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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晦 ...

  •   紧张的气氛很快蔓延至耘鹿溪书院的角角落落,还留在书院的众人虽不至于如坐针毡,如箭在弦,但人人皆提着一口气。方休羽的心境相较他人,更多了几重乌云压顶。生来觉中无梦的他纵然不会被恶梦妨碍眠宿,可连日的早醒使他不能处之泰然。为了排解心中的不安与焦灼,打消一些无用的顾虑,也为了将自己拉离对师尊、对不悬山、对占天轨的忿恨、寒心与失望,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往世的闲散怠惰,第一个上早课,最晚一个回斋舍,每日雷打不动地收拾屋子、练箭、修业、刷马、画印,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直到精疲力竭才拖着沉重的腿脚,长缓呼吸,埋入被衾,合上眼倒头睡去。
      没过多久,当神女裴颜氏从月归山回到书院,方休羽的《平沙落雁》不仅能弹出起落隐显,还弹出了缥缈意境,得到神女的抚掌称赞。南照见他这般上进,自是严于律己,勤勉加倍。有些不明情况的人见方休羽与南照处处争锋,还当是这两人又起了什么争执。
      崔老先生爱外孙女心切,跟着苏雅去了迈恺陵,他平日带的学子被并到都教头辛念远的手下,方休羽照练他的拳,只是比试对象换成了木桩傀儡。南照有时也会与他对练,方休羽认真打的时候就把刀剑棍拳和他对个遍,拿他练手,走神不想较真的时候就金符箭簇满场飞,看是他虚晃得快,还是南照的天意刀快。
      这一日,方休羽在校场上输给南照七次,赢了他三回,练手的长棍被天意刀砍头剁尾,只余三尺三。方休羽甩着手中的棍子,嘟囔说要去寻几根甘蔗来与南照比试,砍断了不心疼,多砍几截还可叫好。辛念远收回在方休羽指尖轻巧翻飞的棍子,记下他要赔给书院的钱,挥走方休羽。“谁叫你武艺不精还爱对练习用的兵器左挑右捡,”辛念远边找下一个边说,“不是挑新的就是挑改造过的,有空算算折在你手上的兵器有多少个了。”
      “都教头,咱们之前的不说,这段时日损坏的,多少应找南照赔一些才是。”方休羽对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天意刀摇了摇脑袋,“刀太好就是个麻烦。”
      “钱几日能交?”辛念远问他。
      “后天吧,让我再捂两日。”方休羽把南照腰间的刀看了又看,这么厉害的刀,还需要什么器印?根本没必要嘛,不做了。
      辛念远用棍将喃喃自语的方休羽抵开,不再和他言语。
      方休羽颠着步子走到南照跟前,和他并肩离开校场,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这个口,把话说漂亮,多少减点自个儿的损失。他抠着下巴,眼神飘忽,看这看那,不看南照。高树上掉下的枯枝险些砸中他的脑袋,方休羽抓走头顶随枝而落的蜘蛛,往树丛中一甩。一抹火红隔着树丛在前方右侧的石板道上走着,方休羽微微仰后,拉住南照,轻声道:“走那边。”
      南照掠过他的肩头朝树丛的另一边望了一眼,说道:“是你四师姐宁湄,她是来暂代何川先生之职。”
      “我知道。”
      他不知道。他在书院刻意回避着师门的消息,但凡听到“不悬”二字,抬脚便走……四师姐来就来吧,方休羽想,总好过面对大师姐。大不了……在何川先生归来之前,多绕点道走,反正四师姐不会与他费口舌……
      南照见他又陷入冥思难以自拔,便找些话来唤回他的注意:“十月上旬碧城开州试,你要是还想找些事来做,不妨考一考。”
      方休羽道:“我又不要做官,考它作甚?”
