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和故事2020》俞尧

2、陈纪州(上)

　　一
　　“来，小原，认识一下，这是刘书记。”
　　随着局长的介绍，原和起身和在座的人逐一握手寒暄，终于轮完一圈，他有些疲倦地坐下，心里是一张张虚伪的笑脸在重播，他只觉得厌恶。
　　虽然努力请示不来，但局长把自己当接班人看，一片好意难以推脱。正一个人胡思乱想，包间的房门突然被推开。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
　　一阵爽朗的男声闯进屋里，满座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是个穿着时髦的小年轻。原和印象里没见过这位出入过警局，正在想这是哪位高官的公子。
　　“来来来，小原，认识认识，这位可是近来名声大噪的陈大律师。”局长笑得一脸褶子，拉着原和的手，拍着年轻男人的肩膀，又看向原和，“这位是我们局里的这个。”说着，就竖起一个大拇指。
　　原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伸过手冲着年轻男人笑了笑：“原和。”后者拉过他的手，似有若无地摩挲一二，眯眼笑笑，应道：“陈纪州。”
　　席间的各色人物划拳喝酒乐不可支，原和只觉得他们聒噪，受不住耳边的轰炸，他来到洗手间，泼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滴水的发梢。
　　“原警官，不喝酒吗？”身后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
　　原和回过身，看见矮自己一头的陈纪州正满脸红晕带着笑眼看着自己。
　　“我不会喝酒。”
　　“啊……那怎么应付那群老头……”
　　陈纪州似乎醉了似的扑在原和的怀里，像只刚睡醒的小猫蹭着脑袋：“不过第一次见原警官的时候，原警官可是很冷漠的，哪里会冲着我笑呢……”
　　原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只是急着扶他：“陈律师你醉了……”
　　“我没有！”陈纪州突然仰起头，红着的眼眶活像只兔子似的，愤怒里又夹杂着委屈，“你想装不认识……不得行……”
　　陈纪州一边说着，一边醉倒在原和怀里，嘴里还嘟囔着些原和听不清的说辞。原和试着叫醒他，只是白费了大半天功夫，等到拖着他回到包间时，发现人都散了。

