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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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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德尔皱着眉听完了袭人带回的消息,他当然知道黛玉在担心什么,可这份担心未免多余,他宁愿黛玉多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摩耶的面纱已被撕裂,只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缩飘零。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解开她所有的心结,让她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新娘,与他共同迎接面纱的消失。
虽然一个完美的东方婚礼要求他遵循礼节不能去见黛玉,但里德尔到底放心不下,依然在夜里悄悄去看视了一番。
那天以后,黛玉似乎好了许多,里德尔、贾母等人没了后顾之忧,自是一心一意筹备起来,接连忙乱了数日,到六月初九,一切俱已准备妥当,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觉。
六月初十,荣国府华彩缤纷,香烟缭绕,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不必细说。一时傧相请了新人出轿,一一行礼毕,送入洞房,新人坐了帐,新郎官儿小心翼翼揭去盖头,新娘双颊飞红,含羞不语。贾母乐得抓着二人的手,扣在一处,一个劲儿说好。撒完帐,众人热闹了一番,又闹着出去看烟花了,紫鹃、雪雁刚要过来伺候,里德尔摆摆手,他们也都退了下去,只留他二人在屋内。
“累了?”里德尔看向正垂眸沉思的新娘,笑着坐在她旁边,说道。也许是里间烛火不够亮,黛玉的身影有些黯淡。
黛玉听了,慢慢睁开眼,莞尔一笑,略微摇头 ,答道:“不累。”
里德尔使了一道魔咒,屋里登时亮如白昼, “还有一道合卺礼。”他又笑着招了招手,酒杯顺势飞来。
“这会子你倒不嫌此处规矩琐碎了。”黛玉亦笑着接过酒杯,二人一饮而尽,那酒杯又飞了回去。
“结发为夫妻,”里德尔刻意顿了一下,加重语气,笑道:“从今以后,你可再没什么能说嘴的了。”
黛玉知道他心内怕自己介怀从前他说二人本是夫妻,总有意要做成真的,不觉又红了脸,因此拿袖子遮住脸,只留出一条缝儿瞄他,嘴上忍不住打趣道:“如此也不过是圆了一桩谎儿,能说嘴的地方还不是多了去了?”
六月天热,喜服厚重,一天下来,黛玉已是娇喘微微,合卺酒尽,眼角又添了许多风韵,绰约婉转之态平日里难得一见。里德尔只顾痴看,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互相凝望出神,都没言语。
黛玉先回过神,见他如此,更不好意思了,嗔道:“劳累一天了,还不歇会儿,这样的日子以后要多少没有?”
话飞进里德尔的耳朵里,想到以后的生活,他禁不住有些飘飘然。在这个神圣的结合之后,他将拥有一种丰满的、乃至凯旋的生命。他陶然忘步忘言,神思已是乘风飞扬。从前的那些磨难与挫折不过是过眼云烟,在这个新的试炼场里,他慢慢酝酿成熟,完成了新的生命形式。他觉得自己正如他曾梦见过的神一般,飞越了死亡的鸿沟。
里德尔着魔地看着黛玉,穿过那隐含深意的目光,整个人似乎来到一片虚无空荡之间,耳畔骤然响起一声神秘的呼喊:“苍生啊,你们肃然倒地了吗?宇宙啊,你感悟到了吗?”
等他终于回过神时,隐隐感到似乎哪里不对。他揉了揉眼睛,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最近忙碌不断,眼睛有些发毛,以至于黛玉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里德尔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的双手有些紧张地扣住黛玉的脸,凑在跟前细细地瞧,尔后转喜为怒,过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黛玉见他猛然色变,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轻轻拨下他的手,笑着安慰道:“难为你一直拘在这里。”
这个蠢女人!又在自作聪明!
“不准!我告诉过你!”里德尔怒极反笑,“是什么让你敢几次三番违拗黑魔王的命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就像曾经无数次带着情意的呢喃。
黛玉收回目光,看向别处,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身影更加模糊了,泛起了一层雾蒙蒙的微光。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里德尔强硬地把黛玉抱在怀里,迫使她直视自己,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上面镶嵌华丽的玉坠触感冰凉。
为了留住她,他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而这个女人,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甚至没留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里德尔觉得自己的心堵得难受。
“汤姆——”黛玉开口道,她感到眼前的人呼吸一窒,随即少见地、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
“别这么叫我!”灵魂的复杂情绪使得宝玉那张精致的皮囊变得扭曲狰狞。
“你不属于这里,”黛玉眼圈儿红了,她竭力遏制住起伏的心潮,缓缓说道:“你不应该一直活在他的角色里, 我更想你能做回自己。”
里德尔怔了怔,说道:“所以你甘愿放弃生命,仅仅是为了逼我从这里离开?”
