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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榭祝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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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本就天寒气冽,庭虎贪凉恋风,飞得高。冰刃似的风刮脸上,冻得方休羽鸡皮疙瘩阵阵起,于是乎他给自己念了个火诀,还得小心防着,不让火熄了。他见雪白巨虎的主人没吱声儿,也就没问那丫头冷不冷。殊不知,两行清鼻涕正慢慢儿自陆菲澈圆润的鼻尖淌下。
“啊切,啊——切!”
陆菲澈满口袋找手绢儿。
庭虎这才往低了飞,放慢速度,擦着丛丛青竹的尖顶奔跑。方休羽左踢竹叶,右踩竹节,倒是不用烤火取暖了,因为越过小竹林,就到了陆菲澈的水榭。不远处那头光亮透过水晶珠帘,引来蛾子飞虫扇翅扑棱。铜铃挂在屋檐角,气流卷过,响这么三五声,再歇。
陆菲澈将那一碗蘸着酱汁的鸭骨头丢给守门的细犬,在水榭把方休羽放下。庭虎缓缓降落于水榭外的小平台上,松开牙齿。方休羽一探后领,摸了一手涎水,上衣肩颈那片叫尖牙戳出两窟窿。
“酒你去屋后头自己取,我还得巡逻,先不陪你了。”陆菲澈抛给他一串铜钥,放下方休羽的背匣,吹一声清亮口哨,看家细犬乖乖从方休羽跟前走开,机警地环顾四周,一侧耳朵分明朝向方休羽所在方位。
方休羽穿廊而过。越往后头走,草气混和药香,越萦绕于鼻间。早年陆家兄妹俩把连着水榭的一进院落的东西厢房清空,东厢房用来储放兵器,西厢用做药房。
说是药房,基本上被陆菲澈改了来储放酿酒用的药材食材器皿等。房间里头归置着大包小袋,架格和圆角柜。茯苓党参还阳草,糯米红枣桂圆肉,青梅九里香,桑葚罗汉果,从各地方寻来的上好酒曲,以及金樽玉杯煮酒用具之类,难以计数。
方休羽来到药房后头的地窖入口,解开三道锁,入内逡巡。
地窖的壁龛里供着夜明珠,借着光亮,酒坛上贴的红纸黑字,器身上的花雕刻字,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酿酒只是陆菲澈的闲暇喜好,她亲自酿的酒只占那收藏的一小部分。方休羽一排排挨个儿打量,这停停,那尝尝。背匣塞不了几壶酒,方休羽也不好意思多拿,专挑精贵的装,最后端一坛香雪,意犹未尽地阖上那酒窖的厚门。
看家细犬院里院外跑了几个来回,蹲坐水榭屋顶,观六路,听八方。
水面微波荡漾,只见方休羽从屋里头搬出两条长木凳,长手长脚地于水榭外的小平台上躺开。他手边地上,酒坛子空了个底朝天。美酒灌得有点儿猛,眼下,方休羽只觉得那天上硕大的银盘,无比的亮,无比的圆,他就想搁这儿躺着,盯它一个晚上。
水榭外头凉飕飕的,待酒劲过去,方休羽是脖子也硬,膝盖也僵。无甚睡意的他缩回屋内,取出贴身藏的一叠小抄,磕磕巴巴地背起《新九阵史》《破阵十论》《阵法九议》。临阵磨枪,为的不是心安,而是驱寒。他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抖腿挥臂踱来转去,阵法史学背了忘,忘了背,手脚暖和了些。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方休羽高举残破的《七十二真言》的小抄,透过纸洞瞧那清晨同天的日月。一人一虎在蒙亮的日光里,精神抖擞地进入他的视野。