　　二
　　陈纪州先清晨一步醒来，揉着有些发痛的脑袋，低低咒骂着给自己灌酒的人。低头看见自己整洁的衣服纹丝未动，索性扯着嗓子咒骂起来。
　　四下环顾，是在酒店的单人间，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陈纪州满脸怨愤扭过头，不经意瞥到床头柜上搁着酒店的留言纸上有清晰的墨迹：
　　“你昨晚醉了，不知道你家住址，也不认识你朋友，所以送你到酒店，如果有事call我：13830306xxxx，原和。”
　　看着力透纸背的行草笔迹，陈纪州幽幽抿嘴一笑，拿起身旁的手机，飞快打下一行字：
　　“哥们儿信挺准呀，回头事成请你吃饭。”
　　三四个小时后原和才揉着眼在床上翻了个身，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信息一条条晃着他的眼提醒着陌生号码的多次来电。不等他回过去，那串号码又火急火燎拨了过来。
　　“哪位？”
　　“原哥，我呀！陈纪州！”
　　“噢，醒了啊。”
　　“醒了醒了，原哥没吃饭呢吧，吃小笼包吗，我给你带俩？”电话这头是快冲出听筒的咀嚼声。
　　“……我中午不吃包子。”
　　“啊……哈哈哈哈哈”听筒里传出阵阵笑声，“哎对了今儿周末你出来我请你吃饭吧，感谢你昨晚送我到酒店。”
　　“……不用了”
　　“就这么说定了哈我定饭店了半个小时后我来接你！”
　　没等原和再次拒绝电话就已经挂断，这突如其来的自来熟让原和一时难以适应。但他还是在洗手间迅速洗漱，打理好头发，穿上一身素净的便装。
　　“原哥，我到嘉景小区了，车牌号4个6那个，白色林肯，你下来吧。”电话那头又是爽朗干净让人无从拒绝的声音，但原和还是不经意压低了眉头。
　　坐在副驾驶上时，原和的声音已经流露出可觉察的反感：“你打听我住址？”
　　“我……我没有。”陈纪州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完成了完美的侧方停车，继而一双诚恳的眸子直对着原和，“我打电话问刘局，说要请你吃饭，他就很高兴的告诉我了。”
　　原和揉了揉眉心，没再说话，刚要开车门下车，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就轻轻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你没生气吧……”原和回过头正对上那双无辜又满含歉意的眸子，“我错了……”
　　看陈纪州没有恶意，又温驯的道着歉，原和自然也没有再黑着脸的理由，只是抚开他的手，客气地笑着应道：“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三
　　饭桌上的对话绝大部分都是以陈纪州的提问展开，他似乎总有问不完的话题，两只亮着光的眸子一刻也没离开过原和，而后者对这个认识不到24小时的人虽然没产生排斥感，但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你看漫画吗？”
　　“不看。”
　　“那你看动漫吗？”
　　“不看。”
　　“那没关系我看，给你安利几部国漫好不好？”
　　“不用了……”
　　原和一边诧异于他打击不灭的热情，一边对他提出的种种话题感到乏味。就他的职业惯性而言，无事献殷勤者必然有求于他。今天这样高档的餐厅，完全适合陈纪州提出他的请求，但他却没有。
　　看着陈纪州一笑起来就呲出来的两颗虎牙，原和的眼神愈发变得耐人寻味，决定先一步挑破这层虚假的干净氛围：
　　“陈律，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有什么事要托我办，或许你先提出来的好，免得我白辜负了你这顿大餐。”
　　对面的人怔怔地放下筷子，有那么一晌没能掩饰住眼中的失落，继而又咧着嘴露出两颗洁净的虎牙：
　　“原哥你这么想我也不意外。但是，我确实只是谢谢你昨晚没给我扔街上……”
　　他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扣着手指，像个藏了毛片被发现的学生一样羞红着脸，
　　“虽然第一次见你就能想到你是特别有责任感的人，但是亲身体验被照顾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我从小是保姆带大的，还没人像原哥你对我这么好……”
　　原和微微低下头，想着自己也没做什么，觉得自己只是做了换了别人都会做的事，但看着陈纪州满眼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感与满足感，他突然觉得自己眼前坐着的其实就是个缺爱的小孩。
　　“知道了，但是这顿我还是要折给你的。”原和抿了一口杯里的纯净水，好似无意掠了掠头发，“回头请你吃面。”

