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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显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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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州试放榜的那段时日,小胖将主要精力倾注于他的那间铺子。按他的话说,是做两手准备。铺子前前后后布置了近三个月,方休羽嘴上说着不出力,来铺子望了几番后,硬是抽出空来,插手于铺面的重整、货物的安放以及物件的陈列,为小胖的这间铺子借出自己不少好东西。他的加入一度拖慢了筹备的期限,小胖差点儿就赶不上选定的开张吉日。
同窗这么多年,要不是费心料理这铺子,方休羽都不知道也不关心小胖的爹早升了官,还是个大官。不仅如此,钰州最有名的两处大茶园和一处酒庄全是他家的。方休羽第二次来张望这间铺子时,问小胖他家卖的酒为何酒,茶为何茶,小胖端出两壶桑服和一枚印着族徽的考究团茶,直接使方休羽瞪大了双眼。
“知道你不爱喝茶,”小胖立刻为他斟满一杯酒,“你先尝尝这酒,保准合你胃口。”
方休羽尝了尝,而后一饮而尽。桑服比之香陌,醇厚微苦,爽而不涩。他点点头:“好酒。”
酒之味,既陌生,又熟悉。方休羽收下这酒这茶,着手开画铺面内外。
腊月廿二,小胖、南照和方休羽三人同去看了榜,方休羽名落孙山。南照见他心不在此,也就没告诉方休羽他落榜的原因无他,就是在州试的最后一日,主考官见到他在敲钟前后的举止,觉其冒失鲁莽,难成大器,有意低判了他作的文章。
看完榜,方休羽便带南照和小胖到膳曰,破费请他俩吃了一大桌子的好酒菜,席间,他给南照端酒夹菜,别提有多勤快。菜吃到一半,三人推杯换盏,方休羽抱着酒坛,一再声明州试不过,是他本人学艺浅薄,能力有限,绝非是南照教得不好。他感愧交加地谢了南照,然后又带着七分酒意吹捧起小胖,车轱辘话来回说,吹着吹着就吹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见南照不说话,愣了愣,反应过来是他这吹捧不走心,尴尬到了南氏小公子。方休羽脑袋钝钝地举着酒盏,试图捋直舌头。好在小胖也醉得不轻,用鸭子般的笑声打破了一时的沉默,与方休羽互吹互捧起来,还不忘拍南照的马屁。南照酒含口中,笑着看他俩耍宝。
八斤酒下了三人肚,小胖捂着喝涨吃涨的胃,突然消沉,酝酿起低落,神色深沉忧戚地诉起思乡之愁、人生如寄、茕茕孑立。方休羽一手拿筷一手持勺,嚼两口鸭肝喝一口汤,频频点头,让南照舀一碗汤给小胖,以资鼓励。
“今儿的疙瘩汤不错,肉汤作底还能如此清口,喝点儿,暖暖心。”方休羽说完,举双手挥退上酒的店小二。他搁下筷子,撑着头看看小胖头上的七宝金冠,项上的和田玉佛,左手的蜜蜡和右手的金丝砗磲,再看看他鞶厉上一排鸽蛋大的黑珍珠,方休羽略有心酸地摸了摸身上最值钱的天锁占天轨。今日到此为止——没钱再喝了。
三人酒足饭饱,在回耘鹿溪之前,到小胖那重整中的铺子里看了看。趁着酒兴,南照给铺子题了匾。匾额上“步云居意”四字刚柔相济,朗逸古雅。题匾之外,南照对小胖这买卖具体怎么做,铺子如何经营,过问不多。方休羽受小胖这两手准备的启发,也有了自己的的初步打算。他领了个书院的闲差,在教导新入书院的小学子们画符画印之余,开始盘算以一种妥善的法子换取不悬山闲置的凫庄来为己用。
