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休羽》李星昭

5、设念一族

　　方休羽负翅于背，眼观鼻，鼻观心，无视被窝上那滩新鲜挥就的“泼墨山水”，在床榻上彳亍，沉吟不已。山房相伴甚久的金鸡尚且不足以动摇他坚守鸟身逸乐的心志，何况眼前这只午夜狼嗥的区区幼崽。
　　“好家伙……”方休羽对狼崽子的所作所为感叹一句，闭气发力，拽起遭殃的被衾一角，将被子拖下床，丢到地上。他在来回折腾试图把被子卷成一团的空当，瞅到案几上的海若像画卷，是以白浪二字命名这头苍狼，并为其取了乳名，唤做——小白。
　　方休羽忙前忙后，端屎端尿地拾掇完小白，瘫靠几架上摆放的一盆八角金盘静息。小白蹒跚起步，爬到那坨它盖过章的被褥上，蜷缩着睡着，一翻身，从被子上掉下来，懵懵然然。方休羽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盯着它，一坐到天明，给小白喂完羊奶，擦干净眼屎，然后去上早课。
　　早课上罢，剑练完，方休羽和三师兄调了今日巡山的差事，几番勘察之后，为他自己和小白在纪林之中挑了一处不受拘束、方便打理的好居所。
　　纪林，崖边山房必经之地。五师兄的半亩居离这儿不远，便于其看顾那些个由他解救放生的飞禽走兽。这片林中无甚珍木奇草，多为洞庭皇，雪松，女贞，栾树，菩提。石蒜有之，石兰有之，杜衡有之，木香有之，红豆亦有之。林中或现松鼠，或现雉鸡，或现青驹。时有鴷鸟鹪鹩穿梭，偶窥鸓鸟鶌鶋一斑。
　　春雷隆隆，暮雨濛濛。夏阳煦煦，蝉歌噪噪。
　　秋叶忽落，朝露待晞。冬雪旖旎，清梦柔呓。
　　方休羽每每倦鸟归巢，艳羡苍狼入眠有梦而他无有梦乡，便爪沾金泥，哈一口气，实实印在那株两百余年树龄的香樟树干上，用以驱虫辟邪，再放歌一曲，吓退鸟兽，终日沉湎闲散光阴。

