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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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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逸在暗府住了十五年,熟悉里面的每一条暗道,但他现在回忆起来,连石板缝里的苔藓都是冷腥的。
而这个只住了十来天的小院子,却令他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它有一个碧蓝清澈的游泳池,经常放水清洗,却从来没人下去游泳。
它有一个繁花似锦的后花园,此时香气扑鼻,开得正艳。
它里面的员工宿舍虽然不大,但设施齐全、温馨舒适。它食堂的饭菜不算精致,但品种丰富,营养健康。
这里没有绝对善良的人,他们弯弯绕绕,各藏心事,但这股子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却透露出人间烟火味。
这里还有个人人捧着的小少爷,他……
呵,罢了。
凌逸抬头对上容琛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所以,在这个少爷的心目中,自己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为了稍微像样一点的房子,说走就走?
容琛,你也太看不起人了。
他觉得胸腔里有点酸胀,这种感觉过去从来没有过,他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舍不得”,还是“终于舍得”。
容琛被凌逸的目光一盯,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简直恨不得打嘴巴。
明明在大学也是辩论队的精英,伶牙俐齿谁与争锋。怎么现在碰上个安安静静的木头,反倒句句失言。
“我的意思是……”
容琛垂下眼眸,咬了一下干涩的唇:“我这一楼有个保卫间,给贴身保镖配的,一直没人住。两间房,跟公寓比,也差不了多少……”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在了静谧里。
凌逸默了一秒,心砰砰跳了两下,嘴上却还没从“被冤枉”的委屈里走出来:“我不是为了住处。”
容琛眉头微蹙,对自己刚刚的表现颇为恼火,一着急上火,就忍不住吼了出来:“我这是留你,留你!听不懂吗?!”
“……”凌逸向来不喜欢别人大喊大叫,但这次,却意外地没觉得刺耳。
相反地,胸腔里那股闷闷的雾气被什么驱散了。
“所以,你不想我走?”凌逸嘴角勾了一下,随即放平,尽量装出木讷的模样。
“……”妈的,这不废话吗。
容琛摇了摇头,然后一想不对,又点了点头。
凌逸忍住笑,扬了扬眉:“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容琛脸都红了,觉得再这么下去简直颜面尽失。
他都有些怀疑,面前站着的这个少年,是真傻,还是借题发挥。
趁着眼睛乱瞟的功夫,无意中瞟到桌上两份盖了章的合同。
容琛感觉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一本正经捧在手里:“现在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你昨天才签的合同,今天就想溜?”
“看看,看看你合同上写的什么。”容琛丢了一份给他,自己打开一份。
“劳动者解除劳动合同,应当提前三十日以书面形式通知用人单位。三十日,书面形式,请问你做到了吗?凌叔说综艺半个月后录,那么按照合同约定,你必须至少干满一个月才能走。对不起,你可能赶不上了。”
最后这句话,容琛是眯眼笑着说的,活像个恶毒老板。
艹,早想到这些该多好。《劳动法》真他妈管用啊!
“如果我走了,会怎么样?犯法?坐牢?”凌逸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呃……”容琛呆了那么几秒,心骤然一软,接着又一横。
“有些话我不想说,怕吓到你,但是违反法律的事,咱们最好不要做。你应该知道容氏保安公司在业内是什么地位,如果你擅自走人,就算我不追究,照样会有人追究。坐牢…嗯…也,也是有一定几率的。”容琛边说边摸了摸耳垂。
“那我不走了。”凌逸像个乖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啊,不走啦?”容琛紧紧抿着嘴唇,兀自眨了眨眼,像要压抑随时会泛起来的笑,含糊道:“不走了好,不走了好,去跟你叔儿说说。”
等凌逸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容琛一巴掌拍在了自己额头上:“容琛啊容琛,你他妈好意思吗?人家山里来的淳朴娃,你都忍心骗!还威逼恐吓,你要不要脸啊!坐牢,坐个屁的牢啊!”