小胖的铺子选在上元节开张,他早早造势,开张那日,前来捧场的人多到超出方休羽的预期。开张的第一笔钱是沈先生拍下的,沈先生捧着茶,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与就着茴香豆和豆干小酌的宇文大夫观街景、谈风月、看车水马龙。杯盏静递,雅得很。
楼上的雅客闲适不已,楼下的方休羽帮忙招呼到脸抽筋。南照有王府要事在身,人到不了场,送来的贺礼叫人挑不出毛病。小胖收下贺礼,对南鉴王第六子是半分意见也无。
一天带晚地忙下来,方休羽瘫回斋舍,吃肝补肝,将小孩们的鬼画符铺满床,熬夜写批语。小胖回来得比他晚些,方休羽眼涨脖子酸地写批语时,小胖正做着他的美梦,梦里头都在数钱,连睡梦中从床上滚下来脸上还挂着傻笑。
上元节过去月余,小胖的金算盘那是越拨越响,方休羽拆信的手是越来越酸。迈恺陵每五日会有邢岚的信送来,寥寥数语,内容相同——未曾见陆栖原之踪迹。方休羽收起信,绕着手腕,肩酸颈痛地望着立于枝头唧唧啾啾欢叫的杂毛小鸟发呆,等小胖把他的那份月钱给他。一个多月来,他隔三差五地去铺子里帮忙,钱能多捞一文是一文。
小胖净手后边盘玩蜜蜡手串边对方休羽道:“你前些日子放铺子里寄卖的松鹤图今日上午有人出十两银子买下,这是你那幅画卖的钱。”
小胖深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搁下那十两银子,连同南照应得的那份钱一起,推给方休羽,分文未扣。
方休羽接过两份钱,小胖又道:“同你讲一事。其实吧,昨儿个晚上铺子快打烊时,有人开口要出一百两银子买你那幅画。那人是个年轻道士的打扮,看着挺眉清目秀的,只是——那人单看了眼你的画,目光却滞留于落款和印章之上,什么也没问,一开口就报出一百两银子。我胆儿小,擅自替你拿了主意,没把那幅画卖给他。”
小胖虽然摸不着也不敢去探不悬山的边,白万长老的书房却是没少跑,加上他喜于察言观色,爱打听小道消息,多少听到些风吹草动。那人进门时,他放下手中的金算盘,暗中打量后猜想那人可能是乔装打扮的不悬山方休羽同师门的人,他兼顾本人和方休羽的立场,于情于理没把方休羽那幅画卖给那人。他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叫小厮以打烊为由,将那人好生送出门。
方休羽缓缓收了钱,拉了拉胳膊,而后起身道:“十两银子足矣,我还怕卖不出去呢,谢了。”
方休羽在回自己那屋之前,跑到风鉴堂待了半日,窝在堂前石阶上啃鸡爪,撸狼。苍狼被他挠得舒服,躺在石阶上露出毛光锃亮的肚皮,边蹬后腿边抢他叼着的鸡爪,咬他的腰牌磨牙。
晚些时候,方休羽等南照回屋,将南照的那份钱交给他。南照没拿,说他的那份就当是拿来赔给方休羽修兵器用。方休羽见南照确定不要那钱,便不客气地收下。
三月初一,魔界有风声泻出,罗隆图魔王意欲与踏梦族凛王联手,吞灭毗连的峥国。彼时,弹丸之地的奏航湾将作为罗隆图魔王的酬报献与凛王。三月初九,在方休羽的授意下,苍狼跟随宁湄与五师兄在峥国国都会合。三月十四,兰裕莉自迈恺陵而返,在神女裴颜氏和方休羽的伴同下一路南下至奏航湾,接走外祖母、表姐和表妹。
