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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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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早已被皇帝申饬的望风披靡,即便明郡王忽居要职,也没能激起一丝波澜,个个缄口不言,于是明端禾摇身一变,就成了明都御史。
明端禾出仕,早已在他预料之中,那日听闻右都御史遭贬,皇帝又召他觐见,心中便已有成算。
翌日,大总管亲登明府,昭示圣旨,他从容接过,面上不见喜色,反而引得府中长辈担忧。
自他父亲明长泽过世后,他这一脉的亲眷也就只有祖母贺氏、母亲云氏、一位姨娘许氏、一个已满十六的庶妹明顺盈。
明家祖母年近七旬,发髻全白,平日里总有些昏沉病态,糊涂时连人都记不大全。
可她听到明端禾出仕时,垂头沉默良久,待身边的明顺盈惊诧万分地叫了一声祖母时,众人才觉这位古稀老人早已泪流满面。
明夫人与徐姨娘劝慰着,没忍住也红了眼圈儿,纷纷侧过头拭去眼泪。可待她们垂泪,明祖母反而敛了泪水,伸手招了招明端禾。
明端禾近前,被祖母牵住手,祖母说:“好孩子……我只盼你平安顺遂,不求其他。”
祖母神色愁苦,浑浊的眼里满是慈爱与担忧。她并不在意世人所说,不执着于让孙儿再续家门荣光,只盼他一生顺遂平安。
明端禾心下一片酸软,从前他不出仕,并非全是他的意愿,也与门庭之事脱不开关系。家中长辈为他忧心,他全然了解,只是这次,他无法抗拒。
明氏几代宰相,门生遍布朝堂,他父亲在时已位极人臣,而明氏也已冠绝世家,响彻皇朝,众家望其项背,无可与之比肩。
势如焰阳,门庭昌盛繁荣,已经是树大招风,诸多非议。
但因父亲是从龙功臣,未曾得皇帝猜忌,待他父亲任上病逝,皇帝更追封为文衷郡王,身后哀荣无限,甚至之后十余年,再未立过宰相。
而臣子追封王爵,本是并无袭爵一说的。但因明府七代单传,明端禾是他父亲独子,又尚且年幼,无力支撑门楣。于是又恩许他平袭爵位,成了举国第一位最年幼的异姓王。
在明端禾孝期满后,皇帝便将他接入宫中上书房,与诸位皇子同学,十年如一日的待他恩宠有加,将他视作子侄承欢膝下。
他出身、样貌、才学无一不佳,不过十四岁便美名远扬,名震京都,他从长街一游,必然有女郎向他身侧掷花投玉,身上满袖盈香。
可风头太盛,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臣子之子,哪怕有泼天功劳,又如何配的上皇帝这般恩宠?朝野上下物议沸腾,隐隐传出有关他身世的谣言,于是他不再入宫,皇帝召见也称病推拒,学会避嫌。
他想,皇帝或许是想以极光明正大的姿态破除传言,才会在宫中宴会上,牵着他的手赞许他,说:“宛若霜雪之清透,更胜月宫仙桂,明氏君子,名副其实。”
于是无论众人私下如何想,面上总要顺从皇帝的话,那些言论逐渐无人再提。
但无人提及,并非是被人忘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他从围猎场中被人迷晕了掳至京郊极远处的那片深林荒野处时,他这么想着。
掳他那人似乎并无意伤他性命,否则也不会在皇家围猎中将他带走,其中恐吓之意更重。
时至深秋,夜深时寒意入骨。
他今日并不下场,虽然应景儿般的穿了一身骑装,却是丝绸制的,轻便柔顺,半点风也不挡。
他本是呆在帐中饮茶看书,莫名沉睡后再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处深坑,他扫了一眼,离地大约两丈。
此时就这样滚落在地,沾满一身黄土,他素来爱洁,只觉得身上有无数虫子爬过,痒的他心里难受,蜷缩成一团,他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此处荒无人烟,晚间只能听见枝叶飒飒作响,以及偶尔从远方传来的几声兽鸣。
他抬头去看,只能见一片漆黑天空,还有一轮明月。
他不知道将自己扔到这儿的人,是打算叫他自生自灭,还是只是恐吓一番,叫他吃些苦楚。
他自问未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偶然有些纠纷,也不过是同上书房的少年们起过争执。
若是哪位皇子所为,最后总会来救他一把。
但他错了,当他被困在坑中三天后,明端禾想,他们是想杀我。
若不是落了一场小雨,他早已渴死。他怕野兽近前,并不敢熟睡,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今目眩神迷,头疼的厉害,身上发冷,整个人只能缩成一团。
