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荒》闲言不叙

25、凤杳玉梧

　　午时早过，未至黄昏。涟倜傥在云深宫左侧的独立云亭摆下茶酒点心，邀了朗醉师徒，也强拉了涟凝过来。

　　涟倜傥：“今日，给我一个面子，不说不开心的事情，只尽情言欢，如何？”

　　玄煌喝了一口茶，道：“茶不错。”

　　涟倜傥：“这可是我云深宫的招牌好茶，名为叠云。其味啊，十分有层次，极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是为叠云。”

　　玄煌：“着实不错。”

　　涟倜傥：“我们玩游戏如何？”

　　涟凝立刻来了精神，“好啊好啊，小哥哥，是何游戏？”

　　涟倜傥：“曲云流觞。我说下规则，我们轮流坐庄为令官，每一轮令官说个酒令，酒杯停到谁那里，谁就接一句应景的诗，如此依次来，接不上的就算输，输了喝酒！至于什么令嘛……十方万物，心念诸感，皆可为令。”

　　涟倜傥说完，斟了一杯酒置于流云上。“这第一轮庄，我来坐，令名为寒。”

　　涟凝一笑，“小哥哥，你这寒令是想着月荒起的吧？”

　　涟倜傥：“去去去，小心接不上罚酒。”

　　几轮下来，涟氏兄妹罚酒最多，两人喝得东倒西歪。朗醉亦是微醺，只有玄煌依旧清醒。

　　涟倜傥指着玄煌：“小玄子，你这脸上怎么还跟冰块似的，我不信我云深的酒竟喝不醉你！”

　　玄煌虽未醉，却也十分痛快，道：“云深的酒怎么了？云深的酒自然比不上我月荒的酒。”

　　涟倜傥：“好你个小玄子，如此赤裸裸蔑视我，你给我过来！”

　　“我就不过去，怎可与醉鬼一道。”玄煌淡定说着，呷了一口酒。

　　涟倜傥忍无可忍，摇摇晃晃站起来：“小玄子，你会后悔的。”

　　玄煌白了他一眼：“作甚？”

　　涟倜傥一脸坏笑走至跟前，竟扑倒在玄煌怀里，闭眼道：“我头晕，你抱我一会。”

　　玄煌一口酒噎着了喉，咳了两声：“你……你……”

　　涟倜傥嘿嘿一笑：“我说了，你会后悔的。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让醉兄抱……抱我吧。”

　　玄煌斩钉截铁：“自然不能！”

　　涟倜傥道：“何止不能，我也不敢啊！”

　　涟凝也已醉了，一脸鄙视地指着涟倜傥：“小哥哥都能占玄哥哥的便宜，真是岂有此理！”

　　朗醉久未如此开怀畅饮，拿着酒壶凭栏半躺，脸上红晕微染，眉目含笑，任由他们闹。

　　四人玩得很尽兴，时光在这一刻，肆意的笑容里仿佛永远不会沾染悲伤。人们总在一生中不经意的欢乐时刻，想不到那会是许多年后带着眼泪最怀念的时光。最终，也不过只能站在回不了头的结局，说声当时锦绣华年真好。一袭淡青长袍的涟倜傥在多年后对他们四人的回首，总是这个快乐地仿佛没有一丝悲伤的时刻——从未如此笑过的白衣朗醉，从未如此可爱的白衣玄煌，从未如此清澈的绿衣涟凝，和从未如此美过的苍茫云海，以及从未如此幸福的他自己。因为，他的父君终于回来，母妃终于苏醒，他们一家终于团圆。家人在侧，佳友相伴，夫复何求！

　　渐渐黄昏。白色的云慢慢不可见，绚丽斑斓的晚霞绽放开来。

　　玄煌凭栏站在云亭，伸出手去，看着缠绕在指尖的流霞，只觉得心情和一切，都很美好。他转头，看到满天霞光里的朗醉脸色绯红，却不知是酒意还是霞光的缘故。

　　晚膳时，也不见曜帝曜妃。

　　涟倜傥一笑：“醉兄和小玄子莫见怪。父君和母妃今日有许多话要说，就不同我们一起用晚膳了。”

