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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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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知道这里有没有姓马的人家?”
那人摆摆手:“这里姓马的可多了,你问哪家?”
“就是有个女儿嫁到邯郸的那家。”
对方摇摇头走了。
我在这座城里走着,始终找不到任何有关亲戚的迹象,越发苦恼起来。
我找到的只有挤满了老叫花子和小叫花子的烂瓦房,他们给我腾出一小块地方,让我可以坐着睡觉,还给我被火烤的硬邦邦的馒头。馒头原本是发臭的,但由于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是臭的,所以也没有人在意了。我们叫花子在的地方很破旧,周围也都是穷苦人家,每每要去很远的官街上乞讨,那条路上的人户肥的流油,但凶恶的人也很多。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我渐渐适应了这种小要饭的生活,虽然经常被打,但能活下去也总归是好的。现在仔细想来,当年将我从凄苦的日子里拉出来的,也正是他。
那是在我十岁那年的隆冬,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从天空而洒,夹杂着似雪非雪的冰滴,洼地的积水吹着气泡,呼啸的北风夹带着雨水,痛击着路旁泛黄的小草和我枯瘦的指尖。
冬天下雨总是特别的冷,寒意顺着雨滴侵入骨髓。我身上的单衣被浸得半湿,冻疮开始又痒又痛,肚子饿得不行。我甚至觉得我差不多就该死了,但迟迟又没到那个差不多的时候。
雨点变得急促,行人越来越少,个个紧缩着脖子,行色匆匆。我试图死抱住路人的脚,当他们被缠得不难烦的时候,兴许会扔下一个铜板,但我几次都因为饿得手脚发软而被人一脚踹开。
我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黑,歪倒在路上,想缓一缓身上的多处伤痛。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雨滴愈下愈大,一颗颗打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溅开一朵朵快要结冰的花。
雨声噼噼啪啪地在耳边响起,行人纷纷奔跑起来。在灰暝暝的天色与大地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步伐。
我被雨水打得低着头眯缝着双眼,看见一双乌青色的靴子步伐缓慢,鞋头上沾有几滴泥水。他悠悠地走着,好像是为这场雨而来。我想他大约不会像那些急着躲雨的人一样把我一脚踢开,便又奋不顾身地冲了出去,死死抱住他的右脚。
他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得有些错愕,我感到他的身体被我撞得晃了晃后骤然停止了脚步。
我紧闭着双眼,任自己身上的雨水和泥泞打湿他的衣袍,雨滴打在他的伞上叮咚作响。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很好闻的味道,到底和我身上的酸臭不同。他迟迟没有挪步,却也没有扔下钱的意思。冬雨飞扬,冷风漫舞,可想那满城风雨之中,十岁的我紧紧抱住他,好像抱住了人间最后一点让我活下去的希望。
雨声仍然在耳边作响,我听见了此生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冷吗?”
一字一字,温和而文雅。
我缩紧了自己的双手,感觉他不多的体温在向我传来。我终于抬头望他,一袭荼白色长衫被我沾湿,手中撑了一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伞面点了几朵金色腊梅。这几年时兴这样的油纸伞,伞面越是均匀透光而不漏水就越是昂贵。暗淡的天光透过纸伞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庞有些发灰,嘴唇略微发紫。他低头看我,清俊的五官就晦暗下来,在这阴影下,我突然觉得他就像我进入金陵那一天的城墙,在历经多年不变的山川阴晦中凝视我。
“你可以先把手松开。”
“松开,你会走的。”
“我不走”
“求求你,我好饿”
他没有回答我,我仍把他死死抱住。两旁的楼阁都掩在淙淙冬雨之后,四面清寒。他将手中的伞扔至一旁,蓦地弯下腰来松开我的手,我以为我会就这样被扔出去,但他竟然将我从腰间抱起,那时,我感到他的双手竟比我还凉。
他仍然是缓步走到街旁,把我从容放下,自己也转身背靠街墙坐在了地上。他闭上双眼,我看见冰凉的雨滴肆意拍打着他的发髻,迷蒙的水珠在他睫间轻抚,荼白色的外袍被打湿后透出了淡淡的墨灰色,像一幅被打乱的山水墨画。我不敢做声,目光所及之处,是他扔下的那把腊梅纸伞笼在了雨幕之下。
良久,我听见他说:“今日,我陪你淋雨。”
我深感无助,因为此时饥寒交迫的我并不需要谁陪我淋雨,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馊了的热馒头。
他就这样陪我坐在大街上,我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准备起身回烂瓦房,谁知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腕,苦笑了笑,说到:“也罢,想来你并不需要人陪,那换你陪我淋雨,好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冷冽眉目间透出的尽是苦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真转身和他一起坐在街上。后来,他走时,从湿透的衣襟中摸出了一枚铜钱,扔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到我的面前。我捡起了铜钱,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绵长的阴雨中,身旁是他留下的那把油纸伞。
后来,他每日都来这个地方给我送钱,我也每日都在这里盼望他能走过。那是自双亲离我而去后我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季,世间万物,终于在遇见他之后变得明艳起来。
天暖风和之后,他仍然每日都来,银钱也多少不等。我料想到他家中应该是个大户,穿着打扮都与常人不同,他又日日来送钱,这样执着于施舍的善心人已经不多了,大约是遇上一个少一个。
那天,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元兴街的那一头,脚步轻快,直向我走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蹲下身,递给我一个胀鼓鼓的蓝纹钱袋。
“今天这么多?府上发达了?”