　　四
　　那几天原和几乎成了局里的焦点，虽然他一直都是，但那几天确实尤其。每次下班看到外头停着的那辆白色林肯，旁边的许智就会拿他开涮：
　　“不得了了，富婆又来接我们原警官下班了。”
　　一旁的人又立马接过话头起哄道：“不是不是，我昨儿还瞄了一眼，是个富佬，还是个小年轻呢！”
　　几个人堆在一处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探头看向原和：
　　“原警官，您好这一口啊？”
　　“工作场合嬉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原和被取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故作严肃地摆起架子来。
　　“诶哟恼羞成怒了！下班了，原警官，您也快点去吧，别让人等久了！”几个人一哄散去，留下面色泛红的原和整理文件。
　　自那一天吃过饭后陈纪州就赖上了原和，而后者也确实履行了请他吃面的诺言，哪曾想当时陈纪州居然要求他在家亲手做给自己吃。
　　“你别得寸进尺，我一大老爷们上哪给你做饭？”下班前电话里的原和听起来就充满了不耐烦的意味。
　　“小区楼下鲜面店买点面上去我炒菜还不行吗？”那一头是陈纪州坚定的斡旋着。
　　“不是我说面馆里做的不比家里做的好吃吗？回去折腾什么玩意儿。”原和几乎快要忍不住挂断电话。
　　“……我想家，想在家里吃饭，想吃家里做的饭……”电话里传来近乎哀求的声音，在原和耳里经过脑回路时还被陈纪州的苦情故事格外渲染了一番而变得不可拒绝。
　　“……不要买芹菜。”原和挂断了电话，在离下班的一个小时里感到无比懊悔又没能对着给他发蔬菜照片的陈纪州说出拒绝的话。
　　最后原和在狠狠地拍上文件夹后暗暗骂了句粗口，准时下班回家煮面。
　　“你说你造什么造，哪有面馆……”原和一边吃着碗里的清水挂面翻版，一边抬头诧异地看向红着眼眶的陈纪州。
　　“原哥，谢谢你……”陈纪州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去，“你别看我，多烦呢……”
　　自那之后每一天，陈纪州变着花地买菜，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菜谱，总要请原和和他共享“家的味道”。
　　“你那家的味道我是真的不感兴趣，你一个人独自享受吧。”原和前几次挂断电话，静音不接，还躲得掉，后来陈纪州直接在楼下堵着，又是一脸人畜无害的笑，近乎凄惨地哭诉道：
　　“原哥，你忍心看我心痛，忍心看菜放坏白白扔掉吗？”
　　原和心想自己此刻的脸一定不比锅底白到哪里去。
　　但今天同事散去，他合上文件夹的时候，突然对自己这种习惯性的纵容感到害怕，虽然一直把陈纪州当需要照顾的小朋友看待，但他对自己的生活已经造成了无形的干扰。
　　理性战胜了感性。原和看着笑得满脸明媚的陈纪州，缓缓开口道：
　　“纪州，以后就不一起吃饭了。”
　　车速有那么一瞬的骤减，紧接着恢复了正常。
　　“为什么……”
　　“工作。马上年关了，最近局里事多，会加班。”
　　车速骤减为0，停在了马路右侧。陈纪州突然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不知是冲着原和，还是对自己。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只是在想这一天会不会迟点来。毕竟像我这么烦人，谁也受不住。”
　　“纪州，你不要多想，等我工作忙过去了，以后也是……”
　　“你下车吧。”
　　陈纪州伏在方向盘上，下巴搁在胳膊上，空洞的眼望向迷蒙的灯，像个等着家长来接回家的小朋友。
　　“你……”
　　“下车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原和拉开车门，立在路边，看着缓缓远去的车消失在流转的夜色里，一时觉得有什么东西碾着自己的心口，一阵钝痛难以忽略。

　　五
　　回到家，是黑黢黢的屋。走进厨房，是冷冰冰的灶。想找点吃的，才想起平时都是陈纪州准备食材。
　　原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出之前一个人常备的泡面，“滋溜”几口就吃完了。他抬手看了看表，才不到七点。他兀的想起，平时两个人边吃边聊，还要洗碗收拾桌子，总能磨叽到八点多。
　　打开电视，频道切了一个又一个，热闹的综艺，严肃的新闻，催泪的剧集，没一句话播进原和的脑子。他“啪嗒”关掉了电视，在沉寂中回想之前两个人坐一起吃着水果看着电视，谈天说地的时候着实有良多喜悦。
　　原和的手盖上脸，像是洗脸一样抚了把脸。他清楚地感知到陈纪州已经无形中改变着自己的生活习惯。他有些庆幸自己今天做出的决定，及时止损，也有些伤感，想念那两颗欢快的虎牙。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拖着步子进了卧室，这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沾染陈纪州气息的地方。原和趴在床上，脑子里像是放映一般过着这许许多多个日子里两个人的悲喜交集。
　　沉寂中，一阵钢琴曲响起。
　　原和抬了抬眼皮，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一觉，只当钢琴曲是梦中的乐音。
　　但是那段钢琴曲再三响起，原和才意识到这是自己新设定的来电铃声。他爬起身，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着眼摸索到振动的手机。
　　“喂……”
　　“原和是吗？陈纪州醉得厉害，哭着叫你的名字，你可以来接他一下吗？”
　　原和几乎铁青着脸挂断了电话，心里不止一遍骂着自己就不应该和这种人发生任何交际。摁了电源键，看着屏幕上的北京时间3：21。
　　“地址发我。”原和提上鞋子的同时发出一条短信。