接着转念一想,反正凌逸似乎也不大想去,双方没损失,骗就骗了。
只要人不走就行,嘿嘿。
凌逸走出大门,没忍住回了一下头,就看到某人大长腿支着,小细腰扭着,呼啦啦在那高兴得转圈。
“扑哧”,他笑得偏过脸去,摇了摇头。
一种他并不熟悉的情绪,渐渐随着融化的血液流向全身。
被挽留了,他很高兴。而且,对方似乎也很高兴。
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得想办法说服凌德财。他知道作为侄儿,作为被从山里带出来的孩子,是不该忤逆长辈好意的。
但他还是想试一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想留在某个地方,留在某些人的身边。
*
凌逸走到宿舍,发现门没关,凌德财支着小桌小椅在里头等他,桌上摆着一瓶二锅头,两个一次性杯子。
其他人都被保镖队长一声令下,轰出去了。
宿舍的阳台门没关,门吱呀作响,凉风细雨偶尔飘洒进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凄楚滋味。
“来啦?来,咱叔侄喝一杯。”凌德财把他招呼过来,开始倒酒。
他脸红扑扑的,像是已经等得不耐烦,自己提前喝过了。
“我不喝酒。”凌逸坐下了,但是不接杯子。
他从来不喝酒,喝酒会麻痹神经,影响人的一切知觉。
“我叫人给你带班了,不要紧,喝。”凌德财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拍打起膝盖,“这阴雨天一来,关节就作痛。唉,老了,不中用了,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凌逸还没开口,就被一刀刺中了咽喉。
他索性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辛辣顺流而下,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叔叔没用,一把年纪了也没存上几个钱,不然也不会叫你去干不愿意干的活了。唉,后悔啊,要是早些接你来城里,多读几年书多好,就不用守门这么辛苦了。”他开始闷头絮叨,也并不指望凌逸搭腔,只要听进去就好了。
“阿逸啊,你不要怪叔叔,叔叔不是指望你非要去挣这几个钱。只是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别弄得像叔叔一样,四十多岁了还是老光棍。一个人住在这宿舍里,心里的苦没处说。要不是还有你,叔叔真的,活得可没劲了。你以为我想去打麻将吗?还不是为了找几个人说说话。”
“叔……”凌逸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什么,只举起杯子碰了碰,闷头灌了一大口。
“人家刚打来电话,愿意出五万块一期,总共四期录下来就是二十万。”凌德财两只手举起来,左手比了个剪刀,右手比了个拳头。
“老板这里确实工资不低,八千一月在我们这行算是顶尖的了。但二十万呐,你得干多久才能挣二十万?”
“叔……”凌逸低着头,像发誓似的,“我从不乱用钱,工资我一分不动,全存你那。”
他在心里问,这样,能不能不走?
“我不要你的钱!”凌德财像是生气一般,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嗓门大了不少。
“我这是为你以后想啊,你怎么那么驴呢?你就打算干一辈子保镖?趁着年轻,多闯闯见见世面不好?咱们迟早是要离开容家的,你先走,叔叔再干个半年一年。等你那边稳了,咱们买个房子,互相扶持着过日子,不比现在好吗?”
“你也要走?”凌逸猛地抬起头,有些惊讶。
向来凉薄的眉眼,染上一抹忧郁之色。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在落地窗前高兴得跳舞的男人。
他知道这些吗?他知道后,还高兴得起来吗?
“迟早的事,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干一辈子。”凌德财低头闷了一口酒,咂咂嘴,“我知道阿琛是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他。他嘴巴倔心肠软,从来没真正骂过咱们。但犯不着为了一棵树,丢了一片林子啊。”
凌逸垂眸,眼睫微微颤了几下。他想象着一颗心肠很软的树,树干里有血有肉,有人拿着锯子,正在一点点靠近它。
“你跟老板……”凌德财敏锐地眨了眨眼,“你们没有,动感情吧?”
“没有,怎么可能。”凌逸慌忙抬头否认,大概是血液忽然上冲,脑门有点晕乎。
“那就好,千万不能对老板动感情。”
凌德财也不知信不信,不放心似地继续念叨:“容正淳的儿子,就算是好人,那也得离远些。血脉这个东西,还别不信,有点玄乎。他现在看似对你好,以后可不见得,难保不会跟他爸似的,见一个爱一个。”
“咚”,一块大石就这么凭空砸了下来,有东西碎了。
凌德财见话说到这份上,也该开门见山了。
他最初确实只是指望这个侄儿养老,甚至都称不上喜欢。可相处了这么些天,他竟真把对方当了半个儿子。
凌逸安静不说话,可心地良善,对他这个长辈又礼貌又照顾。平日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有一句怨言。
他对这小子只有“滴水之恩”,但对方却真的在“涌泉相报”。
“阿逸,人要朝前看,不要老念着过去。没人说你是大山里的孩子就看不起你,但你自己也得努力,否则你就永远只是大山里的孩子。难道你还想回去吗?你还能回去吗?”凌德才顿了一下,把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凌逸闭上眼睛,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回响。他说得对,你早就知道回不去了。
不要再骗自己,必须朝前看。
“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无所谓,关键是你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凌德财撇了下嘴角,半个玩笑地道。
“就拿老板来说,他是个好人。但是,你做他一辈子的保镖,他就会看得起你吗?顶多只是同情和施舍!还是得往上爬。没有钱没有地位,哪来的尊严呢?”
同情,施舍,尊严,往上爬……
凌逸觉得叔叔虽然读书不多,但是这番话却有几分道理。
现在认真想想,容琛究竟为什么对自己与众不同?多半也是这丝同情心在作祟吧。
可同情心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同情多了,就渐渐看不起了。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凌德财端起酒瓶,叠起两个塑料杯,伸了个懒腰。
凌逸没说话,也没看他。
“考虑清楚了,我就去跟老板说。”凌德财等了两秒,叹了口气开门出去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一肚子草稿没有白打。可却没有预想的那么开心,莫名生出一种棒打鸳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