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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莲道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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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钟磬声震灭了东门下街摇曳的鱼灯。自地而起的浓烈烟涛不断游蹿,东奔西突,被接连射出的竹明箭一路紧逼,窘然困于铜门前,硬生改道,直冲云霄。
河道对岸,有刚赏完上元节灯会的两三个白面书生,叫这番动静给败了诗兴。兴致虽减,猎奇之心倒是油然勾起。几个人在岸边的林荫小径上停下回程的匆匆步履,壮着胆子观火,或抱石雕栏杆,或依靠他人,不遑瞬眼。
大街上,拖家带口的听见那响声,早早作鸟兽散去。沿街收摊的小贩有的不急不忙,有的手脚麻利,更有甚者抓上一把瓜子果仁,和邻近的同行边嗑,边就这震耳巨响聊了开来。
附近酒楼的小二撂下满室狼藉的杯盘,匆忙吞咽那偷塞嘴里的几片牛肉,忙里偷闲,打开格窗,趴在窗沿眺望那片垂直旋升的金红云雾暴。
股股热浪裹挟着寒流肆意乱窜,吹得在云壁里跋涉的二人长发如风中芦苇般狂乱。
“确定鬼烛的灯芯灭了?”无尽云阶上,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问向另一名身材矮小的闯入者。
陆菲澈伸直手,给问话的那人看她掌心之上的孔雀草引许愿烛的碎片。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用力揉碎掌中残余的鬼烛,语气不善道:“搜了一整条河道的花灯才找着,灭了灯芯——屁用没有。”
为此,她的鞋袜早已湿透,正冰冷地贴着脚心脚背和腿肚,泡得她脚趾头又凉又痒。陆菲澈盘腿坐于虎背,为了解气,又将鬼烛碎片一块块捏扁。通体雪白的巨虎低翔于层峦叠嶂的云烟,驼着一身武装的小姑娘。
“你呀,不如下来走走,这烟雾越发烫脚了。”方休羽推开横亘的云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爬,“你再说一遍,这劳什子扩散到哪儿了?”
“东至东门下,西至凤双街,南到芙蓉坞,北及妙合园。”淙州碧城巡夜官陆菲澈答。她拨开糊在脸上的发丝,背着一人多高的弓箭,尽力将烟涛雾浪往无人的空中引。
蒸腾的赤色烟雾时而飘渺时而厚重,上一刻驯顺温吞无有其害,轻易便为闯入者让开道路,指点走向,下一刻便以一种原始的野蛮习性奔涌向前,压迫性地席卷周遭,震响东门处的警戒。
方休羽和陆菲澈,一个是不悬山众生皆知的厚颜半吊子,暴殄天赋;一个是碧城出名的入了仙籍的新晋娃娃官,单修弓兵。皆不善近战,也不长于外功。两个人既没有通灵眼,也无天罗网,对恶鬼烛火的围追堵截已有三盏茶的工夫,拿团灵核不知所终的剧变烟雾无甚有效办法。
“丫头,我这趟下山主要为了膳曰食塘的红烧麻鸭,背匣里其它什么也没装。”方休羽叉腰而立,架起右胳膊压着陆菲澈的肩膀,好言道,“你该叫别的人来。”
不得不老生常谈,碧城太小,随便哪个往街上走两步,店铺里转一圈,没准儿一抬眼,就见着相熟的人。方休羽是玩也没怎么尽兴,吃也没咋吃好,在膳曰门口跟当值巡夜的陆菲澈打了个照面,还没聊两句逸闻趣事,就被小丫头下了套,拉来这儿当壮丁。
“除了你这个送上门的,我现在上哪儿逮人来?”陆菲澈想到什么,侧身接着问他,“话说——你下山跟我哥通报了没?”