他习惯性地勾了勾嘴角,发现自己实在笑不出来,转而眯起眼睛,用那种温柔得可怕的语气继续说:“很好,既然夫人狠心,我当然要做回自己——离开之前,我会把这府里的所有人都送去给夫人陪葬。”
黛玉注视着那双带着威胁的倔强眼神,心中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竟半个字也不能吐,终是长叹一声,伸手替他擦拭额边冒出的细汗,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我就没有心吗!”里德尔几乎是吼出的这句话,说完,他不再言语,身体紧绷,仿佛在求证什么,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手背上青筋暴起。
黛玉的身影依然在变淡,“这又是何苦。”她叹道。
“我原以为毁去那书便能了,不曾想它却已误导了你。我早该走了,你我心里都很清楚,非如此不能了。可我心底总舍不得你,我也想——想和你为真正的夫妻。从今以后,便再没什么遗憾了。”
黛玉替他整平衣襟,脸上写满柔情和坚定,慢慢说道:“书上那花儿所指并非你想的那样,遇见你,我很幸福。”她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在那两片抿到发白的薄唇上认真地落下一吻,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双闪着红光的眼睛。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君飞到天尽头。”
里德尔看着黛玉笑得像个美丽殉道者,花瓣凋零破碎,带着无法挽回的的颓败,散落于虚无。狂怒中夹杂着痛苦与委屈,却无从发泄,这个姑娘又消失了,就像曾经数次消失一般,化成星星点点的光,随后熄灭殆尽,留下无边的黑暗。
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成于黑暗。
黑魔王的眼里只能容忍一种光明,那就是在过去数不尽的日夜里,从这姑娘凝望他的纯澈眼眸中提炼出来的光明;耳朵也只能听到一种音乐,那就是寂静中绛珠仙草摇动的叶子演奏而成的音乐。
熏歇烬灭,光沉响绝。
他为黛玉量身定制的嫁衣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上面还残留有她的余温。桀骜不驯的、气势汹汹的黑魔王因愤怒而发红的脸逐渐惨白,忍不住发出一声怨怒至绝望的悲鸣:“出来!你答应过我的——”
庆贺的烟花噼里啪啦的响着,人们还在兴高采烈地祝愿这一桩好姻缘。
里德尔如梦初醒,他感到非常荒诞,自己是个彻底的局外人,归家无望,从今往后,永生不过是在无尽的时间里流浪。
他走了出来,像鬼魅一样毫无声息,一路游荡到潇湘馆。不远处烟花已经燃尽,在空中凝滞出丝丝缕缕的青烟。潇湘馆内寂静无人,下人们几乎都往前头凑热闹去了,几个留守的老婆子吃醉了酒正呼呼大睡。几个时辰之前,这里依然洋溢着特殊的生命意味,眼下,虽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埭下之水仍溶溶脉脉流出去,终究是遮不住的寒烟漠漠,躲不过的落叶萧萧。
他本无惧于黑暗,当一个人习惯了总有点儿光亮的时候,黑暗便如此难以忍耐。呵,这可不就是人吗?
里德尔一步一步走进去,内里已经打扫干净,并无多大变化,廊下的鹦鹉像每次看到他那样偏着脑袋警惕地盯着他,案前笔墨书籍仍旧整整齐齐地收着,只有床铺上空荡荡的。
他为什么要过来?这里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他又出去了,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花冢。曾供他藏身的那棵老树叶稠阴翠,蓊蓊郁郁,结满了纽扣大小的果子。恍惚间,葬花人似又默然立于面前。
冰凉的月光径直落下,给他绛红色的喜袍染上一袭旧年霜雪,一只不见踪影的杜鹃拉长声调试图驱逐周遭的僻静。地上那个人影儿一动不动,孑然在此静待地老天荒。
落花早已无处可觅,里德尔看着晦暗不清的花冢,禁不住血泪盈面。
天边传来一僧一道缥缈缓慢的歌声,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不就是他要的答案吗?!
随后,笑声越来越放诞狂乱。
世界荒谬,卑污,庸俗,千百万年亘古不变。哪里是迷津!哪里不是迷津!
他静悄悄走在自己的路上,凭借着那点光,踩着日月把不可能消灭。现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向后通向永恒,另一条向前通向永恒,它们相反却又相接在“此刻”。倘若如此即永恒,所有他曾追求的那些破烂形式又有什么用?当他背离了生命,才能真正接近生命。
他已然做出选择。
里德尔再次念出许久不曾用过的熟悉咒语。星辰似音符布满天空,花魂仍静默不语。他开始剥离自己的灵魂,直至剥出那三滴血红的精魄,然后用尽全部力气,捏个粉碎。
花冢上飘落下一套绛红色的喜服,在这场盛大的喜事中,空荡荡的世界出席了一场不为人知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