      南照道:“沈先生前两日向白万长老及其他师者们倡议,报考州试的学子可免梦年破阵,专心备考,直至州试结束。”
      “破梦阵对我来说不过是动动眼动动手指的事,你看我,已经够忙的了……”方休羽忽然岔开话,端详小道上啃食灌木齿叶的黄兔,自说自话道:“看这毛色,像是和禾轩养来烧菜用的兔子,怎么溜出来的……”
      “捉了送去?”
      “不用管它。”方休羽抬起下巴,朝兔子点一点,说道:“这不,啃得还挺香……多快活几时算几时。”
      他嘴上那么说,隔几日,却偷偷摸摸地报了州试,叫上小胖帮忙打掩护,避开宁湄,前去请示白万长老,将准备好的歪理一通倾吐,再加些个临场发挥,软磨硬泡,可算得了批准。方休羽再三确认过免于破梦阵的名簿,如释重负地跨出白万长老的书房。随后,他搜罗来一大摞与州试相关的、有用没用的书籍,堆满藏书楼第五层他那张书案,光看不练。
      “这州试,还要考一源三宗五经七学?”方休羽看了两页手中的书,将之反扣于书案上,窝在那一大摞书后,赏玩他新买的画缸。
      “你难道在书院没学过?”南照立于窗前,翻动书页,淡淡地反问。
      方休羽抬起头说道:“那是上一世的事,记忆有缺失。”
      “哦?”南照没看他,口中小声背诵看过的文辞。
      方休羽解下缠在身上的占天轨,搁在画缸里头,抱着画缸算起了卦。他脑中闪过纷繁杂绪,迈恺陵那边的情况时好时坏,寄往秋台山庄的书信迟迟未有回信,五师兄人在故国峥国,七师姐和八师兄被派去了幽冥界维间,说是护送一位真名长达二十八个字的宗主,以换取他所掌握的梦年暗桩的消息……方休羽用金尘算卦的时候牵心挂肚又耗神,既不明算的是谁,也不清算的事特指哪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卦象:“……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你这书若是不看,借我半日。”南照说着,伸手取走书案上反扣的书籍。
      方休羽吹散金尘,揉了揉眼睛,而后苦思起要为邢岚画的器印。他重新摊开一本薄书,在上面写写画画,左手乱拨画缸里的占天轨,弄出接连不断的杂响。书案和圈椅的周围很快撒了一地的废纸团。
      南照合上手中的书,想叫方休羽安静会儿,他扭头看向方休羽,转而抬眸,目光随着方休羽背后的一片飘浮的羽毛自上而下。
      “你身上……掉毛了。”
      “啊?”方休羽摸了摸耳鼻嘴,又拉开衣襟往里看了看,盘膝而坐,定了定心神。过了片刻,他问南照道:“还见着掉不?”
      “没有了。”南照将那根白羽夹入书中。
      还好,还好,没变鸽子。方休羽收好占天轨,叫住往外走的南照:“哎,别走呀。”他将书案上那本被他画得不像样的书翻到第一页,说道:“能者多劳,你给我从头到尾讲讲这本书呗。晚上回去,我扫地。”
      南照撩衣摆,入坐,提笔。这一讲,就讲到州试的最后一天。那天的前一晚,方休羽看碑录拓本看到寅时三刻,答卷答到一半又闹肚子,他哈欠连天龇牙咧嘴地挨到敲钟,交了卷,笔也顾不上拿,一骑绝尘,直奔茅厕。他在茅厕蹲到腿麻,拖着脚挪出来,走一步顿一顿,慢慢挪到南照等他的那棵桂花树下,小胖命家仆牵来他的马,看架势,面前二人对州试成绩已然是成竹在胸。
      小胖的家仆将缰绳和马鞭递到方休羽的手上,恭敬退步。方休羽看看路过的考生,再看看小胖和南照,暗叹一气。这么多考生当中,大概只有他是来混的。他回想前一世的散漫消磨,不禁为自己前几世可能度过的异常快活的时光多多少少感到罪过。他从来不曾认清自身,又谈何定下前途。
      在这一点上,连小胖都比他这条咸鱼强,方休羽无精打采地踢了踢马镫,眼瞅着小胖在马上抬了抬屁股,优雅地放了个屁。方休羽的马一喷鼻,冲到前头,一路奋蹄扬鬃,奔回耘鹿溪。
      方休羽将马牵回书院马场,辛念远叉完干草,隔着马棚叫住方休羽。
      方休羽拴好马,道:“我钱早交了。”
      “知藏让我看见你,务必叫你去一趟藏书楼,把你那苍狼给领下来。”
      “它在书院?!”