“没。”
明摆着不能和陆栖原说啊。
“那我只能等这云烟升得够高,我哥——你师兄他不用站在山顶练剑也能够瞧见。兴许他掐指一算,知道咱俩在这里头瞎转悠。”陆菲澈老神在在道。
“你这巡夜当了没几个月,新鲜劲过去,怎么比我平日里作风还要懈怠?啧,够在碧城野史上留一笔了。”方休羽说着,大步避开脚下流动的烟霞。
“不敢比。你嘴皮子倒是一如既往。”陆菲澈从坐骑上跳下,摆摆手,挥散扑面而来的烟雾。手背碰上赭色流烟,不一会儿泛起红痒。她瞅了瞅,挠了挠,倒是不怎么在意,附在巨虎耳边吩咐了两句。
神虎转了方向,隐入云壁,片刻后复返,给里头的二人带回外部的最新状况。
“南鉴军派了人来,东南面的诡雾已逐渐收退。我先前锚定边缘的箭还能再撑上一阵。”陆菲澈嫌仰头跟方休羽说话脖子酸,复又踩着鼙鼓,翻上坐骑。
“外头情况倒是还好。”方休羽颙望云雾蒸腾的辽远上空,仔细视察一番。
鬼烛的本体确实被陆菲澈所打散,灵核却尚未找到。云壁里闪现的似有若无的气息细究起来,是方休羽不曾留有印象的。
感觉这鬼烛像是——与别的什么六界之物结合共生,进而迸发了异象。
气息,气息。方休羽深深吸气,跨步拉开与陆菲澈及其坐骑之间的距离,伫立静默。他翻翻衣袖,从里面翻出一张誊写的《七十二真言》小抄,撕成鸟状,注入灵力做了个小巧的金色标记。他探明风向,在捕捉到那丝异样气息的瞬间,松开手指,放出纸片。
简陋的纸鸢歪歪扭扭,在眼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几秒后,突然伴着哗哗声飞远。
纸鸢经过的地方留下长长一条细若蚕丝的淡金痕迹,连绵不断。少年瞧着它穿云凿雾,一冲再冲,飞得好生快活。
陆菲澈见方休羽背对她专注着手中的事,也不告诉她到底在整些什么,叫了几声没应答,知道方休羽一旦全神投入起来,哪怕不悬山全门派的弟子在他的耳边念咒,他都能听不见。于是她索性趴在庭虎身上,和老虎尾巴玩了起来。
半晌,方休羽扭过头,对陆菲澈慎重说到:“……真正要灭掉的灯芯,大概是——那个。”
他往上一指。
陆菲澈眯起眼睛,顺着方休羽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若不细细辨认计较,她怕是会把那玩意儿与悬挂夜幕的星子相混淆。
十里之上,缛彩团簇,层层叠叠,似菊非菊,似莲非莲。滚滚云烟自下而上,于其周围袅袅环绕。橘金色的火光映染四周,悄然静谧地盛放。它看上去还没有一枚铜板大。
“请,”方休羽客气地对陆菲澈说,“巡夜大人,该您上了。”
话说完,方休羽搁下背匣,从里头捧出一碗热乎的红烧麻鸭。他挑了片冷热适中的烟云,铺席而坐。陆菲澈的坐骑走过来,喷了他一鼻子气,方休羽倒也不恼,随手递去一对鸭翅给那神兽。
小姑娘叹出深沉绵长的一口气,嘴噘得老高,顶到鼻子。下一秒,一支长箭破空,刺向那点火光。另一支长箭则同时扎透方休羽碗中烧鸭的肫肝。
可惜的是,那点火光好似流动的胶脂,陆菲澈的竹明箭没入过半,便凝滞其中,无事发生。
她射出第二支箭。
团火依旧明彻透亮,在空旷的云壁间不知疲倦地燃烧。
陆菲澈不信邪,再放第三箭。
少顷,她和方休羽的头顶上方,那团火花宛如一顶倒插三柱香的琉璃香炉。
此刻,二人一虎沉默相视,三双眼睛瞪来对去。
“还是让我来吧……”
“还是叫我哥吧!”
