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四 准备 ...
-
主犯伏诛，其他党羽在“天命之王”这种名头的压迫之下或归附或逃散。或许数年后会有叛乱吧，但是那就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了。
当务之急是领天敕，回来即位，打开国库向饥民发放粮食，然后处置国中暴露或浅埋的尸体。巧国地理位置偏南，气候温暖湿润，即使现在已经是十月，但也不是不可能产生瘟疫。还有，要尽快疏通被妖魔和天灾毁坏的水渠河道，否则明年春汛时节不知又会有多少百姓遭难……
玄华没有按照惯例住入正寝，而是将自己关在远离尸臭的长明殿，仔细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长明殿里的寂静。
“主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玄华没有开门，只是倚着门扉问外面的人。
“今天早上。”塙麒声音中含着忧虑，“我听景王陛下说主上……”
“我没事。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见塙麒没有离去的意思，只得低叹：“我身上血腥味还没散去，你别太靠近我。”
虽然看不见，但是玄华能感觉到塙麒在门外坐了下来。
“这里没有关系的。我想陪主上一会。”塙麒的语调温和清澈，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
玄华再次叹了口气，也靠着门屈膝坐下。
“塙麒，你知道么？真的面对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了。”与雁、奏一样的盛世，自己能够给巧国带来么。那种夺取生命的自我厌恶感，此后不知要经历多少次，自己真的能够撑住么。
深深的疲惫感丝丝缕缕侵袭上来。
没有回答。或许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别人能够做出回答。
“主上？”塙麒的声音很久后才响起。
“嗯。”
“您可曾想过初敕的事情？”
“想了。”
“是什么呢？”
玄华将头抵在膝上，轻声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就想出来。”
都说初敕能够体现新王的治国方向。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国家呢？因为从小就看够了妖魔横行、天灾不断，所以想要长久的治世么？还是因为厌恶天帝和君王高高在上把每一个国民的喜悲看做无谓的小事，所以想要保护每一个人么？
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以为主上应该早就知道的。”
“嗯？”玄华微微有些诧异。早就知道的么？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幼时见到的满目疮痍的国家，沧远说过的经历，峰麟的遭遇，和塙麒的重逢……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直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开来。
推开门，清爽的秋夜气息充满了长明殿。
“那就如你所愿吧。”
你说过，想要找到即使失道也不会毁灭国家的王。你说过，想要赌我在失道之时也会记得现在的心情。
那么，我答应你。哪怕没有雁的繁华、奏的长久，至少，我会给你一个人民不再忧虑和恐惧失道和暴政的国家，给你一个让人民能够用双手掌握自己命运的国家。
远远的，传来人声。
是在清理被鲜血玷污的宫殿吧？明天，或许就会结束了。
两天后，塙麒陪伴玄华前往蓬山。同日，国中各处里祠升起龙旗，昭示天下新王已被选出。
此后一切都顺理成章，等待吉日，领天敕，归国。
即位大典定在五天后。这期间，三公中仅余的太师担起了向玄华讲解登基典礼流程以及宫廷礼仪的责任。在玄华看来，这种讲解多余的很。虽然登基时王和麒麟是众人关注的对象，然而，正如字面意思，人们关注的只是“王”和“麒麟”这种存在罢了，至于他们做了什么，只要不是太怪异，都不会被记得的。而相比起这些啰嗦的条条框框，玄华觉得这几天要做的正事还有很多。
首先是派人传话给身在阿岸的瑶姬和沧远，让他们尽快回王都。然后要大略了解这些年被重朔免职流放的官员，若是没有实罪或者罪行不确定的都要尽快释放、召回朝中，将案件重新审理。同时也还要安抚原属重朔一派的官员，让他们能够安心理政。现在朝中可用之人所剩无几，这些做法一是为了充实自己的力量，同时也是为了面子——如果登基大典上只有或老迈或无能的几名朝臣，不仅会在前来祝贺的诸国面前失了礼数，更重要的是难以安抚民心……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在登基之前做好……
玄华揉揉额角，抬眼看太师仍在板着脸不厌其烦的讲解与别国贵宾会见的礼节，顿时觉得头痛又加剧了几分，只得一边嗯啊的应付着，一边草草拟定信函诏书准备等下遣使者送往各地。
幸亏有塙麒和一名叫做玉叶的女史帮忙，典礼前一天下午，大多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
入夜时分，玄华迎来了一位在冬官府任职近六十年的玄师。按理，玄师虽说是小官吏，但更像是匠人，因此大多不入神籍。但此人已任玄师数十年，却仍然是青年样貌，可见是由于技艺精湛而被破例赐了神籍的。
“天一拜见陛下。”外表仍然年轻的玄师向玄华恭敬的行了伏礼，然而略带鼻音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高傲。
“坐。”玄华指指左手边的椅子，“你的名字好奇怪。”
玄师端正坐下，向玄华奉上手中狭长的木制盒子。
“昆仑有‘天一生水’之语，父母为我起名时应是取自此句。”
“哦？”玄华听说，此人自祖父辈开始就在冬官府任玄师。终日冶炼冬器、与火打交道的匠人却起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奇怪。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名为天一的玄师冷冷开口：“众人只知铸就利器离不开烈火，却不知，入水冷淬时若有闪失，这冬器自然也是要报废的。”
“原来如此。”