      方休羽闻言急忙翻出马棚,还没跑到藏书楼就吹起响亮的口哨:“小白!”
      威风凛凛的苍狼从藏书楼第五层楼檐起身,猛冲下来,撞进方休羽怀中,将他扑倒在地。
      “又长壮了……”方休羽摸了摸它右耳上的伤痕,将脸埋在它厚实的皮毛间。
      苍狼带来了秋台山庄的回信。陆氏字里行间的态度鲜明,她表明秋台山庄确有梦年新的端口出现,小范围,足能应付,无需不悬山或是书院出手,如有意外变化,会及时知会方休羽。陆氏尊重他的心意,但也不轻易便将少年卷入险境。
      方休羽轻声询问:“不悬山知道这消息?”
      苍狼点点头。
      方休羽悄悄抹掉脸上的泪,将信收好。南照和小胖赶到藏书楼,远远地伫望,他二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方休羽如此悲伤的样子。蓝龙钻出南照的袖口,徐徐盘绕于天意刀的刀柄之上,暗中观察着苍狼。小胖摸了摸鼻子,他拿不准方休羽知不知道拒绝苍狼进书院和容许苍狼进书院都是他在背地里搞的——
      小胖掏出簇新的香帕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要他打死不说,把话烂肚子里,这些个事就坐不实。
      另一边,方休羽见小胖心怀戒备不敢近前,便拍了拍苍狼,一人一狼离开藏书楼,慢慢走往葫芦潭。南照在他身后转身,挠了挠蓝龙长全的龙角:“南七,新朋友瞧着如何?”
      蓝龙摊了摊爪子。
      两个时辰后,方休羽现身于和禾轩,拎走两只羊腿,饭钱是小胖抢着付的。方休羽背着手拎着羊腿,抬眉问道:“你一直跟着我?”
      “哪有,”小胖搓搓手,“你这是要去喂——喂狼?那我回头跟你说。”
      “白浪不和我住斋舍,白万长老让它守风鉴堂。你大可不必担心。”
      “我主要不是为这个。“小胖委实松了口气。
      “那还为什么?”方休羽道,“我晚些时候要到妙合园买纸墨,你有什么事,就边走边说。”
      “害,事情是这样的——”小胖舔了舔嘴,“我呢,买了个堂口旧铺。”
      “你要做什么买卖?”
      “你难道不好奇,我买的铺子原先是哪家堂口的?”小胖挤眉弄眼。
      方休羽勉强好奇道:“哪个堂口?”
      “得、趣、堂。”
      方休羽脸一凛,这下子真好奇了。灵泷出走之后,得趣堂所有房地铺面逐一荒废,有的铺面改了名,几经转手,生意惨淡,渐渐无人问津,小胖是哪根筋搭错了,买她家的铺子?
      方休羽疑窦丛生:“……你图这铺子价钱压得够低?”
      “不然呢?”小胖没觉得不妥,“地是宝地,风水甚好。我请了昀集寺的僧侣打法会,把该超度的都超度了,再请你和南照入个伙,你二人的阳气绝对镇得住我这间小铺,有的赚,咱们三三四分成。”
      方休羽抬举道:“可以啊你!南照应了没?”
      小胖立刻接话:“应了。”南照只考虑了一晚便应了下来,小胖本以为对这两人,要说破他里外嘴皮。
      方休羽抛甩手中的烤羊腿,没想太久:“既然他都应了,我也没什么不同意的。有人带着赚钱,谁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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