他笑笑:“不多,你以后也收不到了。”
我大惊:“为什么?”
他答:“金陵虽已算个荒都,但也不会总让流民在官街上乞讨,从后日起,官街就要整改了。”
我闻言,接过袋子打开看了眼,又在手里掂掂分量。
他看见我的动作却轻声笑了,道:“总共五百文。”
我左手紧紧握住钱袋,右手连忙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不用你报答。”
“用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道:“也可。”话毕,便起身原路走了。
我回到城郊的破庙,看见大胡子背正靠在柱子上烤饼,面前的火焰被他控制在一个刚刚好的程度,这种刚刚好的程度我也说不上来是如何刚刚好的,但是总之他烤的都是刚刚好的。大胡子是胡人,本来应该留在长安,但不知道为什么跑来了这个废都。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把烤好的饼分我一半,我又再掰了一半还他,他对我咧嘴笑了,胡子上还有上一顿留下的残渣。我一边吃着,一边凑近他身边,对他小声道:
“大胡子,我们来做个生意。”
他听见做生意几个字竟然笑了,笑声很大,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驼背问他:“你笑什么?”
大胡子指着我说:“她说她要跟我做生意。”说完,还摸了摸我的头。
驼背斜斜看了我一眼,也轻轻笑了几声,旋即不在理会。
大胡子的笑声也收住了,继续吃着他的烤饼。
我连忙道:“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你告诉我的上次那家人卖的宅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看了看我:“那家人的宅子卖这个数。”他伸出了五个手指,又说,“我们想都不能想。”
“多少?五千?”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那为什么你说买了这座宅子就很值?”
“值钱的不是宅院。”
“那是什么?”
他侧过头打量我,我见他不愿意轻易讲出来,便和他商量起来:“你藏着也是藏着,不如用这个消息换两百文钱。”
“去哪里换?”
“你先说,说了我保证有钱给你。”
他又笑了几声,好像我在逗他玩似的。
我急道:“你别不信啊,我说的是真的,我找到一个买主。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就能让他出价。”
他想了想,笑着说:“翻倍。”
我咬了咬牙:“可以的。”
他诧异地看着我:“先付一百?”
我又咬咬牙:“那你跟我出来。”
我领着他走到了破庙背后十丈远的荒草里,抓了一把钱给他。
“你那个蓝色的袋子里有多少钱?”
我心想这人贼精,便说道:“给你以后我就没钱了。”
他笑着说:“那行,后面要是还有钱也可以想着我嘛。”
“快说!”
他低下头来,低声道:“那家宅子在秦淮河畔的旧巷里,是个小宅子,卖家姓张,我曾经翻墙进去看过,他家捣药的石杵很大,外面是石头,里面是上等的好玉。买下宅子,就能买下那块玉。”
我听后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
他诚恳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最会看玉。”他摸了摸他的大胡子,继续道,“你把那些玉请上等的工匠打磨出来做成玉器,能挣这个宅子的十倍。人们都爱玉器,无论你是留着还是出售,保证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