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和故事2020》俞尧

5、李六顺（二）

　　三
　　大概是一个月前，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早晨。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路口买个煎饼吃就行。”
　　原和挂断电话，心里嫌弃着许智小区楼下包子那股味儿。左转拐进停车位，正解安全带时，不经意一瞥，就让原和敏锐地看见一堆红毛在煎饼摊附近挪动。
　　提着公文包，原和轻手轻脚过到马路对面，看见平日卖煎饼的大爷此刻却不在这里。那一堆红毛蹲在那摸摸索索，像是在煎饼摊里掏着什么，继而一个满脸紧张的小年轻就站起身来，出现在原和的视野。
　　“我操……”红毛丢下一句脏话，丢下手里一把零钱，撒开腿就冲着路口子里跑。
　　原和收拾着散成一堆的零钱，冲着红毛喊了一句：
　　“再往里跑，里面就是警察局。”
　　那红毛立马又掉过头冲着原和的方向跑过来，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谢谢你啊哥们，就当没看见我哈……”
　　红毛正要走，原和一抬手，公文包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原和饶有玩味地抬了抬眉：“煎饼摊没偷成，偷菜夹馍摊去啊？”
　　“大哥，你有门路？”红毛两只眯着的眼兀的睁得滚圆，亮起光来，“您给我指指路也行呗。”
　　“去，搁那儿蹲着。”原和抬手指着路边的电线杆，又冲着从小卖铺换零钱出来的煎饼大爷笑着打招呼，“大爷，来俩煎饼。”
　　原和过去看着红毛一脸期待地蹲在电线杆子根那，跟一头大型犬没什么出入，上前扒拉了把他那一堆火似的毛发：“几岁了？”
　　“大哥，我17了。”红毛脸上努力摆出讨好的笑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两三根有些折了的白娇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原和手里，“大哥抽烟。”
　　原和接过烟，没有点火，看着红毛熟练地点起火，凑过手来，他笑着推托道：“等会上班呢，整一身烟味儿。”原和把烟塞进口袋，也屁股一撅蹲在路边。
　　“家住哪儿啊？几口人？不上班吗？”原和打趣似的拉起家常，对这个冒失莽撞的红毛产生了些许兴趣。
　　“老家农村的，自己跑出来的。”红毛挠了挠头，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没能干的工作……”、
　　“怎么没……”
　　“原警官，您煎饼好了！”大爷笑着递过两份煎饼，原和说一半的话被打断，一旁的红毛突然黑下脸又丢下一句脏话：
　　“我操，警察……”
　　红毛几乎跳起来做好了百米冲刺的准备，奈何领子在原和手里薅得死死的。
　　“哪儿去啊，吃了煎饼再走。”
　　两个人蹲在路边在极其违和的氛围下吃着这顿早餐，红毛一脸艰涩，但还是对手里冒着热气的煎饼投降了。
　　“煎饼摊子都偷，你是几天没……”原和一边轻声骂道一边别头看向红毛，后者正狼吞虎咽把煎饼一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原和默默把“吃饭”两个字咽进肚子里。
　　“不在家务农吗？”原和看着憋得腮帮子鼓鼓的红毛。
　　“哩嗦啥？”红毛伸手堵着嘴生怕吃的溢出来。
　　“我说你怎么不搁家里种地？”原和皱着眉头递过一张纸。
　　“地，我哥承包给城里人了。”红毛吞咽着煎饼，接过纸擦了把嘴，“我爹去年……干活伤了腿，他就不让我念书了。”
　　看着一旁走过来的许智，一脸纳闷地看着原和蹲在路边。
　　“来。”原和冲着许智招招手，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冲着红毛笑道，“跟我去局里坐一会。”
　　“别啊大哥，我错了，我不敢了。”红毛又脚底打滑瞄着准备开溜，“我这钱也没拿成啊……”
　　原和留下许智在后面处理红毛，自己先和领导报告了昨天的案情进展，又接下上头批下来的扫黑除恶文件，准备开始翻往年旧案。
　　“怎么不找份正经营生？”原和点起一支兰州，压着眉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红毛不安地搓着手。
　　“没……没人要。”红毛有些难为情地抠着手指，“干啥都要个高中毕业的，搬砖的又嫌我细胳膊细腿干活使不上劲。”
　　这时原和才细细打量了一番红毛：比印象中的农村青年少了几分壮实，还处在青春期发育阶段的他明显营养跟不上，发黄的脸蛋上又有几分饿着肚子的青黑。
　　“总有个能吃饭的活计，是你耍懒不好好干活吧。”原和摁灭了烟头，打开手边的文件夹筹划着后期工作。
　　“才不是！我都想了好多法子，我还学着村里胡全的样子开直播，连耗子我都敢提着尾巴生吃！”红毛似乎被戳到痛处，有些急了眼，挺直脊背反驳着，“要不是发烧了，我妈骂得不行，指不定我现在做直播都能挣钱了……”
　　原和合上了文件夹，眼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尚未成年的男孩：“耗子生吃？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红毛低下头去，闷闷地抠着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嘟囔着：“可是人都喜欢看新鲜的……那不是为了吃饭吗，再说，我当时就恶心吐了，也没吃下去……”
　　原和看着这个小了自己将近一轮的孩子缩在沙发里，被迫辍学又没份能做的活，想起自己的弟弟，应该和李六顺差不多高了。原和的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似的，看着红毛干净的眼睛。
　　“叫什么名字？”
　　“李六顺。”
　　原和递过一张员工食堂的饭卡，垂眸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别再出去偷，我看看附近有没有招人的地方，先待两天。”

