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疫战》妙妙千

24、突变

　　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门外的世界，光阴突转，在电话铃响起的刹那，一切都瞬息万变，仿佛旋转的万花筒。
　　穹顶之下，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变化。
　　西北军区医院支援江城的医疗团队整装待发，不远处停着一架航班。这群穿着迷彩服的军医，身姿挺拔，步履矫健，他们手里的拉杆行李箱跟随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前进着，就像是一排跟随首长一起接受检阅的新兵，“首长”和“新兵”都带着一种精气神，只一眼，就可以让一个没读过诗词的人，明白什么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只军区的医疗支援，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医疗团队在奔赴江城。
　　西宁县人民医院大门前，大巴车前飘扬着一面旗子，火红火红的，随风晃动，默默无声。这面旗帜，刚刚完成它出征在即、摇旗呐喊的使命。大巴前的一群医护人员已经照了出发前的大合影，散落在大巴车的四面大方，和家人小声地告别。
　　“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逆行者们，亲爱的白衣天使们，本次航班共载289人，出发地济南，目的地江城，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宋远，希望你们在于疫病抗争的同时也保重自己，我们出发289人，以后就回来289人，我要带你们每一个人——回家。”
　　机长提示声响起之后，整个机舱静悄悄的，良久，响起一片掌声，与此同时，飞机直冲云霄。
　　“怎么了？你没有跟小云说吗？刘离中，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你现在、立刻、马上给小云打电话，她不同意，你不能走！”
　　一声斥责响起，风好像更大了，大巴车前的红旗摆动得更加起劲。
　　飞机声、斥责声、电话铃声，在同一时刻响起，一切，都像被同一条丝线穿着。
　　江陵一和肖乔同时接起了电话。
　　万里：“哥，怎么办…今天他们查封了鹏程…”
　　杨叶蓝：“乔乔，我该怎么办？我爸爸他…被撤职了…”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征兆。
　　之前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疫情的控制上，在防控的间隙，肯定要追根溯源、追责问责。
　　江南海鲜市场里野生动物价目表还贴在空旷无人的市场门口，在初春暗淡的光线下发出灼目的反光，作为新冠病毒的发源地，在非典之后的这么多年里依然存在买卖、杀害甚至吃野生动物的行为，杨连城这个卫生局长自然难辞其咎。
　　而鹏程制药和华中研究院早已研究出病毒是与非典基因排序相差无几的病毒，在明知可以人传人的情况下不及时上报，被查封接受调查也是迟早的事。
　　“哥，企业查封，隔离期又不方便去打通关系，我爸打了一天电话了，你说我爸会不会有事？”万里，一贯骄纵的小少爷，语气终于有了一丝紧张。
　　江陵一道：“这要看姑父在瞒报这件事上参与了多少。”
　　万里反问道：“哥，你也认为我爸有错？”
　　江陵一沉默片刻道：“小里，你看到过重症病房的垂死病人吗？”
　　万里没有回答。
　　江陵一缓缓道：“你知道吗？对你而言，每天增加的确证病例或许只是一个数字，但我知道，那不是数字，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你我一样的人。你看那四五万的数字，你想过把一个数翻来覆地数五万遍吗？你能想象你数的这五万遍数字的背后，又是五万的家庭，千万的亲人和亿万的过往和故事吗？”
　　万里似乎若有所思，后来道：“可我爸也没错啊，他或许真的不知情…”
　　“如果他没有责任，就会没事。”
　　“哥，你都不向着我爸，你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要是公司真的出事，我爸受牵连，我妈也不会好啊，她是你姑姑！…”万里撒娇中带着嗔怪。
　　“小里，很多人再看不到春天的太阳了！公司没了，至少你还有家人。”江陵一不是矫情的人，生生将“还有我”三个字咽了回去。
　　万里在不甘中挂了电话。
　　那一边肖乔也挂了电话。
　　江陵一见她低眉沉思，不经意地皱着眉，突然有想要抚平她眉头的冲动，他问道：“没事吧？”
　　肖乔怔了怔，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杨叶蓝的父亲，停职接受调查了，”肖乔耳边还停留着杨叶蓝的哭腔，她叹了口气道，“也就是杨局长，我跟你提过的。她打电话让我帮忙。”
　　江陵一惊讶道：“这种事情，怎么帮忙。”
　　是啊，没有谁在公检法系统。
　　肖乔道：“她家是医药世家，开国医堂的杨爷爷，就是给你开膏药的杨爷爷，还是有人脉的，可是杨爷爷这次不愿出来帮杨叔叔。”
　　江陵一：“那她怎么找你？”
