看我,而是向前走。
      “等等!等等远桥!”我转身去追他。
      两只箭从我身后穿过我的胸口刺在他的脊背上,我低头看见自己胸膛上被刺穿的两个空洞。
      没有血流下来,但是很疼。
      “远桥,等我!远桥——”
      我用手捂住那两个空荡荡的洞,继续向他跑。
      又是两只箭,这一次,它们在我身上留下更大的空洞。
      “顾远桥!”我看见他背上的四只箭,“远桥……你看看我好不好……看看我……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滴——
      一口干燥的空气突兀地灌进我的喉咙。
      “成功,病人已恢复呼吸。”
      我看见拿着起搏器的医生,还有好几个护士,他们围着我,在我的身上做什么。
      啊,是在救我,我死了吗?
      我一定是死了,不然我怎么会见到远桥呢。
      我想摸摸胸口那四个洞,发现身体不听使唤。
      对,没有箭刺穿我。
      阿吟。
      “远桥……”我回应着我脑海里的声音,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阿吟,你好不好?
      “对不起远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冷冰冰的眼泪沿着我的脸滑下去,“对不起,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我想你呀……”
      脱离危险期以后,警方决定将我安置在医院,直到后天的死刑执行,我坐在病床上看外面光秃秃的树,王启阳带着苹果来看我。
      “谢谢您,王老师。”我对他说。
      “我来见我的学生最后一面。”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你还有愿望吗?”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看见远桥朝我笑。
      我记得他的眉毛很浓,和我不一样,他有很深的双眼皮,鼻子不算挺,中规中矩。我们俩的嘴唇都薄,但他下嘴唇更薄,我则是上嘴唇更薄。他笑起来眉毛后半截会扬起老高,而且嘴角总是不对称,右边会扬的更高。
      “您知道吗,远桥他很不会穿衣服,除了成套的西装以外,他穿什么都要问我的意见,像个小孩一样。”我想起他每次站在商场穿衣镜前局促地问我“可以吗”的样子,“还有啊,他对我实在太过分了,简直要把我变成一个没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小姑娘……”
      “你真的很喜欢他。”
      “可他为什么喜欢我呢?他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呢?那么好的一个人……”
      “小林。”王启阳握住了我的手,“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这是我的真心话。人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因为They deserve it, 他们值得,或者他们活该。你的丈夫那样爱你,一定是因为你值得。”
      “谢谢您。”

      接我去刑场的车已经来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了远桥,他站在家楼下那棵槐树下朝我笑,有温柔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眉眼,似乎有什么东西溢出来,在他身边开满了紫色的玫瑰。对了,他还牵着一个血糊糊的小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没有犹豫地朝他跑去,这一次我抱住他了。
      他对我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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