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休羽》李星昭

4、春日非倦

　　方休羽没能开心几时，到底是被关了禁闭。禁足期间，他日日在这崖边山房理卷抄书，清蛛网，扫积尘，连最爱的符咒绘制，也提不起劲钻研。十日过去，心生散漫的他是一看书就犯困，一犯困梁上的金鸡就乱打鸣，震颤屋宇。
　　说说这梁上金鸡。
　　方休羽不知何人何时养了它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房之中。头两日，方休羽觉着在这冷寂清寒的偏隅之地，有个活物陪伴，不至于孤单冷清，心里头还有点暖趣惬意。不承想，到了第三日的三更时，这只威武金鸡雄赳赳开嗓，啼鸣高亢不绝于耳，方休羽折腾至日上三竿，愣是逮不到，打不得，好气又好笑，硬是练出脚撕棉絮纸团缠头的本领，欲哭无泪。
　　余下的日子，他不堪其扰，常常夜半躲在衾被里，眼皮打架，瘫倒在床，从一数到九十，九十数完数二十，二十数完数五十，俨然神思恍惚。
　　纵使这般，两个月的闭门思过鸡鸣而起也动摇不了他方休羽安居鸟身的一意孤行。
　　蓊蔚林木里，一腕碧色掩映其中。“几世的软耳根子，偏生在作茧自缚上倔得狠，倔得很。”陆栖原伫望于香樟树颠，怃然道。
　　捱过这精疲力竭的两个月，金鸡先方休羽一步离开，山房海量藏书中的蛀虫邪虫，它给吃了个干净，算是为方休羽办了件好事。金鸡离去时，方休羽正躲在第十八排书架上的杂书后头打瞌睡，醒来见山房空空荡荡，倍觉幽静，不争气地想念了道友一整夜。
　　翌日，大师姐来接他出山房，闷坏了的方休羽振翅高飞，冲出石房，盘旋不悬山十余圈，第二圈就把那只金鸡道友抛到了脑后。
　　安分守己地又过了几日，山下城里，桃正红，柳正绿，杨花袅袅，蜂蝶翩翩，旅客怡怡，轻舟泛泛。方休羽陪大师姐在曲廊里聊了半日的诗词歌赋，去完石桌上一堆白果的壳，匆匆报备后，撒着欢儿闯出山门，妥妥一只放风的笼中之鸟。
　　进了城，方休羽飞舞滑翔，直奔膳曰，贴着门板忽上忽下地细瞧老板娘今日挂出的菜单和桌上刚摆出的小螃蟹面酱。他在饭馆门口欢脱忘形，差点儿叫好事者用弹弓击中。
　　方休羽恼火，但当下不想暴露身份，叫陆栖原或那几个长老抓住把柄，于人前口不能言，心道是自己轻率鲁莽，于是放弃只可远观的美食，等飞过街角，离远了，暗暗念咒，炸了那人的弹弓。
　　他咕咕着大人不计小人过，轻快地穿过街头巷尾，飞越小竹林，在熟悉的水榭平台上歇了脚。

　　“这是螃蟹爪子？”方休羽盯着菜碗里的一小截红壳爪子疑惑道。
　　陆菲澈经过他身旁时，探头看一眼，说：“虾爪子。”
　　“虾的？”方休羽不信，道，“这么厉害。”
　　“你从小在那清净山上，吃过几回鱼虾蟹肉。”陆菲澈坐到屋檐下的一方毛毡上，把干净的布撕成一长条，嗤之以鼻道，“不见杀不闻杀不为己杀的。欸，你下河摸过螺蛳么？”
　　“水沟边瞧过，面酱里吃到过。”方休羽很快消灭了碗里的豌豆和花生米，向她炫耀起他破阵年试的成绩。
　　“哟，怪不得头上顶花，原是来和我显摆用的。”陆菲澈包扎好腿上伤口，脚伸出檐下阴影，活动脚踝。