“何况水火阴阳乃至世间万物皆是相辅相成、共为一体。正如王与百姓一样，表面上虽是尊卑相差悬殊，但为王者讲求行王道，其实不过也是顺民心行民之道罢了。”
玄华微抬起头，从手中精致的雕花木盒上移开视线。
“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吧。”
天一站起来，向玄华深深一行礼。
“下官的父母死于错王即位初期国中流行的疫病，妹妹、妹夫死于错王失道之时的饥荒，侄子一家死于郁王治世末期的妖魔袭击。”天一语气平静，然而双手却不自觉的渐渐握紧，“我曾经奉错王和郁王之命打造过许多器具，其中不乏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器，然而，最终却没有任何一件成为可与庆国的水禺刀或范国的鸿溶镜相媲美的宝重。”
话语到此停止。
玄华稍微楞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仔细的思索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语句。半天方明白了什么似的笑出来。
“你这是劝谏呢，还是猜谜呢？”
正如庆国的水禺刀一样，本身的奇异精妙固然是它流传于世的理由。但人们往往忘记了，如果没有达王长达三百年的治世，这把最初为达王而铸造的刀也绝不会成为庆国的至宝。反过来说，昏君屠戮国民时，手中即使握着超越水禺刀的名刀，世人也绝不会有一丝安慰，对那刀更是只有厌恶和憎恨。
巧国正是如此，虽然几任先王都曾命冬官府打造利器，然而，随着他们的昏庸和迅速失道，这些神兵利器也都被尘埃掩埋了。今天，名为天一的玄师，想要对新王所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主上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就命下官亲手打造可以长久流传的长剑。”天一再次行了伏礼，“下官愿以性命相谏，请主上明白再锋利的名剑也是绝无法增添主上的荣耀的。只有主上励精图治才是人民的福祉，才能够流传史册！”
玄华没有回答，也不看面前伏跪的人，反而将身子更加倾斜的靠近椅子里，仰头望向上方精美的雕梁。半晌，方慢慢的说：“你有这种见识，只让你做玄师铸造冬器倒是可惜了……”
“主上？”
“没什么。你可以退下了。”
天一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的退了出去。或者采纳谏言或者勃然大怒，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然而，新王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实在是让人猜不透。
天一离去之时已是深夜，但玄华并没有按照太师嘱咐的一般早早入睡。吩咐侍从不必跟来之后，玄华独自一人沿着内宫的回廊向西来到西宫福寿殿。这里生长着路木，据说是整个国家的里木之源，除了历任的王之外，没有人可以在这里祈祷。
不远处隐约现出肃穆的建筑轮廓，玄华知道，那里是太庙。
可以说，这一带都是王将心意传达给上天的地方。
靠着路木坐下，玄华抬头看着泛出柔和温暖光芒的枝干向四方延伸。
“主上。”
“你怎么来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因为感觉到主上来了这边，所以跟来看看。”
玄华苦笑，不禁暗自将自家的麒麟与当初在阿岸时养过的猎犬做了下比较。
“既然你也睡不着，就陪我守夜吧。”
塙麒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但还是依言坐在玄华身边。
“塙麒，你说，为什么要向上天祈祷呢？”玄华突然没头没尾的问。
祈祷什么呢。新的作物？没有天灾人祸？好的收成？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作物或者牲畜的话，不向上天祈祷就不会有新的，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了。”玄华稍微蹙了眉，“但是天灾也好，年景也好，祈祷也不会有结果吧。”
“为什么这样说？”
“天下哪有什么人希望有灾祸的？又哪有王希望失道的。不过还不是一样。可见天帝才不会听从世间众人的祈祷。”
“这……”
“还有，芳国的事情是你我亲历的。如果是天帝的话，早就该了解一切吧，为什么又将天启降给那个人呢。天敕里说，要王以仁德治理天下，但是明明就是上天选定的王、天帝制定的制度本身才给世上带来了这么多灾难。每个人都在说天帝多么仁慈，然而他却因为那么简单的理由就毁灭过世界，害死了那么多并没有罪恶的人……”
“主上！”
“别担心。”玄华轻笑，“天帝若是无所不能，也早该知道我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吧。”
塙麒轻轻叹了口气。
“主上，若是您的一件东西大半都坏了，您是要留着它，还是扔了它换个新的来用呢？”
“或许……也是要扔了吧。”对于天帝来说，当初这个世界就是那件大半腐朽崩坏了的东西吧。
“虽然对于完好的部分来说太不公平，但是，在天帝看来，做出那样的决定或许也是因为别无选择吧。”
“是这样么……”
“但是，如果完好的部分再多一些，让瑕疵少一点的话，或许结果就完全不同了。”塙麒的声调依旧温和，“让这个国家更好一点，这是主上所要做的，也是能够做到的。”
“以仁德治国，让国家远离罪恶和破败，才能够让天帝也不忍心毁去这个世界。是这个意思么？”
“正是如此。”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像你一样认死理，想不到终究还是有请你来开导我的时候呢。”看着塙麒一本正经说教的表情，玄华忍不住笑出来。
“主上！”
“好了，”玄华打断了塙麒还没有说出口的小小抱怨，“天快亮了，去准备登基大典吧。”
“……是。”
跟在塙麒后面，玄华活动着微有些僵硬的肩颈，也向寝宫的方向走去。
那里应该已经有许多人等着自己回去了吧。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福寿殿中静静立着的路木，与微明的天空相互映照，更给人洁净温暖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四 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