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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再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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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妖风吹过,坐了一夜石凳的方休羽打了个喷嚏,手中的梅鹿腰牌没拿稳,只听扑通一声,腰牌掉进溪流之中。
“啧。”方休羽面对湍急的溪流,抿嘴默叹。
“叫你别在溪岸边傻站着。”
耘鹿溪书院昏门的守卫放下半青的石榴,提起一串葡萄,皮也不吐地埋汰他。
“你可是有看到的,别不放我进门。”方休羽说道,“回头,我让南照帮着把腰牌捞出来,就是了。”
“那可不行。白万长老有令,无腰牌者,一律不得入内。”方脸的守卫笑笑,“我可以等,要么你下去把腰牌捞来,要么,你等别的书院学子回来,叫他们帮你。”
“腰牌也不是我想它掉下去的,”方休羽摊手道,“我以为咱俩已经混得很熟了。”
“熟归熟,”方脸守卫抛着一颗颗葡萄,拿嘴去接,“我是领钱办事,你要是给的比白万长老给的多,我可以考虑为你通融一次。”
正说着,方休羽和他一同瞧见小胖走山路而至,手盘金刚菩提,满面红光,后头跟着四个家仆。
方休羽问小胖:“你没回钰州?”
小胖回他道:“钰州离这儿远呐,三天哪够赶回去再赶回来。”
“说的也是。”方休羽点点头,待那四个家仆离开,拉过小胖道:“打哪儿回来的?”
小胖喜不可收,比了个手势。
方休羽再问:“赢了多少?”
小胖瞥守卫一眼,转过方休羽的面,遮遮掩掩地又比手势:“这个数。”
方休羽那个羡慕嫉妒。他挠了挠养好的头皮,恨恨开口道:“借我一半,明日便还。”
竖着耳朵的守卫将嘴里的葡萄连籽咽下,说道:“他的钱,我看不上。”
“谁说我要这钱是为了给你。”方休羽怪声怪气地甩他一句,而后拉走小胖,对小胖讲道:“走,下山,吃早茶去。”
“我这刚上来……”小胖一张圆脸挤出包子皮似的褶,“这钱你要了干甚?草茶钱是你出还是我出?”
“我出。”方休羽抬头看了看灰白的天,沿着小胖来时的山路下行,“一时换不到钱来。我这不得防着,万一最近手头紧?吃完早茶,我去南鉴王府找南照,捞了腰牌,回斋舍取几样物件当掉,再还你钱。”
“何必如此费事,”小胖摸了摸怀中的银票,“你早说,我让家仆给你捞呀。”
”害。”方休羽用指节轻敲脑门,“我给气忘了。”
小胖眼珠左转右转,然后朝昏门一指,对方休羽道:“你问问他,肯不肯替你下水捞腰牌。”
方休羽头也不回地道:“他?肯才怪。”
“我指的不是守卫。”小胖踮起脚,举高的手指往昏门守卫的身后点点,说道:“是夏鸣秋。”
方休羽闻言扭头望去,只见夏鸣秋背着一柳黄缎子包袱,自昏门而出,朝他们走来。
“起这么早,”方休羽憋住一个哈欠,问夏鸣秋道,“你这一身打扮,是要——”
夏鸣秋在他二人跟前止步,略一作揖,回方休羽道:“我上犀旻寺去。”
方休羽一抬眉,将了然的目光从夏鸣秋的包袱上移开,转了转缺觉的脑子:“坐马车去?”
夏鸣秋答:“骑马去,马在山下。”
“到那儿差不多要一炷香的时间,”方休羽又咽下一个哈欠,“昀集寺离这儿更近。”
夏鸣秋笑而不答,他转而问方休羽道:“我方才看你们,似是有事要与我说。”
“哦,对。”方休羽告诉他自己的腰牌不慎掉入溪流,“我不善水性,正愁着呢。”
“这不是什么难事,”夏鸣秋说道,“你稍等片刻,我去为你取来。”
方休羽收住今晨的最后一个哈欠,眼神瞬间清明,热切地望住夏鸣秋:“切谢切谢!”
