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荒》闲言不叙

32、覆雪浓酒

　　过去这四千年来，无论是在别处，还是年年岁岁与朗醉待在月荒，玄煌都不曾觉得孤独，亦未觉那无边的时光有多漫长。

　　如今，却不一样。虽然朗醉看起来只是在昏睡，又知这万年大限他不止经历过一次，但玄煌仍觉害怕。

　　害怕又心疼。

　　时光从未如此细碎磨人。

　　涟倜傥见玄煌整个人憔悴地瘦削了一大圈，心中不忍，道：“小玄子，你亦不必过分担忧。小醉醉他已非第一次重生，定可平安度过，但是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玄煌摇摇头，道：“这次不一样……”

　　涟倜傥：“何意？”

　　玄煌：“这次……师父他少了一魄……”

　　涟倜傥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玄煌：“师父为了我，剖了一魄给绮梦……”

　　涟倜傥心中蓦地升腾起苦涩，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一时间百味陈杂。

　　玄煌：“少君，婉城那边可又有异动？”

　　涟倜傥：“上次听你说过之后，我连夜赶去那里，但已人去帐空。不过可以确定那里的确曾是离垢私养军队之地。”

　　玄煌：“白羽那里可有令印眉目？”

　　涟倜傥摇摇头：“尚无。这场腥风血雨怕是免不了了。醉兄在此时重生也好，月荒机关重重，他在这里，我亦放心。听父君说，醉兄的父兄皆是为十方牺牲，这一次，终于可以不再让兽神族唯一之后再有所闪失了。”

　　玄煌不语。

　　涟倜傥：“还有一桩事。新一届两极大会在即，据说这次离垢手下出现了一名极其厉害的角色。”

　　玄煌：“何人？”

　　涟倜傥：“据说，也带了一张娃娃面具。”

　　玄煌：“莫非与我在婉城见到的，是同一人？”

　　涟倜傥：“两极盛会之时，便可知晓。”

　　两极大会层层角逐后的最终决战当日，云深宫。

　　涟倜傥：“你非要跟我去寒暑之湄做甚？往年也不见你如此感兴趣。”

　　涟凝：“这次不同！往年都是天合胜出，无甚看头，可是今年！据说西方尊主府邸出现了一名厉害的角色，与那天合都不相上下！此届的两极大会，必定十分精彩！”

　　涟倜傥：“连你都知道了？”

　　涟凝：“十方还有谁人不知！小哥哥，你就让我同你一起去吧，我都快闷死了！”

　　涟倜傥无奈：“那，不许给我添乱。”

　　涟凝：“凝儿遵命！”

　　寒暑之湄，依然四季如春，碧海见底。涟氏兄妹二人赶到之时，比赛尚未开始，却已是人山人海，汇聚了十方各路英豪。

　　不多时，人海一阵躁动：“他来了！他来了！”

　　涟倜傥顺着人潮望去，一名身姿挺拔的黑衣人飞身登至半空中的攻擂峰，不过他却带着一副阴森可怖的娃娃脸面具，任谁也难以想象此等面具背后究竟是张怎样的脸。

　　“天合将军来了！天合将军！天合将军！”人海又一阵喧哗。

　　墨绿衣衫的天合轻飘飘落在擂主峰上，面如冠玉，英姿飒爽。

　　“小哥哥，你猜，那黑衣人，会赢得了天合吗？”涟凝侧头问道。

　　涟倜傥不答话，眉头紧锁，仔细关注着那二人。

　　少顷，一道云箭划破云霄，声音清啸，对战开始。

　　初时，二人势均力敌，你来我往之间，天合谨慎应对亦未觉吃力。

　　两百回合之后，天合渐显不支。

　　涟倜傥看在眼里，心中暗惊：刚才那黑衣人分明就是未使出全力，好似在试探与摸索天合的套路。

　　二百回合之后，黑衣人攻势陡然猛烈起来，天合已渐渐显露出吃不消来。

　　涟倜傥：“不好……”

　　涟凝：“怎么了小哥哥？什么不好了？”

　　涟倜傥：“天合怕是要输。”

　　果不其然，又大约一百回合之后，天合被黑衣人一个虚晃，门户大开。

　　黑衣人趁势而向，一剑刺中天合右胸。天合惨叫一声，跌落半空。

　　但天合是何等英雄人物，勉力一撑，平安飞落于平地。向半空一拱手：“天合，甘拜下风！”说完，拂袖而去。

　　人海一阵唏嘘与哗然，炸开了锅。

　　此时有仪官高声宣布：“本届两极大会，胜者：西方尊主离垢门下——黑衣人！”

　　黑衣人胜出后，人海喧哗不已，涟倜傥却紧锁双眉，面容冷峻。

　　涟凝：“小哥哥，你怎么了？”

　　涟倜傥：“没事。先走吧。”涟倜傥未多言，转身与涟凝往外走。

　　涟凝： “小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涟倜傥：“自然是回云深宫。”

　　涟凝：“这么早就回去？可凝儿还想吃寒暑之湄的果子呢！”