离开奏航湾的那一天,方休羽赶着魔鼬拉的船车,穿过奏航湾熙攘的街道,从压低的斗笠下观察四周的魔族。从他这两日的观察来看,奏航湾的魔族似乎普遍把两王的议策以及梦年幻境看作是一种消遣。讨论峥国与踏梦族的魔族人不多,多数人对梦年幻境的兴趣更浓。年轻的魔族姑娘们比诉着各自的梦,隐隐期待梦年端口于此处的开启,好入梦年体验一把更大规模的化梦为实。魔族小伙们则对姑娘们的心思不以为意,他们摩拳擦掌,等着与踏梦渡寐一支一决高下。
是日黄昏,船车在前往晓州的途中于一处浅滩作短暂的停留。方休羽看了看兰裕莉小表妹抱着的经由神女裴颜氏确认无害的游仙枕,跟兰裕莉走到浅滩边坐下休息。
兰裕莉双手抱膝,朝船车上望一眼。她的表姐正在给魔鼬喂鱼泡,余光不断投向他们。兰裕莉回过头,告诉方休羽迈恺陵的怀王在关乎民生的大事上,风政修明。怀王在迈恺陵向设念一族开出极高的奖赏,擒踏梦族封梦年有功者,可得重金、良田与世袭要职。那钱那地多得连方休羽都心动。
“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兰裕莉听到远处传来外祖母哼唱的远古歌谣,她静默片刻,对方休羽说道:“在迈恺陵时,我偶尔会想,那些受到梦年幻境和踏梦渡寐一支蛊惑的人,究其原因,是对方牵引与腐蚀的作用更强,还是那些人自身的恶因更重?半年多下来,有时,我是越来越分不清了。”
这半年多里,她多次目睹那些受到蛊惑的人即使知其风险,也要不顾生死地与梦年融合,在极致的体验中声嘶力竭地死去,呼天喊娘。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他们的凡体痛不欲生,化为血雨,精神恍惚麻木。大部分的时刻,他们的表情如坠极乐,甚至带着某种超然。
兰裕莉还记得初见这番场景的苏雅吐了三天三夜,周嘉儿疲惫地陪着她,衣上沾染他人的血肉,眼神冷漠中透着对梦年的极度厌恶。这样的眼神,兰裕莉在何川先生身上见到过,在邢岚身上见到过,在其他许多人的身上都见到过。
她和方休羽在浅滩边坐到日落霞逝,汐涨汐落。海水在她的脚下泛出荧荧蓝光,她问方休羽:“邢岚,是峥国人吧。”
“……他自己选择放弃了这一身份,”方休羽的嗓音低沉,“他的君主在他幼时遗弃了他。”
与邢岚同斋舍的头两年,方休羽时而会被他深陷噩梦之中的悲呼给吵醒。几次下来,方休羽在何川先生用以锁住邢岚的梦阵之外拼凑出过邢岚噩梦的片段。花窗彼侧,血溅灯彩,身如剪影,瑟如枯叶,疾呼凄厉,独木难支……
方休羽一向不怎么关心他人旁事,此后更没问过邢岚的过往,只会在临睡前封清他俩那屋,将梦阵拒于门外。
船车日夜兼程,没几日便抵晓州。护行归来,方休羽连夜穿梭于碧城之中,在自己几世常去的地方和相逢过的人家周围设下护印护符。既望湖之上,金纹的范围更是从陆菲澈的水榭直至东门下。
那几夜,碧城狂风大作,方休羽心力憔悴,噬痛加重,染上风寒,三感暂失。书院医馆的陈大夫擦着他嘴角的血与胆汁,破口大骂,将他好一通数落,吓得方休羽捂住肿痛的右肋,不敢喊疼。
伤病养好之前,陈大夫哪儿都不许他去,只能待在耘鹿溪。方休羽若是敢跑,就休怪他老人家不客气。
方休羽被收走腰牌,下了禁足令,只得窝在结界守护下的书院的藏书楼上,一边养病一边完成邢岚的器印图。幸好,在书院里看病不用给钱,不然他得心疼死。
小满的前一晚,方休羽在龙晶石板上刻完邢岚器印图的最后一笔。他借月光抚净板面,无声吟道——
山中之鱼,郁兮皎兮,化风为雨,自持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