　　肖乔犹豫道：“杨爷爷其实和我很聊得来，前阵子我找他学习诵读大悲咒，已经学完了。杨业蓝想让我劝他爷爷。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她想让我帮她写一篇公众号文章，然后她想办法利用杨爷爷的人脉，再买水军，冲热搜，为杨叔叔洗白。”
　　“水军？热搜？”虽然只见过杨叶蓝几面，但江陵一觉得这怎么也不像杨叶蓝能做出来的事情。
　　肖乔道：“叶蓝是个单纯的姑娘，我想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可能是她妈妈。”
　　多年的好朋友，好闺蜜，肖乔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想象到瓷娃娃般的杨叶蓝在电话另一端哭得梨花带雨，她的心也像被什么就揪住了，肿胀、酸痛。
　　帮，她从没有陷入这种与政治挂钩的事件之中。
　　不帮，多年的陪伴和情谊岌岌可危，而她，从没想过失去杨叶蓝，她唯一的朋友。
　　肖乔抬头看了看江陵一，江陵一懂了，道：“你可以再和杨叶蓝聊聊，毕竟事情刚出来就急着洗白，可能会适得其反，对她父亲反而不利。”
　　肖乔点点头道：“嗯，我再斟酌斟酌语言，晚点给她电话，好好安慰安慰她。”
　　江陵一笑道：“语文老师都这样么？”
　　肖乔疑惑道：“什么？”
　　江陵一挑眉道：“干什么都是三思而后行？斟酌再三？”
　　肖乔一本正经回答道：“也不是，有时候对很很在乎的人和事，就会…”
　　话没说完，江陵一温柔地抱住了她。
　　“师兄，你…”
　　“我希望在我面前，你永远不要斟酌，永远不用多虑，做最自在、最真实的你。”
　　江陵一的话语透过口罩，还带着余温，传到肖乔的耳边，她霎时红透了半边脸。
　　江陵一又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怀中人口罩遮掩下红红的小耳朵和闪躲的睫毛，他低下头，慢慢靠近，两个口罩由开始的一点点接触，到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这是一个隔着口罩的吻。
　　少女时期的肖乔，也想过有一天他的王子来接她，然后他们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亲吻，从此过上辛福快乐的日子，就像无数童话的结尾。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初吻是这样的，在这样特别的时期，以这样特别的方式。
　　江陵以能感受到怀中人的紧张，从他接近的那一刻，她就僵得像一块木头，但是口罩后面的唇，很软很软，软的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也很温暖，暖的让他不由自主地紧紧贴和。
　　那一时刻，光线收拢，暮色四合，一切烦恼都暂时告别了他们，留给了他们一丝短暂的温存。
　　黑暗降临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去开灯。
　　后来，江陵一的手机响了。
　　“主任，陶医生他…确诊了。”
　　是小林医生来的电话。
　　肖乔去开了客厅的灯，看见江陵一站在那里，虽然是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却仿佛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
　　“怎么了？”肖乔问道。
　　“陶师兄，他确诊了，发病急，在重症监护室。”
　　肖乔不知道陶师兄对于江陵一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江陵一知道，自己一直在学术上孜孜以求，陶师兄就是他的指路明灯，虽然专业不同，但医者仁心，陶师兄满足了他对一个医生的所有幻想。
　　如今，灯可能会粉碎，幻想可能会破灭。
　　江陵一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想要出去，想去看看陶师兄。
　　他不想如果意外来到的话，他被困在这里，困在一扇铁门之内，和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江陵一脑海中竟浮现出昨天新闻中看的一副场景：一辆殡仪车绝尘而去，那是送死亡病例去火化的车。女孩摇摇欲坠，在寒风中哭泣：“怎么办，我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她的哭喊撕扯在城市上空，飘荡着绝望的回响。
　　至亲，从病到死，一面都没有见到，最后能看到的，就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车，钢铁，冰冷。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十七年前，他也是这样呐喊的：“爸爸！妈妈！”
　　火光冲天。
　　“陶师兄的情况很严重，上了呼吸机，缓解不明显…”小林医生的话语。
　　重症室吵杂，又似乎无声。
　　“东大街，西大街，都要做到不上街。”宣传喇叭声音也如在耳边。
　　街道空无一人，往昔九省通衢如今就像幽冥酆都。
　　江陵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肖乔看出来。他不想这个刚靠近的姑娘，被自己的一身刺扎伤。

作者有话说

　　口罩吻这个梗，是一定要有姓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