　　涟倜傥心头有事，但又想来都来了，也不好扫了这妹妹的兴致，便无奈道：“吃果子也行，但你得答应我，我们快去快回。”

　　“没问题！”涟凝喜笑颜开，拉着涟倜傥就前往寒暑果林。

　　寒暑果林乃寒暑之湄盛产果子的地方，结着十方最鲜美可口的果子，吃了还能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涟倜傥并无心情吃果子，只在旁边等她。

　　忽然涟凝手一指：“小哥哥，你看那可是司火？”

　　涟倜傥看去，正是司火。

　　涟凝一笑：“没想到，他这个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醉心政务的大忙人，今日竟然也会来吃果子。喂！司火！”

　　司火正在那里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摘了果子往里放。听到这边有人叫他，一转头，竟是少姬和少君。他连忙转身紧走过来，将篮子放下，一作揖：“见过少君，少姬。”

　　涟凝：“免礼免礼。司火，你这个大忙人，今日怎么也有心情出来吃果子？”

　　司火一笑：“少姬说笑了。这果子，是为我父君摘的。”

　　涟凝：“原来如此。”

　　涟倜傥：“少姬，少君，我的果子已经摘得差不多了。若无别事的话，司火就先回去了。”

　　少姬点点头：“好。”

　　“等一下。”涟倜傥忽然想起来一事。

　　司火：“少君还有何事？”

　　涟倜傥见涟凝正专心摘果子，便扯了司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未来十方若有动荡，你切记盯好了月荒，替我照顾好醉兄和小玄子。”

　　司火：“你都知道了？说来，他昏迷那日着实凶险。”

　　涟倜傥：“嗯。万年大限乃醉儿命劫，此番又少一魄，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司火：“少君放心，司火自当尽力。”

　　涟凝看似在专心摘果子，实则暗暗听到了二人对话。心中暗道：“万年大限？命劫？朗醉么……”

　　回到云深，涟倜傥便回了自己殿内，召来寒霏议事。

　　涟倜傥：“我今日见到了那娃娃面具黑衣人，果然厉害，连天合都败给了他。”

　　寒霏：“如此当真棘手。两极大会的胜出者不仅有统帅十方之权，也有直面曜帝之权。可那西方尊主一直图谋不轨，他的人，如何放心？”

　　涟倜傥：“绝不能让离垢的人有机会靠近父君和云深。你们派出的人分三路，一路盯紧了黑衣人，一路盯着离垢，还有一路，保护我父君。三方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我！”

　　寒霏：“是！”

　　涟凝在云深藏书阁秘阁待到许久，终于露出笑容……朗醉啊朗醉，原来，你们兽神族，还有这么大一个劫难啊！难怪，你都活了那么久，还有如此年轻容颜。剔骨换肌，重塑修为，涅槃新生……呵，这次，恐怕你就重生不了了！

　　涟凝心情大好，出了藏书阁，前往凌鹤寝殿。

　　“参见少姬。”

　　“你们下去吧，今夜不必守了。”

　　“是。”

　　涟凝推门而入，凌鹤在棋盘旁坐着。 “凝儿？”

　　涟凝：“您一定要帮凝儿。”

　　云深星光璀璨，涟凝天亮方离开。

　　西方尊主离垢的府邸。

　　离垢高高而坐。“凌鹤，此消息可确切？”

　　凌鹤：“千真万确。”

　　离垢：“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没了月荒朗醉，我们的威胁自然就少了许多。云深那边如何？”

　　凌鹤：“一切顺利。涟澜的心神，早已为我掌控，如今已是昏迷，命不久矣。况且，只要有涟凝这个蠢货在，一切都好办。”

　　离垢：“很好。四十九年虽短，也足够了。”

　　凌鹤：“尊主打算如何做？”

　　离垢：“你先，如此这般……”

　　弦月如水，清冷地照耀着西方尊主府，也照耀着遥远的月荒。

　　月光下的月荒山谷，万年如常地荒凉静谧，如熟睡一般。

　　玄煌再未踏出过月荒。除了修习，多半是作画，就像朗醉曾经最喜欢做的那样。

　　“师父，玄儿觉得近来的画功颇有长进。但还是不能像师父一样，游刃有余地画出心中所想。有时忽有好的灵感，拿起笔来，却又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师父在，就好了。”

　　沉睡中的朗醉眉目前所未有地安宁。

　　“明明在受劫，为何看起来依旧如此安宁？你是不是永远都看起来这么坚不可摧。”

　　玄煌眸子黯淡下来，有些伤怀，走到宫庭里，倚在月梨树下，痴痴地发呆。

　　几千年的快乐片段与生死相依，不断闪过。玄煌深邃的眼眸有些灼痛。他取出袖中的玉梧，吹起来。“师父，这些日子里，我都已学会了吹玉梧。吹得还不错呢。等你醒了，吹给你听，可好？”

　　梨花静静地落下来，落在吹萧人的肩上。

　　玄煌忽然明白了在许久之前的结渡城行云戏苑里，彼时曜帝说的那番话的深意：

　　“能爱或被爱，都是一件难得之事。若不能兼得，至少也守着一样，才不负这茫茫一生。”

