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树》陈暮沉

4、大儒巷北（1）

　　齐门步行街向南，路过梧桐街，从泮桥上跨过醴河，再走一个路口，就是莲花街。
　　莲花街深处有一方漂亮的莲花塘，因此得名。正街牌坊下的主街是一串陈年的檀木珠串，错乱的电线将沿街老旧的面包房、服装店、理发店、五金店、按摩店……穿成了环。

　　循着导航走，在莲花街第二个路口左拐，就是青石板铺就的大儒巷，巷子瘦窄的勉强够一辆车缓慢通过，巷道左侧竖着一排排“新家庭计划”的通告牌，让整条巷看上去更拥堵。

　　行李箱在青石板上颠簸着，连串的磕碰声听上去像快散了架。
　　鹅黄色的小裙摆随着暖风打巷里拂过，后面带着米色渔夫帽的少年单膝蹲在地上，轻唤了声，“小桃花。”
　　少女回眸盈盈浅笑，之后又换了好些拍照姿势，少年才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来，重新拉起身后两只叫苦连天的大行李箱。

　　这条巷子悠长但不寂寥。

　　李言蹊帮他拎过一只，“你怎么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洛翊把自己的渔夫帽扣在李言蹊头上，“是啊，专程被宁哥发配来陪你的，好不好。” 他指着一旁正在翻垃圾桶的流浪狗，“现在落的比他还惨点。”
　　这只毛色黄黑交杂的中华田园犬看见人也不躲，湿漉漉的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们，一脸讨食的可怜模样。
　　洛翊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包肉干，撕开包装，蹲下丢垃圾桶边喂它，“兄弟，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来。”

　　相处十几年，李言蹊可太了解自己的竹马了，那可是玩剧本杀的一把好手，嘴里十句话有九句不能信，还有一句都可能半真半假，是个说谎不眨眼的狼人，他说的话八成都得反着听。更何洛少公子那么矜贵，怎么可能真的委屈自己。
　　她调整了帽檐的方向，嘴上调侃道，“真是让洛少公子娇气的鼻子和鞋子们受委屈了。”
　　洛翊顺着杆往上爬，“可不是，你可得对洛少公子好一些，没事多陪陪这位孤寡小人。”
　　李言蹊耳濡目染，也练就了一身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今天能抽出时间陪你搬家已经是对你的垂怜了。”

　　洛翊笑了笑，没再呛声回来。
　　这才让李言蹊侧目观察，娃娃脸上还是挂着讨人厌的招牌微笑，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这一片六层高的楼与楼之间挨得极近，恨不能抱在一起。洛翊站在破旧的老楼面前，对照着门牌号码确定再三，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漆都快掉干净的防盗门里，内心有些复杂，不知道到底是希望它能转开，还是不能转开——哪种结果都不会让金贵的洛少公子开心满意。

　　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门应声被转开了。

　　环视完整个楼梯间根本用不到一秒，就这样洛翊还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李言蹊没忍住，笑出了声，“洛少公子，别看了，看上一天也变不出电梯来的。”
　　洛翊终于接受了没有电梯的事实，认命叹气，“李言蹊，你阴阳怪气的功夫渐长啊。”

　　李言蹊非常礼貌地将行李箱双手推还给洛翊，看着眼前的楼梯显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瞎说，这哪里是阴阳怪气，这是高情商说话艺术，主要还是师父教得好。”
　　洛翊看她雀跃的步伐和语气，忽然觉得就算每天都要爬楼梯也没那么惨了，他狠掐了把李言蹊的脸，“我谢谢您啊，小祖宗。”
　　李言蹊：“别谢我，谢宁哥。”
　　洛翊再次没接话，而是回望高高的楼，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响了五六次才被接通，电话那头的男生困得不行，打着连绵的哈欠，说话也哼唧唧的，“喂，哪位。”
　　“大儒巷北32号，我搬过来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分贝忽然提高到突破百，“这么快？我靠，等我五分钟！” 隐隐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马上过来！”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工字背心、踩着人字拖的黑皮少年，在暑气氤氲的夏日里刮起一阵闷热的风。远远就能听到他热情的呼唤，“翊哥！这里！”

　　洛翊右手笔直地将他拦在半米之外，指着地上的行李箱，“行了，天热，有话上去聊，先帮我搬一只上5楼。”
　　“得嘞！” 何远麻溜地拎起箱子，一步三台阶的往上迈。洛翊看他像拎空气一样地蹿，竟怀疑起箱子的重量了，他再一次尝试拎起来，结果可怜兮兮地看向旁边娇俏的少女。
　　李言蹊避开他的目光，看天看地看墙壁，“宁哥说了，我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画画的。”
　　“是宁哥疼你多还是我疼你多些？这么无情。”
　　“你都叫来何远了，刚刚就该再不要脸些，直接让他帮你把两只都搬上去。”
　　洛翊摸摸鼻子，是有点后悔了。