　　涟凝：“是啊。母妃也说明天再好好同我和小哥哥说话，今日先陪父君。”

　　朗醉：“无妨。曜帝与曜妃分开了这么久，有太多话想说，也是情理之中，就不必与我和玄儿客气了。”

　　次日，朗醉和玄煌主动提出在几个云亭和云园等四处逛逛，就让他们一家四口好好聚聚。

　　一旦把时间都用来快乐，就觉时光好生飞快。

　　转眼就到了答谢宴。

　　曜帝确实十分重视，这场宴席可以说是荟萃了十方各地的美食佳肴。也许是，曜帝也想好好欢迎曜妃重回身边。

　　曜帝一家四口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对曜帝来说，这过去的数万年，他跑遍了十方，多少次出生入死寻找时光之息，此时此刻，都值了。

　　曜帝眉眼间笑意深深，“这杯，本君敬月荒帝神和玄公子，若非二位出手相助，本君这条命早已有去无回，更别提收集时光之息，和救醒阿汀了。多谢二位，让我一家团圆！”说完，一饮而尽。

　　阿汀也站起来：“此中详情，澜君也都已说与我听，阿汀也敬二位一杯，万分感谢！”

　　“曜帝曜妃客气了。”朗醉和玄煌连忙回礼，干了杯中酒。

　　酒过半巡，曜帝忽想起遇刺之事，道：“玄公子，那刺杀我之人可有眉目？自从结渡城回来，就只顾着唤醒阿汀了，倒是忘记了这件事。”

　　玄煌放下酒杯，道：“有怀疑对象，但不确定。”

　　曜帝：“哦？玄公子细细说来。”

　　玄煌：“由于我平日并不关心外界，所以对十方当下的情形不甚了解。但我却知道一人，可能心怀不轨，他便是西方尊主离垢。他曾勾结红狼王，后又设计害我和师父；并且他善于驾驭花木杀手，不过他的花木杀手若无刻意掩饰，会自带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花木清香。但是帝君两次遇刺，第一次是在六角苦林，瘴气苦味深重，难以察觉；第二次是在行云戏苑，对方虽是乔装打扮，远距离包围箭杀，却也偶有近身刺客，断续也好似有一些花木清香，不过当时情形太过混乱，有误判也未可知。”

　　“嗯。”曜帝点点头，“如若真是他，他的目的何在？难道，他当真觊觎帝位？”

　　玄煌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恐怕还需要帝君派人，多加查探。”

　　曜帝一笑，道：“不过，玄公子的厉害我亲眼见识过，不知可愿在十方谋个高位，为十方生灵造福？本君定不会亏待你。”

　　玄煌拱手道，“曜帝抬爱了。能为十方做些事，是我的荣幸，玄煌义不容辞。但是在下性情寡淡随性，自由惯了，实在不适合拘于某顶头衔。还是多谢曜帝美意。”

　　曜帝长叹一声，道：“既如此，本君也不好强人所难。来，玄公子，多饮几杯！”

　　酒至微酣，阿汀起身，对着曜帝笑意缱绻。“澜君，还记得凤杳曲吗？”

　　曜帝：“当然记得，那曾是阿汀最爱跳的曲子，亦是我在西海之滨初遇阿汀时见你跳的舞。”

　　阿汀：“澜君再为我奏一曲，我舞给众人助兴，如何？”

　　“自然极好。来啊，取本君的玉梧箫！”曜帝心中忽然难过：阿汀，你可知，在你沉睡的这数万年，我再也没动过玉梧。

　　曜妃去换了长袖舞衣出来。曜帝热泪盈眶，他犹记得，当年的她也是这般模样。

　　箫声悠悠而起，长袖缓缓起范儿。众人都沉浸在一双璧人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里，沉浸在醉人的美和浓浓的爱里。