身下的黄土被冲泡成了泥塘,他落在其中,却根本没有逃脱的办法,身上名贵的骑装脏污的看不出本色,满是干涸的泥土。
他虚弱的靠着坑壁,抬头仰望着明月星辰,内心却莫名的平静,他想,就这样吧。
正当他昏昏沉沉,神思恍惚时,突然听到上面传来一声:“欸。”
明端禾思绪瞬间清醒,猛然抬头仰望,只见一个长发高束的少年郎向下望来,四目相对。
明端禾一身泥水,脸上也一道道的痕迹,明明已经虚弱的只能倚靠着坑壁,狼狈至极,甚至连生命都难以维持,却仍旧强迫自己冷静从容一些,从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不安。
那张少年郎脸生的极俊美,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趣。他一双眼若秋水盈盈,明亮柔和,落在明端禾身上,便像是日光倾洒,温暖轻柔。
看得出他穿一身赤色劲装,如同烈日骄阳。手腕处用皮子勒的极紧,利落大方。看他气度非凡,一副意气风发、洒脱自在的样子,便知道有些出身,少年郎随手捋了捋高高束成马尾的长发,有些苦恼地看他:“还真有个人啊。”
原本少年郎单骑在先,打马而过,在路边茶铺歇脚,偶然听得临桌几人在低声叙话,他听了个大概,只是些什么“如今已四天想来也活不成了”、“长林里那坑足有两丈深,死也上不来的”、“待明日去西南那儿再瞧瞧,骑马半日的路程,若没了也好掩埋”云云。
听得少年郎无言以对,涉及人命官司,也是好在茶棚中论的?更遑论邻桌还坐着人。
方向、路程都说的那般细,你这话让人听了,岂不是给旁人找麻烦?说到底是一条人命,你让人救是不救?
叹了口气,他站起身结了茶钱,翻身上马,终归还是向他们说的西南奔去,途中放飞了一只信鸽,便马不停蹄地寻起了人。
他想着,若是救了人,那便放他们一马,若是寻不到人被戏耍了一番,便叫人将他们捉回来千刀万剐,好叫他们知晓什么是祸从口出。
如此寻了半日,还真叫他寻到了。
那个坑里蜷着个小孩儿,坐也坐的艰难,隐隐向一侧倾斜,眼看着要躺倒了,看不清楚眼睛睁着闭着,于是出声唤他:“欸。”
那小孩儿一激灵,猛地抬起下巴看了过来。眉眼确实生的漂亮,一双眼睛灿若寒星,衣裳滚的全是泥水,隐隐能看出一些绣着银纹。
这小孩儿被困了四天,眼看着要支撑不住,只是四目相对,他瞧着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情,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很想就这么看看他何时才会倒下。
只是他细细看了看,那小孩儿脸上也蹭着泥印儿,唯有一双眼睛尚且清澈,虽然面色从容,但那双眼睛里却透露出几分脆弱哀求,满是希冀。
他眨眨眼,装作一副苦恼的模样,说道:“还真有个人啊。”
明端禾仰头看他,思索片刻,他开口说:“可否劳烦你到京中明府报一声消息,我必然记得你的恩情。”
少年郎穿着很是体面,劲装之外还披着一件滚金边儿的玄色斗篷,必然不是能用金银说动的。于是才提起明府,若是他家中为官,也总会有些耳闻。
明府的一个恩情,十分难讨,也十足值当。
可那少年没什么意动的样子,只是笑了笑,起身退去两步。明端禾见他要走,心中一慌,喊了一声:“喂!”
无人应答,反倒是听见‘噌’的一声,剑光闪过,随后一阵风灌入衣袍的响声,明端禾隐约看见一抹赤红一闪而过,随后又归于沉寂,待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之后,那少年郎才纡尊降贵的露了个面,笑话他:“这么喊人可喊不回来。”
少年郎将佩剑插在旁边的树上,将一件包袱里的赤红斗篷展开挂在剑上,由它随风轻摆,未过多久,便见一只鹰隼从远处飞来,盘旋在半空。
他退后到坑边,刚巧听到这小孩儿出声,打量他面色不好,总是双眼沉重般的阖上又睁开,于是想逗他说话,让他清醒:“求人嘛,总也该叫一声哥哥。”
他家中有个妹妹,不过他十一岁时,年近四岁的妹妹便被送出家乡,两地相隔甚远,虽然平日里书信不断,见面却屈指可数,也没人叫过他几声哥哥,于是他一时兴起,拿这个逗弄。
明端禾沉默不语,好在少年也不强求,从马上取下一捆绳索,将一端紧绑住树干,顺着那道绳索滑下深坑,离地尚有半丈深,他便松开绳索一跃而下,双脚落地,轻灵飘逸,身形利落。
赤红劲装将他长腿细腰显的淋漓尽致,身后玄色滚金边的斗篷衬得他更俊美白皙,明端禾瞧着这个身披金灿日光,从天而降的人,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