“不必客气。”
夏鸣秋走到溪岸边,方休羽和小胖见他捏诀指溪,一挥一提,腰牌就如上钩的鱼儿,破出水面,稳落于手。
小胖咕哝一声:“五百年修为真没白得。”
方休羽接过腰牌,再三道谢后,对夏鸣秋道:“你还有事,我不便留你,等你回来,我再好好道谢。”
“言重了。”
夏鸣秋与他二人相伴而行,一路至山下,各自骑上马,分头而别。
小胖握着缰绳,悠悠地骑着马,一摸再抚厚实的胸怀,望着茶馆外聚集的人群,对方休羽说道:“昨晚我在凤双街有看到邢岚。”
“他从迈恺陵回来了?”方休羽拉住缰绳,考虑了一下,没有立刻拨转马头。他感到胃里凉意甚重,还是先填暖肚子再说。
他与小胖在茶馆旁停下,拴好马,进茶馆,挑了临河道的窗边雅座坐下。小胖叫了壶绮春,给他倒了一杯。方休羽不等茶温适口,大喝一口,热茶灌下,凉意稍减。他手附胸前,拇指与食指伸进衣中,捏了捏仅剩不多的碎银,一叹气,点了一屉五丁包,一屉蟹黄汤包,一屉翡翠烧卖,一屉千层油糕,一碟烫干丝,外加一大碗莼菜牛肉羹。蒸笼一一摞上桌,方休羽把劲都用在填暖肚皮上,整顿早茶吃得迅速又安静。
当茶馆里坐的人越来越多时,方休羽放下喝空的碗,叫来小二,再点几只包子,结了帐,摸干净嘴,提上包子起身。
小胖拿帕子仔细地擦了嘴和手,将用过的帕子往桌上一丢,随方休羽一道,离开茶馆。
“腰牌既已失而复得,你这钱……还要借不?”小胖牵着马问道。
“不用了。”
“我认识一两家不错的当铺——”
“正好,省得我再去费工夫找。”方休羽将路边买来的糖画喂了马,接着道,“你这两日若是得空,就跟我去一趟你说的当铺吧。”
“行。”小胖双手背在身后,挺着吃饱的肚子径直往前走,见方休羽在岔路口拐了弯,扭头问道:“不是要去南鉴王府。”
方休羽紧了紧马鞍肚带,说道:“我也没别的事找南照。你还要逛的话,就再逛逛。”
“碧城城内我都逛腻了,”小胖打了个饱嗝,“咱们还是先回去,取你那些个物件吧。”
二人上马,骑行了一小段路。小胖吃撑了肚子,在马上颠得难受,又再下来,牵着马慢慢散步回去。方休羽先行一步,赶回耘鹿溪,从斋舍里挑好一些个金器玉件出来,另一边,小胖还没走到山下,心不急腿不快,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一路看一路。
方休羽一手托包子,一手提装着金器玉件的包裹,出书院之前绕去邢岚的斋舍。他从半开的窗牖外头向内探看一眼,将装包子的油纸包搁在靠窗的翘头案几上,对正在更换剑鞘结绳的邢岚说道:“吃过了没?”
“嗯。”邢岚拆下剑鞘上的旧结绳,没抬头。
“……包子我放这儿了。”方休羽道,“周嘉儿也回来了?”
“还留在迈恺陵。”邢岚给剑鞘换上新的绳结。
“我还有事,忙完回来找你。”
“你忙你的。”
方休羽歪了歪头走远。邢岚回是回来了,不过,方休羽再迟钝,也能察觉到邢岚对自己的态度有明显的改变。他本打算晚些时候问一问邢岚在迈恺陵的遭遇,然而,等他跟小胖去当铺换了银票返回书院,却找不到邢岚他人。迈恺陵境内梦年幻境暗袭百姓这么严重的情况,方休羽还是从爱往白万长老书房跑的小胖和揪着小胖胳膊前来的苏雅那儿得知的。
“何川先生带着邢岚找淙州知府去了。”苏雅跨过小胖屋外头那盆因缺水而炸开的金钱草,对方休羽说道:“被白万长老紧急召回的不止我,还有其余去月归山的人。”
“为何我没有收到召令?”方休羽扭头看向揉着膀子的小胖,“你呢?”