　　这茫茫一生，的确好长，尤其是在遇到了想要守护的人之后。

　　一旦有了在乎的东西，漫长的岁月，果然是磨人得紧。

　　于是便怕了等，怕了离别，怕了留我一人。

　　忽然，有亮晶晶的东西飘落下来。

　　雪……下雪了？

　　玄煌眉目微动，抬头望去，月光里亮晶晶飞舞着的，果然是雪。

　　他想起自己还未化形前，在月荒见到的第一场雪。

　　那晚，朗醉被他吵起来一起看雪。

　　朗醉招手唤来西宫的月光酒，喝得微醺，还给他尝了一口。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觉得有些微辣，却又当真美味。

　　最重要的，那一刻朗醉离他好近好近，他都能数得清，他的眸睫。

　　那时他虽心智尚未成熟，却也觉得，世间怎会有如眼前之人这般清绝无双美冠十方的人儿？而此人，却是收养他爱护他的师父。

　　朗醉还笑吟吟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想到这里，玄煌忽不自觉地和记忆中那只小狼重叠，也美滋滋地笑了。

　　雪落在他的鼻尖，有些凉，让他从回忆里醒来。

　　继而他却看到月荒宫里孑然的自己，不禁甚觉落寞。

　　这夜，玄煌躺在北宫廊下的软榻上，看了一夜雪，喝了一夜酒。

　　次日白羽来时，玄煌仍未醒。

　　白羽眉头一皱，叹了口气，将一地的酒坛子收到一边。

　　响声惊醒了玄煌。

　　“你来了。”玄煌睡了一觉，此刻心神也清明起来。他从软榻上慢慢坐起，拂去满身覆雪，揉揉脑仁，觉得有几分头疼。

　　白羽：“是，我再不来，你怕是要醉死。”

　　玄煌：“那倒不至于。这酒，我亦是不常喝的。”

　　白羽白了他一眼，又问道：“他如何了？”

　　玄煌：“师父他……依旧十分安详，没有任何知觉。”

　　白羽：“你也不必过分担心。这劫于他来说，也可算得习惯了。”

　　“是吗。”玄煌苦笑一声。这次，朗醉为他少了一魄。那可是一魄啊！

　　玄煌慢慢抬头。

　　白羽站在那里，一袭红衣之外，又披了件大红的斗篷。红衣飘飘，又眉目清秀如画，好个绝美的少年郎模样。

　　玄煌：“白羽。”

　　白羽：“嗯？”

　　玄煌：“按理说你比我师父的岁数还要大些。我师父是兽神后代，万年重生，自然永是青春。但是你呢，你不过是一只鸟，为何这千年万年地，也是一副少年公子郎模样？”

　　“咳……”白羽被这话噎得差点鼻子都歪了。“小玄子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一只鸟，我可是上古神鸟，往古来今十方之内，仅此一只！若说这相貌嘛……大概是造化舍不得我这副绝世容颜老去，故永是年少罢了。”

　　玄煌：“那你明明叫白羽，为何总喜欢穿红衣？”

　　白羽：“喜欢穿，就穿了。那你呢，明明叫玄煌，又为何总和你师父一样，穿些素淡颜色？”

　　玄煌微微一笑，道：“只要是师父喜欢的，我便也喜欢。”

　　白羽：“我就不该问，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小子，知不知羞？”

　　玄煌：“喜师父之所喜，乃我玄煌此生天大之幸事，为何要羞？”

　　白羽被怼得无话，只好转移话题。“我劝你啊，放下心来，四十九年呢，你若日日这样闷着，回头小醉醉醒了，你却倒下了，岂非又惹你师父难过？兽神族的万年大限，若非意外，都会平安度过的。如此你的担忧，岂非白白担忧？倒不如安下心来，这样日子也好过一些。”

　　玄煌知白羽也是为自己好，不想拂了这份心意，便只沉默应承。

　　玄煌：“帝令帝印可有下落？”

　　白羽：“尚无。不过，最近十方出了一件大事。前几日两极大会的胜出者，你道是谁？”

　　玄煌：“难道，不是天合？”

　　白羽：“非也非也，是那个戴娃娃面具的黑衣人。”

　　玄煌微微吃惊。“那人，恐怕就是上次我在婉城见到之人。”

　　白羽叹气，道：“当年曜帝遭人追杀，虽无十足证据，却也大抵就是那离垢所为。如此心怀不轨之人，他的人胜出了，终究是个隐患。”

　　玄煌沉默。

　　白羽：“好了，此番见醉醉平安，我也就放心了，十方安定事大，我先告辞。”

　　玄煌：“等等。”

　　白羽：“何事？”

　　玄煌：“如今十方不稳，若见到涟倜傥，切记多嘱咐他万般小心。”

　　白羽一笑：“你小子，平时见了他的面没给过一个好脸色，其实心里还是挺关心他的嘛！”
　　玄煌：“快走快走！”

　　“哈哈哈哈！”白羽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