　　某一日，五师兄追着要给那只受伤猞猁喂药，那粗壮敏捷的猛兽在奔逃躲避途中，一爪子踩塌了方休羽自搭于香樟之上的茅草屋。五师兄胳膊夹着药箱赶到的时候，方休羽正在指挥狼崽子反击，一鸟一狼合力夹攻那只冒冒失失的猞猁，对其又啄又抓，又咬又拽。那只猞猁也是个狡诈的主，不好对付。对战双方掉毛的掉毛，喊叫的喊叫，场面十分之混乱。
　　五师兄尝试平和地劝说调解，见那三个殴打上头，半怒半闹，对他浑然不理，于是放下药箱，以不可思议的耐心和速度在一旁为方休羽重新造筑了一间坚实舒适的木屋。方休羽被筑室树上的乒乒乓乓声给转移了注意，不闹了，那只猞猁新伤旧伤一块儿发作，也不闹了，苍狼崽子扒着猞猁，拨弄爪子，还不放弃咬它的尖耳朵。三个仰着头围坐在枝繁叶茂、华盖亭亭的香樟树下，聚精会神地看五师兄劈木头，制榫卯，搭房子。
　　方休羽随喜赞美，也学着日行一善，定住那只伺机逃跑的猞猁，掰开它咬紧的牙关，帮五师兄把药拍进猞猁的嘴中。
　　就着斜阳霞光，方休羽写下龙飞凤舞的十四个大字贴在新居室的门上。
　　上联“借蓬莱一方”，下联“品烙饼八味”，横批——“闲人之福”。
　　今天的晚饭不仅有五师兄的烙饼，还有大师姐捎来的甜美多汁的金梨和可口栗子。小白挤过来非要啃两口，方休羽索性都给了它。他展开卷轴，研究起云栈的最后一关，直至夜色深沉。
　　入阵的先后顺序要调整，紫烟释放的时机需多注意，随身武器最好是更换掉。方休羽一边想事情一边啄卷轴，仿佛这样有助于他的思考。他心里想的是，剑就不带了，他意念操控不好老是会妨碍到七师姐出招，下回改换弩箭试一试。不瞒说，陆菲澈送他的神兵意外地称手。
　　比起让方休羽坦陈自己剑术修习不佳的可能，他更愿意认定神兵之所以称之为神兵的非同一般。仿佛这样就对得起师尊赠予他的第一把剑。
　　天地悠悠，寒星朗朗，天狼长庚遥遥相望。方休羽收好卷轴，来到枝头，学着小白仰天嚎两嗓子，恣意呐喊着毫无意义的长音，通体舒畅，百般滋味，尽在言外。灌入的风哑了他的嗓子，方休羽猛咳几声，笑倒于枝头，连连感慨：“何其快哉！”
　　因祸得福，何其快哉。
　　这一世，方休羽用尽心思寻求断绝封印力啮噬四肢百骸的解脱之法，他东寻西觅，上下求索，求而不得。哪晓得，水榭酒后变故反倒成就好事。回顾当时，他意识到困于鸟形的震惊之情，很快地，被另一股涌生的更为沸腾的惊奇所冲淡。他激动于困扰其生生世世的身心折磨竟因突变之举而得到极大的缓解。至少，他此生不用再忍受日日夜夜无穷尽的撕裂之痛、碾轧之感、浑噩之苦。
　　毅力再强者，也有神志不堪之时。他方休羽不是天神，不是佛陀，做不了魔头，脱不了轮回，至多在这一世把心一横，做条咸鱼，蹉跎蹉跎自己短暂的一生，无害于他人。

　　方休羽挥动翅膀，拂净脚下，背对道场方向，静默着，静默着，骋望千里，望向那漫天星宿以外，透过那万事万物，虔诚跪拜，合十祷告，希望自己那荒谬而真切的祈盼能有所达，传至设念一族众先灵的耳中：

　　愿以此生诸多代价，譬如阳寿、时运、七情、财势等，换取来生多一时之清宁。愿有一世不为苍生而忧天下，多为自己，看看不一样的八荒之景。想离不悬山远一些。想被师尊或师姐迟一点找到。想多问两句为何，而非一声令下受命封印。
　　想——有朝一日彻底脱离无尽轮回，归于虚无……

　　设念一族的荣光自异界消褪的踪迹，好比被他们封印的众生的命运。他们在异界尤利天的霜海边栖息繁衍，逐渐壮大，再一步步走向被掩饰的灭亡。设念一族的封印能力与生俱来，有别于外界，并非非它不可，但其效果鲜少能被取代。设念的封印区别在于其咒由念生，不依托纸符，不依托结界，一物一图纹，耗心力眼力，然而封印力指向的，是有去无回，是牢不可破，是化归虚无。