　　“花，什么花？”方休羽问道。他一张翅，本想拨弄头顶，哪晓得没注意，打翻了青瓷杯中的茶水。
　　早在方休羽思过之时，陆菲澈的娘亲果不其然携疾风降临碧城，从水榭追打到酒窖，再从酒窖追打回水榭，训得亲闺女哇哇喊叫，走的时候叫手底下一拨人整个儿搬空了陆菲澈打造多年的酒窖。自那时起，陆菲澈待客之杯中，便不再盛琼浆，改装茶水。
　　陆菲澈起身，单脚跳过去，一把扯下鸽子小脑袋上的通草花，拈在手中，对方休羽道：“喏。”
　　八成是大师姐觉得好玩，趁他专心剥白果的时候偷偷给他戴上的。敢情他一路头上插着花，山上山下地示众，难怪惹眼。方休羽想了想，要回那朵凤仙花，心里琢磨回去该如何跟大师姐讨要补偿。
　　陆菲澈拉下卷起的裤脚，让方休羽找抹布擦掉桌上的水渍。她径自去东厢房翻找一番，从暗格内取下一件神兵，又自水榭里间抱出一团毛茸茸，将兵器交予方休羽。
　　方休羽目光炯炯，翅尖推了推那弩箭，问道：“作甚？”
　　陆菲澈抚着怀中酣睡的狼崽，局促道：“先前那几样事……我心里头过意不去，此为赔礼。”
　　“多少年的珍藏都给拿出来了，丫头你真是够意思。”方休羽故作惊讶。
　　“闭会儿你的鸟嘴吧……”陆菲澈不禁扶额。
　　方休羽铺好抹布，瞄一眼神兵上的“非倦”二字小篆，咕咕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看我这手脚，这弩箭给了我，也派不上用场。浪费多可惜。”
　　“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陆菲澈怫然道。她怀中的狼崽动弹几下转醒，嘬她的手指。陆菲澈空出只手，拎住那狼崽子的后颈皮毛，把它扒拉开。
　　方休羽赶忙丢开抹布，连连后退，警惕道：“又要作甚？”
　　这时，陆菲澈假笑道：“我娘来时给我留下的，老家苍狼年后下的崽。秋台山庄的苍狼你是知道的，无比珍贵，珍贵无比。”
　　“不对。”方休羽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再修正话语，“我不是说这苍狼不对，我是指你这送一赠一的行为不对。弩箭我收下，别的免谈。打住，别扯有的没的，我看你也挺喜欢这小东西的，君子不夺人所好，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口哨啸声旋即响起，一虎一犬拦住方休羽的去路。
　　陆菲澈乘隙，用食指往脸上点几点唾沫，脸一拉，啜泣为难道：“我白天黑夜年复一年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人住，照顾庭虎和足音就够费心的了，再多一个崽我白天真的没法儿休息了。你看它，多可爱，多幼小，多招人喜欢——”幼小可怜是真，专挑她床脚撒尿也是真。陆菲澈这两个月光是耗费在洗衣洗床洒水拖地上的时间，就够令她眼下熬出两道久不消退的重重青色。
　　方休羽一面和两只神兽周旋，一面打断她的话，气喘吁吁道：“你把它送回去不得了。”
　　“我娘说了，老家这一窝还余十二只幼崽，我要是喜欢，可再送两只过来。”陆菲澈哀嚎，“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她说再送两只，就一定会再送两只。”
　　“那找你哥去！”
　　“‘你就好生受着’，他一定会这么说。”陆菲澈泫然欲泣，和那只懵懂的狼崽子同时望住方休羽，“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这种温情我一个人承受不来……大哥你就当大发慈悲，替我照顾一阵子再说，再说嘛。”
　　方休羽寒毛直竖，前进不得，后退也不得。半晌，他心软游移道：“你也知万物年幼之时最费心神，我没养过活物——”
　　陆菲澈迅速接过话茬，喜形于色道：“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方休羽自忖择友不慎。

