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三 会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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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预计一般，重朔以右将军，或者不如说是巧国假朝之主的身份会见了庆国的使团。
按照礼节，即使是陪同国君的侍卫，在觐见别国君主的时候也不可携带冬器。因此，且不说随从进入掌客殿的仅有数人，庆国使团中，除了景王阳子随身携带宝重水禺刀之外，其他人只有暗藏在衣内的短刀而已，比起披甲着兵的翠篁宫侍卫来，虽不至于说是手无寸铁，却也相差不多。
虽然瑶姬已经传来消息说暗中替换了王宫中不少守卫，但贴身护卫重朔的，自然是他的心腹。何况又有那个样貌来历都不明了的半兽。
想到那半兽，玄华忍不住一阵恶心，当日芝草所见的血腥一幕又浮上脑海。忽然又想到，这些日子竟然忘记将此事告知阳子以及众人，不禁胸口一窒。然而此时身在朝堂之上，已不能做出任何示意，只得压着不安，暗自观察重朔身边之人。
重朔身形高大，略显削瘦，神色威严郑重，一眼看去就知道从戎多年。而他身后两人都垂首侍立，看不清脸面。其中一人按所穿朝服推测，大约是天官长之类的人物，应该是在萧述被流放之后任命的。另一人则身材矮小，虽衣着华丽，但却并不是郑重的朝服，比起官员，倒更像是重朔的贴身侍卫。那人似乎感觉到了玄华的目光，稍微抬起头望过来，眼神阴沉凌厉。
众人遵照礼节先后落座之后，女官奉上茶水和精致点心。阳子首先开口：“郁王驾崩距今已有三年，巧国人民仍然能够免于饥馑，这些都是右将军和朝中诸位官员的功劳。只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国土始终是在渐渐荒芜。不知……”
“的确，虽然我等已经竭尽全力，但仍然难以免去天灾妖魔带来的祸患。想必，边境流离失所的难民也给贵国带来了诸多不便，对此，我国感到万分抱歉！不过，还望景王陛下多费心，我国必将尽快完善防御妖魔的工事，尽早将难民迎回故里。”
玄华听得此话，不由暗暗皱眉。重朔言辞有礼，但神态倨傲。这种人往往极其自负，若是认定了一条路，哪怕尽头是血池火海，只怕他也不会回头。稍侧头望向阳子，只见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必也有同样的忧虑。
看来，想要不动武力说服重朔，该是不可能了。
“我前些日子听说塙台辅已经寻得新王，一旦新王即位，天灾祸患都会渐渐消失。这样一来，想必巧国国民重回故乡安居乐业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重朔听了这话，虽然不知景王的用意，但想到属下数月前就通报过塙麒曾与人同行，而且似乎关系密切，不由得沉下了脸色。
“景王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的？”重朔勉强一笑，“巧国玉座无人已经数年，民间百姓盼望新王登基，因此有人假传消息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白雉没有鸣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完全不知道。”
阳子盯着重朔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将军恐怕未必不知道这件事情吧。即使将军和诸位官员可以广施善政，但玉座空虚的国家毕竟还是难免国土荒芜，还是早日迎回新王才是正道。”
重朔脸色更加难看。
“若说难民一事，我国自然会协助贵国竭力解决。但其他的，恐怕就是我国自己的事情了，不劳烦景王费心。”
“我自然无权过问巧国的政事。但长此以往，巧国的百姓如何能在妖魔横行的国土上生活！这种事将军你是明白的吧。”阳子语气微微带了些愠怒之意，从即位之初，她便看够了为了争权夺利而使百姓流血的事情。
“我国自然有防御妖魔的工事，景王陛下多虑了。”
“那种工事……”
“那种工事在大型的妖魔面前根本没有用处，即便是对付小型妖魔也要一年加固数次才能确保不被损毁。”清冷又略带嘲讽的声音接着阳子的话说了下去，“这种事情，右将军大人自然也是明白的。”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名身着庆国侍从服饰的青年正眯眼看着他，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重朔心中一动，沉下声音：“虽然下官并非国君，但贵国侍从也未免过于无礼放肆了。”转身招呼左右侍卫：“还不带他出去！”
话音未落，便听得那青年学着重朔的语气笑道：“虽然我还未正式即位，但右将军也未免过于无礼了。还不过来拜见。”