　　六
　　陈纪州很幸运，因为他没吐在原和身上，也因此逃过了一顿暴揍。看着陈纪州扒着马桶吐得心肝肺都快吐出来，原和压着眉头给他倒来一杯热水。
　　其实陈纪州并不耍酒疯，只是喝多了就一个人悄悄淌眼泪，然后嘴里还念念有词。把他安置好躺在床上，原和坐在地板上，耳边是陈纪州在嘟囔：
　　“原和……你这个烦人精……你都不知道今天……今天是我生日……”
　　原和轻轻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同时有些歉意地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今天说那些话。
　　“对我那么好……又突然离开我的生活……不管我难不难受……伤不伤心……”
　　原和有些歉疚地转过身，看着月光洒在陈纪州微皱的眉心，忍不住用手轻轻拨开，刚想说些开导的话，自己冰凉的手指就被热乎乎的掌心包裹。
　　“我拥有的……只有你……原和……”
　　陈纪州稳定的呼吸声间续传来，和原和的心跳声混在一起，盖住了那夜的蝉鸣。

　　七
　　原和坐在地板上醒来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的嗤笑声。
　　“原哥，早。”清爽的声音印证了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原和抬起头，两个黑眼圈控诉着陈纪州的恶行。
　　“挺能耐的啊，喝那么多，显本事是吗？”
　　陈纪州没有回答，没有和他拌嘴，只是略略紧了紧拉着他手指的手，亮出两颗明媚的虎牙。
　　原和突然就清醒过来，飞快抽回手继而起身走出卧室：
　　“我找找还有没有泡面。”
　　于是陈纪州又这样死乞白赖地寄生在原和家里，只是这之后原和对他的纵容明显又上了一个台阶，只是让他进卧室这一点放在以前就是天方夜谭。
　　其实原和有些洁癖，但卧室里的台式机也不轻易示人，总是盖着块白布。
　　日子平淡又温馨地过去了大半个月，原和像往常一样收拾了文件夹，却没看到楼下停在老位置的白色林肯。
　　原和嘴上不说心里确实有些空落落的。只是习惯了有个人说话而已，原和自己心里为自己的落寞辩解着。
　　在打了两通电话陈纪州也没有接起之后，原和没有再打第三通。一个人在楼下鲜面店买好面，一边骂着自己怎么会习惯吃这样清汤寡水的饮食一边按下上楼的电梯。
　　电梯开门的那刹，是一个洋溢着花香的拥抱扑面而来：
　　“原哥，生日快乐！”
　　原和看着怀里满面明媚的人和满地堆放的菜，突然感觉眼前亮了起来，心里某个地方，也一点一点释放着暖意。
　　“净整些没用的。”原和一边低声念着一边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打开了房门。
　　“今天我要给你露一手，我新学的菜谱，专门为了给你庆生的！”陈纪州亮着两颗傻呆呆的虎牙，系起围裙跑进厨房。
　　原和听着耳边的夏风笑嘻嘻地掠过，整个人也轻松得坐下来难得的倒出果汁。
　　闻着饭香味，原和的心就像跌进了一汪蜜潭，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时候，重新尝了次吃多少颗糖也换不来的那样的甜。
　　“原哥！”陈纪州的呼声穿透油烟机的轰鸣声，“买瓶料酒去，江湖救急！”
　　原和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心里一边骂着陈纪州这个马虎鬼，一边笑着提上鞋子出门去。