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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阵年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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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陆菲澈只得硬着头皮送方休羽速回不悬山。她放出庭虎,背上弓箭,手指向那小平台上的背匣,问他:“酒你还要带走吗?”
“带呀,干嘛不带。”鸽子方休羽立在陆菲澈头顶说到,“何以解我忧愁?这不就派上用场了。”方休羽咕咕两声,头缩进蓬软绵实的羽毛中假寐,越发适应现在的身份。
“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万一真变不回来,你试还考得了吗?”陆菲澈无奈叹气道。
她系好背匣的带子,驱驭庭虎御风而行,随落日余晖赶往不悬山。陆菲澈不知道方休羽心中那点小九九,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这般不急不慌,安如入定老僧。当真是他方休羽脸皮厚?似乎,又不见得。陆菲澈在徐徐清风里长吁短叹,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鼙鼓,不得已,对方休羽道:“你破阵年试具体是何时辰,何次序?不如……我化身你形,代你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你赶紧找个没人瞧见的犄角旮沓,再尝试尝试。”
“年试上那么多位长老真人看着,你觉得可能吗?”方休羽咕咕道。
陆菲澈也就这么一想,她怎会不知年试的苛刻严格,那些话不过是她疲态之下的胡话罢了。她担忧的不是别个:“你一回去,我哥肯定知道状况,我哥知道了,我娘也就知道,我娘知道了,她非得从秋台山庄千里迢迢赶来抽我鞭子不可。”
“原来是为的这个,”方休羽拿翅膀拍拍她的脑门,安慰道,“你最多挨一顿鞭子,我回去要面对的,可是未知的风雨和板上钉钉的闭阁思过啊。谁比较惨不用我说了罢。”
“那我真没辙……”陆菲澈远远儿望见不悬山的山头,畏缩一下,然后强打起精神,胸怀大义道,“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干脆,我去找我哥坦白,央托他领你去你师尊座前,恳请他老人家恢复你的形貌。最好,能再求个从轻发落。“
方休羽打了个冷颤。一定是那吹拂的冬风太冷。他梳理着胸前的羽毛,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师尊那儿我肯定是要如实交代的,不急于一时。不急,不急——”
“不急于一时,急于何时?”
有人伸手钳制住单腿立于陆菲澈头顶的白鸽。方休羽毫无察觉,一惊之下,险些扭断如今脆弱的鸽脖子。他想都没想,对着那只手的虎口,狠啄下去,叼起被他啄破的一小小块皮,认出了那只碧色腕甲。
“陆、陆师兄……”方休羽尴尬万千,咕咕两声,恨不能吞下自己的舌头。
现出全身的陆栖原慢慢收紧抓牢这蠢鸽子的手掌,另一只手撩开被风扬起的披散长发。他脸上的笑意越浓,方休羽越是头疼。
好一个守株待鸟。
不悬山李枢珩座下亲传弟子里头,大师姐温婉,三师兄豪爽,四师姐冷淡,五师兄宽厚。六师姐自入师门便查无此人。七师姐和八师兄终日醉心比武,这二位方休羽接触的少,不熟悉二人秉性,不好妄下断言。至于眼前的这位二师兄,一句话形容不完,他还是不说为妙。
一旁的陆菲澈早已呆若木鸡,隔了好一会儿,拿后脑勺对着陆栖原,挤出个单字:“哥——”
“那冲天的赤金云烟,我瞧见了。” 陆栖原一点儿不含糊,“这儿距山门还有几十步路,你们两个,有什么要如实交代的,挑重点说。谁先来?”
他笑容真切直达眼底,字字绵里藏针。两个小辈难以招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按兵不动,看谁先沉不住气。
“嗯?”陆栖原信步山门前,乜着眼审视他俩。
在他的审视之下,陆菲澈那是从指尖凉到掌心,先在这场相持中败下阵来。思及幼时饱受亲哥捉弄的惨痛记忆,她只好赧然低头,把之前发生的种种一股脑儿倒出,讲得口干舌燥。她语速飞快,说得方休羽只顾点头附和,省了他的话。
“他的事就拜托哥哥了。”陆菲澈基本上坦白完毕,忙借巡夜之由火速开溜。方休羽那一背匣的名酒,被陆栖原悉数扣下。
进了山门,方休羽竭力吸气收腹,细短脚爪一个劲地往下蹬,企图从那只钳着他的手中逃脱。
“想跑?”陆栖原抓着鸽子晃来晃去,像手里头攥着一刚出锅的番薯。
鸽子方休羽咕咕道:“陆师兄,背匣呢我也不要了,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屋休息去。这两日实在太累,精力耗损,我还需准备——”
方休羽话没说完,陆栖原打断他,迤迤然道:“不是说要求见师尊?”