方休羽和陆菲澈同一时间开口道。
方休羽收好碗中剩下的肉,直起身,舒展筋骨,改了先前的口风,同陆菲澈缓言道:“说吧,你地窖里还藏了别的我没尝过的好酒没有?”
“嗯……除了那坛春闻,其它的随意取。”陆菲澈见好就收,乖巧抱好方休羽的背匣,青金石般的眸子灼灼地盯着他。
她的目光热烈且无辜,方休羽眉头微蹙,认定这小丫头片子别有用心,不是一早图谋好要拉他趟浑水,就是装傻充愣瞧他笑话。
“那,载我一程?”方休羽跃上虎背,稳当做好。
”可得坐稳,“陆菲澈顽劣一笑,扬声道,“庭虎,走咯。”
雪白巨虎后退几步,以雷霆之姿纵身一跃,咆哮着扑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方休羽差点儿被甩下去。他在半空眼疾手快地扯住巨虎尾巴,一个空翻,挤到陆菲澈前头。小丫头来不及窃笑,被方休羽突如其来的举动挤得下巴狠狠磕到了结实的背匣,差点咬着舌头。
很快,庭虎载着一大一小,四平八稳地停留于火芯的上方。
陆菲澈夸张地活动着下巴,握紧拳头,大力捶打方休羽的背匣,一字一顿地高声喊道:“方休羽!”
方休羽无视之。他单手扳过陆菲澈的小脑袋瓜,在她眼前比划两下,平静地说:“叫你的坐骑尽可能围着这团灯芯,多绕上几圈。我要看清灯芯的全貌,方能完成封印。”
庭虎接到指令,开始围绕芯火上下、前后、左右缓慢绕行。
方休羽仔细注视芯火,银灰的双眼中映照着熠熠火光。那双眼眸色如弦月,较不悬山的剑影浮光暗淡,却不如尤利天的霜海那般幽凉。
末了,他施展轻功,贴近芯火,凌空驱动意念结成金色符文,以符文为纸,在其中烙下莲状火芯的外观。
深看一眼炫目璀璨的壮丽焰火,方休羽一息轻笑几不可闻。他默念道——
“吾身为印,
心本无火,
鬼亦有道,
云自来去。”
符咒生发的念力固若金汤,围剿拉扯住鬼魅的火舌。
须臾,庞然炽焰轰然坍塌。
陆菲澈指挥着庭虎,小心躲开喷发乱溅的火星,渐渐靠近处于动荡中心的方休羽。她在方休羽的点头示意下,叫庭虎叼住少年的衣领,拽了就跑。
风卷残云,烟雾消逝,天寥月明,万里无星。地面闹哄哄的,如蚁人群多半是碧城的衙役。南鉴军的小队骑兵状似鸦羽,迅速地来,干脆地走。
几名皂隶一头一脚地抬走林荫道上昏倒的书生,其中一位年长些的皂隶远远儿地朝陆菲澈欠了欠身,恭敬地行礼。
”看来又得写文书,唉……“陆菲澈有气无力地嘀咕,“明日再说吧。”
“小小年纪,叹的气倒比老头子还多。”方休羽吊在虎口,于空中晃晃荡荡。
“你要是在我这个年纪活上百年,也会情不自禁做同样的事。”陆菲澈打开方休羽的背匣,偷了只鸭腿边啃边叹,“颜未变,心已老。”
“可惜了,没这福气。”轻言悄语随风飘散。方休羽疲惫地笑笑,闭目养起神。他忍耐着封印过后啮噬周身的针扎火燎似的疼痛,夜风阵阵中,他一想到两日后的破阵年试,颇伤脑筋。
“酒管够?”方休羽放弃思考。
“你说呢?”
“……那碗红烧鸭肉归你了。”
“好说,”陆菲澈擦擦嘴,起劲咀嚼,含糊不清道,“反正我也快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