“我不去。”小胖捧起那盆金钱草,进屋浇水,“依我看,南照也不一定去。”
“为何?”方休羽不解。
“迈恺陵乃怀王封地,位处我朝边境,南鉴王府是要避嫌的。”小胖打着嗝解释。
方休羽当前并不想关心王族是非,他叫小胖拿着他的包裹布,说道:“我要去找白万长老。”
“你不用去问。”苏雅说道,“我来,就是将白万长老的话带到。”
”此话怎讲?”方休羽问。
苏雅问他:“你可曾听你师门的人提到过不悬山在六十年前协助钦差破除迈恺陵宗庙邪祟之事?”
“也就是你四师姐干的好事。”小胖从旁插嘴道。
“就你会多嘴。”苏雅不悦道。
”宁湄师姐——”方休羽想一想便蹙了眉,“迈恺陵的神牛……”他若没有记错,四师姐曾在迈恺陵“误杀”过一头神牛。
“你四师姐杀的那头神牛,是迈恺陵百姓供奉了四百九十年的神物。”苏雅说道,“当年邪祟被驱除出宗庙后,上了神牛的身,最后的结果——你看来是知道的。虽然过去了六十年,迈恺陵的老一辈以及信奉神牛的信众对不悬山的观感很是恶劣。
“迈恺陵那些受到梦年幻境蛊惑的人,有六成情绪极其不稳定。你作为不悬山弟子,身份敏感,踏梦族又非常善于蛊惑人心,你若是去了,容易招致反效。”
方休羽不信邪,还是去找了白万长老。苏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不丁地吓了身边的小胖一下。
“哎呦妈呀!”小胖倚靠着门,一手捂住心口,“我的姑奶奶,做啥子嘛?”
“还打嗝吗?”
“……不打了。”
当那些接到召令为去迈恺陵做准备的人到齐,方休羽还是未能争得白万长老的许可。他在白万长老的书房门口坐了三天,就像苏雅说不动生病的兰裕莉不要去迈恺陵涉险一样,他也说不动白万长老。
在何川先生带一拨人出发的前几天,邢岚故意躲着方休羽。他不止躲他一人,对小胖、南照和夏鸣秋也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除开周嘉儿,邢岚在他人处吃不得半点亏,硬吃下的亏,他会记上很久。他不满方休羽与小胖走近,却也不会去和方休羽说自己曾经被钰州通判的宝贝儿子以下作手段讹诈的经历。他嫉妒南照和夏鸣秋在月归山泽金川上所得,若没有这该死的梦年,他和周嘉儿,本应在泽金川的盛会上……
动身前往迈恺陵的当天,邢岚面对追出城外的方休羽,就是再没什么想说的,也还是放下成见,以昔日友朋之义劝了方休羽几句。要不是他已择附本原印,很难受到梦年幻境的影响,邢岚几乎要心安理得地将自身的阴暗推脱给令人憎恶的梦年。
方休羽追上他们,是为了当面拜托邢岚帮他多留心陆栖原的动向,邢岚点了几下头,算是答应。
临别前,方休羽对他说道:“梦年幻境变幻莫测、光怪陆离,最应警惕那不知不觉间的迷失。”
“迈恺陵那些身受梦年蛊惑的人中,有一半的人无法面对醒觉后的空虚与苦痛。他们明知梦年与踏梦族制造的幻境是假的,却宁愿深信那一切的虚无缥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邢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握紧剑鞘上的结绳,对方休羽道,“他们说,真实令他们恐慌。”
“……人活在世,总要有清醒地面对痛苦的那个时候。”方休羽最后看了看他的剑,“你的器印,想好了吗?”
“还没有,你先帮我想着吧,别整得花里胡哨的。”邢岚扬了扬手中的剑转身,“画好了就放我屋里的案几上,我等回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