　　涟倜傥比涟凝大了几千岁，他少时是见过母妃跳舞的，涟凝却未见过。

　　母妃好美啊，父君也好深情啊！涟凝看得都呆了。

　　待到箫声的最后一个音消失，舞动的长袖也缓缓停止。众人还都沉浸其中，没有醒来。

　　忽然曜妃捂住心口，泪光闪闪地望着曜帝，“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曜帝目瞪口呆：“阿汀！”他一个箭步跑过去抱起奄奄一息的曜妃。

　　曜帝浑身都在颤抖，“阿汀，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好不好？”

　　众人也都皆惊，涟倜傥涟凝朗醉玄煌都连忙跑至跟前，“这是……怎么了？”

　　阿汀脸色苍白，似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对……对不起，澜君，阿汀终究不能，不能再陪着你到地老天荒了。我知道你为了保住和唤醒我的最后一缕元神，出生入死，修为尽失……可是，可是天道有常，任谁……都……都抵抗不了。我的最后……最后一缕元神，终究也只换来了我们两日短暂的相聚，但是我，已经很知足了，能有机会，同你这样好好告个别，于我已是万幸。只是，又要苦了澜君……和傥儿凝儿……”

　　曜帝：“不要说了阿汀，我不允许你再离开我，不允许！不要离开我，好吗？”

　　阿汀：“澜君，你听我……听我把话说完……澜君，你千万，不要难过。要感恩，感恩本已生离死别的我们，还能重新相聚两日，这已是造化待我们不薄。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倘儿和凝儿，好不好？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曜帝：“我……好，我答应你，答应你……阿汀……”

　　阿汀：“那我就，放心了。倘儿，凝儿，你们也照顾好你们父君。澜君，我……爱你……”曜妃的声音渐渐不可闻，手从曜帝满是泪痕的脸庞滑落。

　　“阿汀！”曜帝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涟倜傥和涟凝亦是痛哭流涕。

　　殿内一片哭声。

　　数万年的努力和等待，散尽修为，多少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却只换来两日的温暖重聚。是不幸吗？

　　然而至少换回了两日的温暖重聚，也是幸运吧？

　　那些付出，值不值得，或许只有曜帝一人知道。

　　许多天后，曜帝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朗醉和玄煌来探望他。

　　那个依然悲痛不已的憔悴人儿，虽然黯然失落的神情，像是失去了全世界，却仍旧用有些坚定的语气说道：“若是当时，没有唤醒阿汀，或者本君失败，死了，亦不会有一丝一毫地退缩和后悔。更何况，她醒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两日，但这些天本君也想明白了，那两日，便是本君的永恒。只是最难熬的，却是她让本君答应不能随她而去，让本君一人好好活下去……本君如何做得到……”他闭上了眼睛，能看出是他此时心痛地有些无法呼吸。

　　朗醉道：“曜妃临走前，最怕帝君会难过。所以，帝君更应好好珍重，才不辜负曜妃的一片痴心。帝君节哀，我和玄儿这就告辞了，帝君多保重。”

　　说完，二人便转身要走。

　　“且慢。”曜帝强撑着力气，站起来。从匣中取出玉梧和曲谱，慢慢走到玄煌跟前，道：“这是玉梧和凤杳曲谱。阿汀已去，凤杳玉梧我亦无再留的必要，便赠予你们吧，愿你们将来若遇到所爱，能懂得要在未失去时，用尽一切力量去珍惜。”

　　“这……”朗醉玄煌知其必不会再留玉梧，便也只好收下，“多谢曜帝。”

　　出了云深，朗醉似是被触动到心底某块曾经最柔软的东西，有些伤感。他看着走在前面的玄煌，想起自己被封存已久的某种感情：难道自己，真的还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