“嗯?”离得老远,陆菲澈就扬声道,“我以为你回去了呢。”
“反正迟也迟了,也不在乎这个把时辰。”方休羽收起小抄,答。
“那就吃完午饭再走,我叫钱嫂多做两个菜送来。”陆菲澈于低空调转方向,“回头我送送你。”
“求之不得。”方休羽欣然回曰。
“想吃什么,快说。”陆菲澈晃着腿。
“清蒸鸡豆腐羹。”方休羽不假思索,“再来碟落花生。”
陆菲澈点点头,脚不沾地地张罗去了,忙忙碌碌的,一刻不得闲,像那花丛里头的翠鸟。
方休羽见日头好,在屋内挑了处晒得到太阳的地儿,抱臂补眠。他睡了好半天,被陡然压上胸口的重物给砸醒。
“把方桌端出去,难得的好天气,咱俩中午在屋子外头吃。”陆菲澈换了装束,正咬着笔杆,为憋出满页文书而想破脑袋。她对着砚台发呆畏难,自言自语:“……囿于,囿于什么来着?”恍然未觉毛领比甲上洇出两滴墨点。
方休羽放下踩他肚子上的细犬,打着哈欠去搬桌子找碗筷,弄完了便凑到埋头奋笔疾书的陆菲澈跟前,瞧一瞧她写到了哪儿。
陆菲澈啪地一声搁下笔,双臂挡住字不叫他瞧:“走走走,去外头,安心背你的小抄。”
方休羽被她用力推了出去。他捏着小抄懒懒散散,于水边仰天长叹:“肉来时无酒,酒在时肉无,两全其美,难矣。”
“肉来了——”伴随着犬吠声,一面容可亲、年过半百的村妇穿院而过,笑呵呵地提着满篮子的热菜来救场。看家细犬在她身旁摇首摆尾,蹦跶两下,叫得欢。
“我来我来!”听见声儿,陆菲澈脚一勾,拉开座椅,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接过老妇人手中的篮子,唤方休羽来帮忙取菜。她挽过老妇人的胳膊,对方休羽说:“这位就是钱嫂。我平日里公务繁忙,顾不上家里,幸好有她帮着打理院子,比我那三年见不了两回的亲哥可好太多了。”
“瞎说什么呢,陆仙师要是对你不好,他能叮嘱我多照顾你,三天两头让我来送饭送菜的?”钱嫂笑着说。
“知道钱嫂对我最好了。”陆菲澈歪头依靠着老妇人的肩撒娇。她握住老妇人常年劳作的手,道:“中午和我们一块儿吃呗。”
“我就不了,老头子在家等着我哩。”钱嫂拍了拍她的手,笑着拒绝。
“那您等我一下,我上后头去给您拿两坛子酒,带回去喝。”陆菲澈说。
“不用麻烦,上回你给的酒家里还没喝完呢。你们快吃饭,快吃饭。”钱嫂拿上空篮子就要走。
陆菲澈架着钱嫂的胳膊,以不便拒绝之姿爽声道:“好饭好菜马上吃,您跟我来就是了。”
方休羽等她俩转过身,毫不含糊地一筷子下去,先独自往胃里头垫上几口鲜美佳肴,以解馋愁。
送走了钱嫂,陆菲澈把怀中抱的几壶酒往水榭外平台的桌上一摆,发话道:“遐思、啸火、香陌、化雨和桑服,品味不凡呀方休羽。”被陆菲澈点过名的酒,正安安稳稳地静置于方休羽的背匣之内,瓶身个头不大,皆为名品。
方休羽将面前那一大碗鲜嫩多汁的清蒸鸡端给陆菲澈,换走藕片。
陆菲澈为他斟上酒,举杯道:“昨夜之事,还要多谢你。”
“对了,这个你拿着。”方休羽取出昨夜那鬼烛的灵核,丢给陆菲澈。陆菲澈单手接住,两指捏着那被封印的灵核看了又看,放入锦囊收好。方休羽想想,补充道:“我昨夜仔细想过,这鬼烛灵核一事,似有蹊跷。”
“有何蹊跷?”陆菲澈边往碗里舀豆腐羹,边问,“灵核我方才看了,无异样。昨夜之事我后来有再去查过,烟雾是有些不寻常,倒也谈不上多么古怪。”
“具体哪里不对,一时我无法辨清。”方休羽从袖子里掏出皱巴巴的纸鸟铺平,指着那纸鸢上头的金色标记。简易的符纹圈中,困着一缕游动的残像,如魇如息,如影如幻,如光如画,稍纵即逝,平平如常。陆菲澈还未来得及瞧清楚,残像一晃而消。