“天这么晚了,不必麻烦,别打扰师尊他休息——”
“难得我亲妹妹拜托我,去不去,由不得你了。”
“她说了不算!”方休羽急了。
“我说了算。”陆栖原一锤定音。
方休羽伸腿瞪眼,想厥厥不过去。忽地天旋地转,被陆栖原挟持至虚室门外。陆栖原这才放开他,朝居室作揖,方休羽在他脚边负气不语。过一会儿,门自动开了,方休羽心里虽还气着,敬畏压头,不敢造次,遂跟在陆栖原后面,低低飞过门槛,躲进陆栖原的影子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空寂的虚室内,陆栖原对座上之人再行揖礼,恭敬道:“师尊。”
方休羽也跟着道一小声,这一回,不咕咕了。
座上仙人不动眉宇。
方休羽一缩再缩,惟愿缩成那水墨屏风上奔日高飞的仙鹤,那般平,那么小。
“天数如此,奈何?”李枢珩没看方休羽,垂眸对陆栖原道,“他既不愿复原,这一世,且由他去。”
“真的?”方休羽喜不自胜,求证之词根本没过脑子。话甫一脱口,他脑中警铃大作,顿觉小心和胆子叫没得把风的嘴给害了,旋即,以双翼掩面,趴伏在地,自觉就要完蛋。
弹指一瞬犹比度日如年。虚室之中,无人可闻得方休羽的呼吸之声。
“当真。”李枢珩衣袂轻挥,泰然道,“回去吧。”
“弟子告退。”
“徒儿告退。”
远离了虚室,师兄弟两个顺着山道石阶下行。陆栖原负手缓步,慢条斯理,方休羽飞飞停停,停停飞飞,不得劲。他干脆厚起脸皮,往陆栖原右肩上一踩,收起翅膀。陆栖原从他爪子底下抽出几绺头发,也不赶他。
“你小子,”陆栖原招来萤火为其指路,对方休羽道,“简直胡闹。”
方休羽困倦得很,打一哈欠,差点收不回舌头。这鸽子的身体,一时半会儿难以完全适应,日后得多多练习。
“破阵年试在即,你这样,能行?”陆栖原问肩头的鸽子。
“行不行是水平问题,去不去是态度问题。”方休羽答。该守的规矩,他心中有谱。
“既然不想变回来,那还考什么考?”陆栖原讥笑。
“师尊收的亲传弟子中,没过破阵考核的……”方休羽说着,吞下舞到眼前的萤火虫,再呸出去,“七师姐,八师兄,再加我一个。我可不想错失今年,来年单飞。”
“这时候倒知分寸了。”陆栖原道,“我看你是太快活,磨练太少,整日里胡思乱想,把自己给想废了,弄这么一出。”
“我都这样了,身残志坚,还缺少磨练啊?”方休羽叫屈,“丹房闹鬼是谁完美解决的?金石之乱是谁去出力的?郁泱亭,魔族烧杀抢掠,又是谁浴血奋战,一身孤胆强封头目的?……”方休羽是越说越来劲,那个委屈在陆栖原看来,不叫委屈,叫自我标榜。
陆栖原掏掏方休羽在的那侧耳朵,全然把小师弟的话当耳旁风。他停驻于丹室前,道:“你是要跟我这儿继续列举你的战绩,还是要我烧炉热水,炖个鸽子汤?”
“都不要。”方休羽觍着脸提议,“陆师兄,大考在即,为师弟开个小灶,传授传授经验,可好?”
陆栖原翻他一白眼。
破阵年试上,方休羽的存在一度引发小范围喧哗。一位长老在殿上捋须清嗓子,殿外的喧哗鼓噪转为窃窃私语。
方休羽心安得很,不管不顾他人言论,望着主考官别具一格的衣冠出神,还分了心思追想水榭法术施展期间,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却始终忆不起那从中作梗的残念之像。
这边,方休羽沉得耐得。另一边,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中,依然不忘对峙的七师姐和八师兄双双调转手中剑棍,强行请那些个说闲话的别家门徒赐教一二,过招过得他们不敢言语。
“七师姐今天,格外漂亮。”方休羽崇拜地注视着身手利落的姑娘,由衷感慨。
“有吗,我看和平日里没差啊。”八师兄握棍收势,在方休羽身边疑道。
方休羽瞥他一眼,摇摇头,道:“呆子。”
主考官的一声“肃静”响彻寰宇,余音尚且缭绕,七师姐收了剑,站姿挺拔,一如白杨。和她交过手的,有的怄气揉腕,有的心服口服,有的失魂落魄。
方休羽瞧见他们种种模样,站在八师兄的肩头偷笑不已,心情舒泰,全然不知殿中座上,有长老在同李枢珩数落他的诸多不是。
“不思学,不愿悟,耽于惰,溺于嬉。”那位捋髭须的长老敦促真人在破阵年试结束之后,重罚方休羽还山禁足,面壁思过。
李枢珩端坐上位,一言不发,没表态。长老猜不透真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白胡子捋掉三根。
在监考官的指示下,殿外众人鱼贯而入大殿,先考笔试。
主考官特许方休羽以意念执笔,完成答卷。方休羽小心翼翼压住宣纸,生怕鸟爪锋利,划破纸张。他在桌板上走动两步,爪尖就轻叩出噪音,搅得后座心生烦燥。方休羽在前头划拉一下爪子,那人就在后头吸鼻子,如此三四回,方休羽扒住桌沿,不再动弹,那人还在抽鼻子。
靠着过去十几年寒窗苦读锤炼出的老本,以及在陆家水榭那会儿的临时抱佛脚,方休羽不仅把卷子写满了,还提前交付考卷。他和七师姐在殿外角落,边切磋阵法,边等八师兄考完出来,笃定自己这趟笔试过关,能拿个不错的成绩。
第二轮的实战部分,方休羽能过五关斩六将则多亏了陆栖原的通宵指点,外加仰仗七师姐和八师兄的全程助力。一路上,他们尽自己所能,为他保驾护航。
受自身限制,方休羽的实战名次虽为倒数,谈不上垫底。放榜那日,他见自己顺利通过了遴拔,还挺得意。事实证明,他方休羽就算是变成只鸟儿,也比其他几位真人收的徒弟强。
卷石洞天外,李枢珩俯瞰那榜前翻着跟头的鸟儿,谓一声——
“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