　　若要问陆菲澈选择把这小狼崽交由方休羽照料的缘由，她那张伶牙俐齿可同你说上半天。若要问方休羽为何就答应了，理由其实很简单，其一，那只狼崽瞧着确实惹人怜爱。其二，等到这头苍狼成年，方休羽出行有它傍身，也显威风不是？
　　陆菲澈见方休羽松了口，乘胜追击，可劲撒蜜糖，又是夸他，又是代他购置诸多吃食和答谢七师姐八师兄的贽礼，哄得方休羽心满意足，自满之情如踩云端。

　　方休羽立于庭虎额前，以昂首之姿回山，陆菲澈殷勤地为他提包拎袋，这里面一大半是狼崽子的饲料和生活用品，方休羽自嘲日常起居都没这小东西来得讲究。
　　没有几位真人和长老的允许，外人进不了山门，陆菲澈放下包袱，在山门口守着，等方休羽的消息。方休羽首先去找大师姐范悠，归还那朵凤仙花，请求她同他一道去师尊那儿，帮着说两句好话，让师尊应允养狼一事。师姐盈盈一笑，方休羽就知道这事成了。
　　山道上，鸟语花香，明媚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那光影斑驳，宛如粼粼水波。他们二人还未步至虚室阶前，但见陆栖原自里头出来，同范悠行过礼，嘴角下撇，看向方休羽，道：“不悬山上最会找闲事之人，非你莫属。还愣着作甚，走吧，接你的宝贝去。”
　　方休羽厚颜强笑。他在陆栖原扎心的监视目光下，一趟趟费劲地搬运成堆的物品。途中，遇到如影随行的七师姐和八师兄，两人给他搭了把手。八师兄棍作扁担使唤，前头挑箱子，后头拴包裹，七师姐则帮他把屋内地上的包裹按大小排放好。方休羽再三道谢，从那排包裹里翻出准备好的谢礼。七师姐和八师兄嘴上说着“小事而已，不用如此客气”，也不谢绝，开开心心地收下礼物，向方休羽发出云栈试炼的邀请，方休羽满口答应。
　　另一边，陆栖原拦住欲为方休羽分担重量的范悠，对抱着狼崽的陆菲澈招招手，询问她腿上的伤势。陆菲澈忙上前，大咧咧地一挥手，表示不用在意，眼珠子一转，转而旁敲侧击诉起兄妹亲情，意图要回被扣下的那一背匣的酒。陆栖原弹她脑门，低语责之，断了她的惦记。
　　陆菲澈要赶在傍晚前走，她揣好范悠和陆栖原塞给她的小药瓶，向三人挥挥手。宏伟山门前，方休羽爪子抓着那狼崽的架势，像极了幼鹰试图抓起一只两岁山羊。

　　半山腰上，方休羽在前面摇摇摆摆地飞，范悠和陆栖原于他三十步外，轻声交谈。
　　“休羽前四世，最是懂事听话。”范悠转动手中凤仙花的花梗，道，“师尊吩咐的事，他没一件落下的。师兄师姐平素交代的琐碎，他件件上心。无论何时，何故，悲也好喜也好，他的眉头总是皱着，抚不平。”
　　陆栖原被勾起回忆，淡淡笑道：“说的是，那时候他瞧着，比我还老成。”
　　“许是山下百姓这二十年安居乐业，红尘景致日渐宜人。”范悠嫣然一笑，接着道，“菲澈又被调任来碧城，两个孩子常常走动，这一世他活泼好多。”
　　“小妹生性顽劣，也不知让他二人相识，是好是坏。” 陆栖原正说着，附近的草丛里蹦出一只猞猁，嘴里叼着刚捕获的野兔。陆栖原余光扫过去，这只受五师弟救助的猛兽迅速地放开猎物，窜到古树上躲起来舔爪子。
　　“何谓妥，何谓不妥？”范悠宽解道。
　　“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