　　两人推脱间的功夫，何远已经回到一楼楼梯口，他轻快地在台阶上跳跃，“小蹊，翊哥难得要次脸，你也给他些面儿。”
　　洛翊这会也不在乎脸不脸面的事了，捂着手腕，演技浮夸，“哎呦，我的手！小黑！快来帮我，我手断了！”
　　何远一层层跃至楼梯口，“哎呦呦，我看看，咱翊哥的手可是带我开黑上分的神手，不能这么轻易就断了。” 然后把箱子拎起来，“行了，快跟上来吧。”
　　李言蹊贴心地扶着洛翊的“断手”，陪他上楼，“洛少公子，您且慢走。”

　　楼梯间很昏暗，明明大夏天的还是有阴凉潮湿感，墙壁上涂满了装修、开锁、装电器……的电话号码，角落里垂着残破的蜘蛛网。
　　何远也觉得旧楼里环境是差了些，讪笑道，“这里是你提供的预算范围内我能帮你问到的最好的房间了。”

　　洛翊有些气喘地爬到五楼，“就没二楼或者三楼的吗？”
　　何远：“相信我，现在这个天三楼以下会被蚊虫咬死，你看我的腿。”

　　502门口站着两只大行李箱，与其他褪了色的铁门比，崭新的白色木门靠着“同行”衬托，质感瞬间拉满。
　　李言蹊试了下密码：051130。
　　果然开了。

　　何远介绍道，“这家房东就住在你楼下，是我妈朋友，很好说话的。我说是朋友来住，她特地换了新家具，一室一厅，60平不到点，但五脏俱全。1500一个月的性价比真的很高了，快进来看看。”

　　李言蹊环视了一圈，与走廊里的昏暗脏乱相比，屋里确实已经算干净了，但仍然有独属于老屋子的陈旧腐朽的气息，哪怕家具都换了新，也挥散不去。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洛翊真的发生了什么。

　　李言蹊站在空旷的阳台向外眺望，大抵是车开不进来的原因，这里的蝉鸣鸟叫格外明朗，高高的树帽将白色小楼吃了大半，树帽下的世界只能靠耳朵探寻。
　　小孩子结伴邀约无需靠任何通讯工具，纯靠清脆响亮的嗓子一声吼。自行车叮铃声划过，欢腾的犬吠、小孩的笑闹、回收二手家电的苍老叫卖声，在盛夏织就无序的乐章。

　　何远趿拉着过来，手上拿着一瓶不知从哪冒来的冰可乐，“看见没，我家就在那里，贼近。” 他也听见了小孩子笑闹到破音的尖叫声，“这几个兔崽子声儿这么大，这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噪音，我一会儿下去教育一下，忒扰民了。”

　　李言蹊到不讨厌，她双手托腮撑在阳台栏杆上，空调外机的热风与她的发丝在盛夏里交织缱绻，“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又不是晚上。”
　　洛翊也从厨房回到阳台，摸出一罐可乐，“喜欢就常来住啊，你睡卧室，我睡地铺。”
　　李言蹊笑了笑：“那可太委屈洛少了呢，我睡沙发就行。”
　　洛翊：“你说的啊。”
　　李言蹊说，“要我去卧室帮你收拾下东西吗？”
　　洛翊笑笑，“哟，钢琴画画的手终于舍得沾尘了，求之不得。何远，这么大个屋子，你看着办呗。”
　　何远也不含糊：“晚上带我上分就行。”

　　拖着行李箱进卧室，李言蹊蹲下陪他一起收拾起衣物，才随意问起，“又和宁哥吵架了？”
　　洛翊懒懒的，“没有。”
　　李言蹊偷瞄观察着洛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宁哥真要发配你也会给个好牢房，还会找个牢头看着你。”
　　洛翊挑眉，无奈笑了：“你这种时候也能替他说好话啊。”
　　她立马否认，“没有，” 她顿了顿，环顾了眼除了床和衣柜外很难在塞下其他东西的小房间，“要不，我跟李政清说一声，你住我隔壁房间吧。”
　　洛翊将衣服一件件挂起来，“不用，这里挺好的，你听，多热闹，这才是人间烟火气。”
　　李言蹊也不勉强，“你喜欢就好，我没事就过来陪你。”
　　洛翊伸出小拇指：“拉钩。”
　　李言蹊也不嫌幼稚，伸出小拇指，最后还伸出大拇指，“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