　　后世以难辨真假的纷繁原因和传说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设念族人。设念一族延续至今，凭藉三十载一涅槃轮回，重生前难以定数的神游年限，以及离群索居的自保手段，几乎在六界销声匿迹。久而久之，众神众生也久难忆起这一族的事迹。真相化作故事，故事成为传说，传说凋零作黄土。
　　要问设念一族的封印力与直接消灭被封印者，令其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有何区别，方休羽自认没区别。这个问题他在总角之时问过师尊，接在李枢珩那句“非也”之后的论理晦涩深奥，方休羽一时明白，时间久了，反而模糊健忘起来。
　　郁泱亭一战强封众魔之后，他再去问师尊时，李枢珩给出的答案与他记忆中的，似有不同。
　　那时，方休羽正饱受大战之后那难以忍受的孽力反噬之痛，师尊破例送他进卷石洞天闭关疗养。昼夜不分的打坐中，方休羽偷偷腹诽，好吧，谁叫师尊姓“理”呢，万般道理，他方休羽夏虫一生，又能悟透几条。
　　就像他参不透设念一族涅槃的时日如此飘忽不定，重生之地难以追踪，师尊和大师姐又如何能算得出确切的日子和地点。无论方休羽在何界降生，长于何地，师尊或大师姐都能够一世不漏地接他回山。
　　关于他的前世，不悬山的众位不会特意说给方休羽听，这似乎是个不成文的习惯。方休羽肯定其中有部分人被下达了保持沉默的命令，更多的则是观念形成的一种默认。不悬山上的大多数人活得比方休羽几世的年岁加到一块儿还要久，诸位的生涯相较之下尤显漫长，方休羽短暂的离开与出现使他们习以为常，就跟面对北雁南飞，春去春又来，狸犬白天出门夜晚归家一样。
　　方休羽没有前世的记忆，若向师尊或师兄师姐们问起过往，他们也不回避，有什么说什么，聊家常一般。七岁时，他有一次把二师兄给问烦了，陆栖原猛弹他额头，说他这一世话格外多，叽叽喳喳个没完，比五师弟近日捡回来的八哥还要咋呼。陆栖原还说，改日一定叫菲澈那丫头和方休羽见上一面，看这俩小孩儿谁比谁更讨人嫌。
　　……

　　苍狼崽一日日长大，方休羽期冀的妄想终其一生未能实现。余生，他依旧过着三日晒网两日捕鱼的懒散生活，得空便使唤小白跟猞猁打架，跟鵸鵌比嗓，采果辨花。师尊不再派他外出历练，大师姐常常投喂他吃食。陆栖原想起来就跑纪林欺负他耍他玩，甚至还做了几个小巧鸽哨，被方休羽啄个稀烂。
　　破阵年试会过他的弟子日后听别人聊起方休羽，早已是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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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菲澈更忙了，方休羽偶尔下山蹲不到人，在水榭凭栏片刻，饮完带来的酒壶里剩的最后五钱酒再走。
　　隔三差五会有陆菲澈的手札寄往不悬山，小事不外乎是“久未沾酒，连酒窝都掉了一个”，“钱嫂的孙子指着那湖上的鸳鸯一个劲地叫鸭鸭鸭”，“整个冬日桃树都在抽绿枝”……
　　大事无非是“正月下雪了，晌午见花盆里头的积雪半化不化，乍一看像那螃蟹吐的沫儿”，“今年惊蛰还未至，我已顶着雷雨寻了三回人。膳曰老板娘六岁的女儿亥时走丢，亥时三刻寻回。得趣堂堂主灵泷丑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钱嫂的公公，年九十，癔症复发，于寅时梦游出家门，未时找回”……
　　方休羽折好书信，叹一声：“人之命数，各有不同。”

　　“我这辈子……今日也算是交代了。”他回信一封，叫小白带去交给陆菲澈。
　　苍狼临走前，方休羽拍拍它的头，凝神看它，浅笑道：“该轮到那丫头领你出游了……和庭虎足音好好相处，尽量别打架。万一——打起来，去外头打，不许输。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有可能，你放聪明点儿，抢在师尊或者大师姐前头找到我，我俩去把四海八荒绕它个遍，我的气味你不能再熟悉了不是。行了，想说的都说了，送信去吧。”
　　小白低头和方休羽碰碰脑袋，鼻头蹭蹭他，差点要一口吞下变成鸽子的方休羽。苍狼呼号长啸一声，动地奔走，身形渐远。
　　不论是从一只鸽子的角度，还是作为设念一族，方休羽这一世安然度过，算是寿终正寝。他在意识消失于混沌黑暗之际，奋力飞升出纪林，于崖边徘徊。
　　神火在一刹那间极尽琉璃之彩，代表死亡，蕴含新生，其烈焰熔化山石之冷峭，其光辉慑服崖渊之幽深。
　　明火归一，有生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