　　四
　　李六顺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原和，上前几步跑着接过饭卡，立马弯腰冲着原和鞠了一躬：“谢谢大哥……”起身时眼眶就红了一圈。
　　原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转转，别打扰自己工作。
　　下班时候李六顺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断续出门的人出神，青涩的面庞上已经没有初入城市的慌张，却多了几分不符年龄的迷惘沉闷。
　　“大哥！”李六顺的双眼重新聚焦，冲着人堆里的原和高兴地喊了一声，起身招了招手。
　　原和走上前去，还没开口，就看着一脸歉意的李六顺递过饭卡来。
　　“我……吃中午饭，花了你三块钱……”
　　“吃什么花了三块钱？”原和有些纳闷。
　　“就吃了碗饭……”李六顺仿佛被责怪似的低下头去，有些难为情地抠着手指。
　　“就吃了碗饭？”原和看着满脸歉意的李六顺心里泛上一阵酸意，“怎么不吃菜，食堂也有肉。下午没吃吗？”
　　李六顺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吃白饭就行，我不饿。”
　　原和没说话，只是让李六顺跟着他上了车，三拐两转停在了他最常去的火锅店。
　　“想吃什么？”原和递过菜单，看着拘谨的李六顺好奇地看着室内的装修。
　　“啊……我不饿……”李六顺正抠着手，忙对着原和递过来的菜单摆了摆手。
　　“那我随便点了啊，你不挑食的吧。”
　　“大哥，你这样，我还不起。”李六顺又抠起手，面色低沉，“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活，我现在也没有钱。”
　　“我一个人又吃不完，你叫我大哥不能陪我吃吗？”
　　李六顺看着暖黄色灯下的原和笑着看着自己，想起什么似的又红了眼眶。
　　“会开车吗？”
　　“家里开过三轮车。”
　　“也行，我托许智问了，附近的生鲜市场缺个拉货的人，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原和夹过一片肉放在李六顺碗里，自己也吃着说着：“今晚委屈你打个地铺。”
　　李六顺一口吞下肉，笑着低下头去：“大哥，你人真好。”
　　“要是我弟弟在别的地方，也能遇上好人……”原和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翻滚的蒸汽，“一个道理罢了。”
　　两个人在火锅的热气中也熟络起来，原和少见的带着认识不久的人回到家里，在温馨的气息里洗过澡的李六顺睡得格外安稳。
　　原和想着李六顺温驯的笑脸，想着淘气的红毛，想着隐忍的眼神，想着想着就又鼻腔一酸。
　　“哥，局长叫你回去。”许智一脸难为情地打断了原和的回忆，“说有急事。”

　　五
　　“你太冲动了！”局长坐在办公室里，一沓文件杂乱地扔在地上，原和默不作声地立在阴影里，看着文件上胡全的照片。
　　“我盯着他们很久了，你以为他们只有生鲜市场这一个窝点吗？”局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原和，“胡全上头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之中有些人都已经牵涉到重大跨省案件，专案组正要进一步明晰幕后关系，你倒好，好不容易快等到的一潭清水给我搅和成了一潭泥水。”
　　原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无异于打草惊蛇。胡全自知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就放出信让大鱼都藏了起来，捕鼠夹都准备好了，自己却把老鼠吓回了洞里，原和垂下头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救出来的人是你亲戚？”局长看着手里的报告，看向原和。
　　“不是，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都在警局门口见到过你跟他来往！”局长狠狠地把报告拍在桌子上，“什么来历，你非得这么着？”
　　“是农村一个被迫出来务工的孩子，还没成年，也没活干，我不想看他偷东西，所以给他找了拉货的活。”原和闷闷的声音像在忏悔一般，“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局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招招手示意原和坐下：“小原，你的责任心强，我一直都知道，这也是我格外看重你的原因之一，但是你对每一个人是不可能都能尽到无微不至的责任。有的事情是有定数的，你帮得了他今天，帮不了他明天……”
　　“我对每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尽到责任，”原和起身，不再低着头，“但我要对和我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尽一份浅薄的责任，这不仅是我的职业要求，更是我的人生义务。”
　　原和直视着局长，眼前却浮现起李六顺的笑脸，和弟弟见自己最后一面时的模样映在一起：“如果当时我尽到了对我弟弟的那份责任，也不至于他现在都下落不明……”
　　局长搁下了手里的烟，缓缓站起身来：“小原，公私要分开，不要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来……”
　　“作为警察，如果‘为人民服务’只是刻在门口石碑上的五个字，那么这个警徽就没有带下去的必要了。”原和的声线微微颤抖，顿了一下，“我可以不在意看不见的，但在我眼前的，每个人的生活，都与我有关，都是我信仰的一部分。”
　　原和抚了把脸，冲着局长鞠了一躬：“对不起，局长，言语如果有冒犯到，请你见谅。”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到门前时立住，看着眼前一片黑暗，“我不会忘记，入警誓词里我曾许诺下的每一个字。”
　　原和开车直奔医院而去，留下局长在办公室，透过玻璃满眼复杂的看着远去的车身。
　　“哥，没事吧。”许智看着原和匆忙的身影奔着病房而来，连忙上前问道，“六顺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已经转到看护病房了。”
　　原和听着神色平缓了几分，近前在玻璃外看着病床上满身绷带的李六顺面色苍白地躺着，虽然担心却也庆幸自己没有再一次尝试失去的滋味。
　　“许智，我有个想法。”原和看着梦里都皱着眉的李六顺，突然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