“气息过于捉摸不定,这种残像,我未曾见过。目前虽难致凶险……还是提醒你一声为好。”方休羽道。
“祸患积于忽微,不可不防。”陆菲澈将此事放心上,回方休羽道,“你说的我会留意。若有新进展,我会告知不悬山。”
纸鸢再遭揉皱难免会有破损,方休羽怕标记失效,便拿一未开封的小酒壶将其压在桌角,待吃完午饭再去处理。在他与陆菲澈二人酒酣之际,游动的那一缕残像复始,状若蛞斗,寻着那甘醇酒气,灵活地钻出标记的禁锢,鼓涌鼓涌,在划拳的二人眼皮子底下,悄默声儿地没入方休羽的那杯醴酒之中。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大顺,啊,你输了!”陆菲澈大笑喊道,“不罚酒了!万一你喝多了回去挨长老们骂,我可担待不起。方休羽,要不你变个我没瞧过的戏法,今日之酒就当是罚完了。”
“也好。”方休羽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碗筷站起身,细细回想不悬山之上还有什么法术是陆菲澈没见识过的。照实说,他会的,他二师兄陆栖原都会,他不会的,陆栖原也会,陆菲澈不可能没了解……
方休羽敛眉抱臂,迟迟不作声,自觉难办。蓦地——
记事之初的模糊回忆遽然浮上心头。
那是一幅方休羽早已忘却的景象,一个本不该显现的印象。茫茫虚空之下,师尊口授与牙牙学语的他一段口诀,结下的手印复杂难懂。那口诀方休羽只跟着一字一句念过仅有的一回。他向来挂在嘴边的,是最后那一句——吾身为印。
陆菲澈眼见方休羽跟着了魔似的,口中断断续续地低喃着什么“了时了无时”的,心中只道他是酒上头了乱念咒。她攥紧筷子的手就像是攥着弓箭,随时准备敲醒方休羽。
先前那脱离了纸鸢束缚的未知气息的残像冉冉浮现于方休羽的眼中,牵动其念以后,无声无息地消之殆尽。方休羽猛然间回过神,一抬眸,脑中对于方才的举动是空白一片。他一收腕,结错了最后一个手印。
水榭外的一方平台之上,刺目的金光一闪,陆菲澈于皑皑水天之际,恍然窥见垂天之翼。
“砰”的一声,夺目光辉渐渐衰减。
方休羽人不见了,饭桌上多出一只尾羽炸开的鸽子。
“哈!”陆菲澈顿时酒醒了大半,愕然之下,发出短促的刺耳尖笑。
饭桌那头,那只炸毛鸽子怔怔许久,神态讶异。方休羽展开左边翅膀,看看,放下,再展开右边翅膀,看看,又放下。随后,他试图努力看清自己的脚。
当下艳阳高照,有云无风,闪光过后,喜鹊掠过竹林觅食,野鸭依旧悠然划水。
饭桌这头,陆菲澈等待良久,弱弱发问:“方休羽……你,还变得回来不?”
“我且试试。”方休羽咕咕地咂巴鸟喙。
陆菲澈压抑住另一声尖笑,安抚道:“还好你能说话。”
临水平台之上,方休羽叽里咕噜,飞上飞下,左右互搏,徒劳挣扎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后飘落回饭桌,坦然道:“……我觉得不行。”
此言一出,陆菲澈的咳嗽声在嗓子里头转了弯,她呃了一下。
变成鸽子后,方休羽先是在那儿愣怔疑惑,很快地,心绪便有所平复。反倒是陆菲澈慢半拍地叫方休羽的那句回答给吓出一身冷汗,之后反应比他本人还要夸张。
“你待着别动!我去找办法——”陆菲澈表情僵硬地转头奔向书房,跑了两步又折回,一把抓住鸽子,“四只眼睛看得快些。”
……
他们试了所有能试的法子,水榭里是鸡飞狗跳一铺狼烟。直到日落西山,方休羽估摸着时候不早,再不回去麻烦更多,一人一鸟才不得不罢手,颓坐书堆面面相觑。
水榭外,压在饭桌一角的纸鸢已然被这场闹剧的主角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