只这一句，掌客殿中众多侍卫全都怔住。待到看清了重朔眼中的杀意重新行动时，玄华已经退到几名庆国侍从身旁的屏风之后。
从最初言语不投机时，他便知道一场厮杀是免不了的。同时，也清楚自己绝不是能拿起刀杀敌的主儿，因此一边言语讥讽重朔，一边就已看好了躲避之处。
屏风是梨木雕花的，因为放置在会见别国宾客的正式场所，所以也刻意做得厚实庄重，若非斧子一类的兵器，应该是砍不透的。两侧又有同行的侍卫守住，在混乱中还算是比较安全。
玄华倚在墙壁上，透过屏风雕花的空隙看着大殿中刀光起落，随着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重，握着短刀的右手心渐渐渗出了汗水。庆国使团中皆是从禁军和王国侍卫中仔细挑选的骁勇善战之人，但即便如此，对抗数倍于己并且全副武装的对手却也异常艰难。而此时，殿外也隐约传来骚动，想必重朔布置下的守卫和瑶姬暗中替换的死士也在性命相搏。
重朔的对手是景王阳子。重朔领兵多年，自然身手了得，然而阳子却也显得游刃有余，竟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血腥场面的样子，两人似乎一时难以分出胜负。和他们相比，其他人就更像一场混战，兵刃相接发出的刺耳声音、伴随着□□被刺穿的声音、鲜血喷涌的声音以及临死的悲鸣交织在一起。原本在重朔身边的华服侍卫出手极为狠厉，然而连伤数人之后却被使令咬断了一条手臂，虽然气势不减，但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另一边，庆国的侍卫中有名为虎啸的一人，不仅身材高大，而且甚是灵活矫健，无论是死去敌人扔下的长剑还是殿中沉重的桌椅都可以被他信手抄起当做武器，不一会，他身边已几乎没有站立着的对手了……
虽然伤亡惨重，但这样下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然而，玄华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一边麻木的盯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一边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忽然屏风一震，一个身着黑色朝服的身影跌了过来。
“糟了！”玄华一惊。伴着巨大的响声，玄华向一侧扑倒了守着屏风的侍卫，着地的瞬间回身反射性的挥动手中短刀。
温热的血液溅到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听到身边的侍卫喉咙里发出半声凄厉的悲鸣，转瞬便没了声息。
将短刀奋力向身前的黑影掷出去，同时撑起身子向后退了几步，黑影却随之而至。
再后退时，背部已撞到了墙壁。
“无路可退了么？”玄华觉得头脑几乎一片空白，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黑影冲自己扑过来。
忽然，身体被大力推开。接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玄华背靠着墙，只觉得脑中血液上涌、呼吸急促，好久才想起来擦拭溅入眼中的鲜血。
“喂！你还好吧？”面前的人回过身，露出戏谑的笑容。
这才看清，那是个黑发的年轻男子，相貌称的上俊朗。虽然身着侍卫服装，但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傲然和高贵气质。
“你……”玄华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无比，略调整了下呼吸才重新道谢。那人只一笑便回过身去，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冷笑道：“想不到，巧国的禁军右将军竟然豢养这种东西做打手！”
玄华苦笑。自己虽然知道重朔训练了可化身为猛虎的半兽为他杀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给了那半兽天官长的职位。或许重朔早已想到了今日之事吧。若是没有眼前这人，恐怕自己早和芝草的商人一家落得一个下场了。
殿中搏杀之声渐渐微弱，重朔手下的侍卫大多战死，他本人也已被制住，用衣带反绑了双手缚在柱上。
黑发男子环视周围，确认没有人再做抵抗之后，推开了宫殿大门。
“右将军重朔谋逆，现已被制服。巧国新王即将即位。难道你们还要为了一介逆臣也犯上谋反之罪么！”男子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殿外侍卫本不是重朔豢养的死士，如今听到新王即位，自然不愿为了曾经位高权重如今却是阶下囚的右将军赔上自己姓名。于是，一场厮杀终于停止。
“塙王陛下可还好么？”阳子抬手擦擦脸上的血迹，向玄华询问，目光中不乏关切。
玄华一怔，想起刚才那黑发男子也是如此神情，想必自己现在应该是狼狈万分吧。于是，只得苦笑回答：“倒是还好，只是太不习惯和人刀戟相向，难免失态。多谢景王关心了。刚才倒是多亏了这位……不然，景王陛下大概就要白来一趟了。”想想又说：“说起来，这位……身手果真不凡，竟能须臾之间击杀如此凶残的对手。”
阳子听得这话，不禁笑出来：“在整个常世之中，只怕也没有几人身手能好过延王陛下了。”
“诶？！”玄华不自觉的轻声感叹出来。又想起从庆国出发之前，延麒急切的询问。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派使令相助是假，延王自己要跟来凑热闹是真吧。
“多谢延王陛下刚才出手相救。”既然对方是一国之君，玄华免不了再次郑重道谢。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了延王一番。这幅样子……说是治世五百五十余年，和宗王一样被认为是稀世明君的延王，总让人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但转念想起延麒的样子，又觉得这主从二人恰是绝配。
延王似乎看出了玄华所想，故意露出纨绔子弟般的招牌笑容。看着众人已经将掌客殿内外清理的差不多了，便对着玄华问道：“这人你打算怎么办？”
玄华看向被绑的像只粽子的重朔，觉得有些头痛。
“怎么办么……”玄华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转头问向重朔，“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重朔猛地抬头，沾满血污的脸有些扭曲。
“竟还给我说遗言的机会么？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你也不必做出这幅假惺惺的样子，难道还要我感谢你不成！”
玄华失笑：“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么。”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重朔冷笑起来：“错？我哪里有错？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命之王，不过是群蛀虫！登基之初便开始啃噬国家，骄奢淫逸。到失道时，一个个滥施暴政，那曾为人民做过几件好事！我偏不信王和天命有什么用处！更不信把国家的命运交还给百姓有什么错！”
“不错。的确多数的王治世不长久，几乎所有的王失道之时都会凌虐百姓。所以，我也觉得，若是能把命运交由百姓自己掌控，王这种东西，不要也罢。”玄华看着铁青着脸的重朔，淡淡回答，“不过你心里也清楚，你那番话不过是幌子而已。”
重朔愣住。
“你何曾将命运交还百姓了？”玄华向被缚在柱上的重朔走过去，直视着他，“刚才说过，你下令建造的工事并不能真正使百姓免除妖魔袭击的威胁，更不能免除天灾，这你是知道的。只此一点，你就比不上我。”
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且不论你修建工事是否自欺欺人，我只问你，你这样仗着兵权在握赖在玉座上对着天下发号施令，与王又有什么区别？的确，王注定会失道，但你将来何尝不会滥用权势屠戮百姓？除了没有得到天命以外，你又哪里与王不同？既无不同，你又为何宁可流放朝中诸多无罪官员、伤害麒麟、杀戮无辜也要阻止我即位？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所做的这一切即使有再多看似冠冕堂皇的说辞，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地位而已？！”
不待重朔回话，玄华已弯腰拔出卡在翻到的木椅上卷了刃的短刀。再抬头时，神情肃然。
“塙王陛下！”身后传来的是景王的声音，“你何必……”
玄华没有回头，只一字字缓慢清晰的回答：“我做不出那种让别人为我沾满鲜血，自己却独善其身的事情。”深深看着重朔的眼睛，像是对他许诺，也像是告诫自己：“我会记住，今天的一切，和用我这双手亲自夺取生命的罪恶感。我的王朝，从鲜血中开始，但绝不会以鲜血和暴虐结束。”
刀光划过。
只觉得手上传来短刀刺透皮肤肌肉、摩擦颈骨的奇特触感，手臂、脸上、甚至全身都沾染了喷溅而出的温热粘稠的血液。眼前鲜红的皮肉翻开，露出参差的气管和食管……眼前的人体仍然在痉挛，双眼渐渐突出失去光泽。
扔下刀，一阵阵的恶心让玄华几乎无法忍受。踉跄了几步跑到门口，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然而，不远处也是刚才的战场，缕缕血腥味和尸臭刺激着玄华的神经，他终于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十三 会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